八
又一個寒冷的星期日的清晨,我在暖和的被窩里翻轉了一下,緊緊抱住枕頭的另一頭,將臉貼在枕頭上,還想再睡一會,可是我忽然想起今天是我二姑汪小淨,也就是我母親的大妹妹相親的日子,由我母親牽線,介紹給本隊的一個小伙子。一會兒,等我二姑來了的時候,我要跟著她們去看看。我邊想邊一骨碌爬起來,坐在床上,睜開眼楮。
冬日一縷寒冷的陽光從窗簾邊上射進來。我穿上衣服,愉快地把兩條腿從床上垂下來,用腳去踏上那雙拖鞋。我來到後院里,母親正蹲在院子里,在一塊菜板上切一大堆白蘿卜,她把那些白蘿卜切成片片,再曬干,做成蘿卜干。她把蘿卜放得端端正正,一刀一刀仔細地切著。
「媽,一會二姑來了,我也跟著你們去。」我伸了伸懶腰,坐在門檻上說。
「好。」母親頭也不抬地說。
「你給二姑介紹的那個人好不好呢?」
「好,挺好的,小伙子人厚道,老實。但很小母親就死去了,跟著父親長大,家里就兩兄弟。」
「那是不是家里很窮呢?」
「窮,可能有點窮,但我們畢竟在場上住,條件要好些。錢,只要人勤快,慢慢掙,將來日子會好過的。」
「倒也是。」我點頭說。
二姑來的時候,母親已經切完了蘿卜。我見了二姑,笑逐顏開,點頭招呼二姑。
「二姑,請坐。」我隨手搬過一個凳子。
「小婉,都長這麼高了,真是女大十八變,越長越漂亮。」二姑模著我的頭說,「小時候,我成天背你和小禹兩個。」
「知道,我還記得,有一次吃晚飯時,我趴在桌子上睡覺,你叫我起來吃飯,我依舊沉睡,不理你,你就用手來拉我,隨後,你又趴在桌下去撿掉在地上的筷子,我稀里糊涂地用手一打,誰知卻把桌上的煤油燈打落了,煤油燈掉下來,正好落在你頭上,把你的頭發都燒著了。嚇得母親跑進屋來驚慌地用衣服打滅了你頭上的火,當時,我可是嚇慘了,瞌睡一下就嚇醒了,我一動不動地大氣也不敢出地呆望著你。」我坐在二姑身邊沉浸在回憶中說。
「還說呢,幸虧我的頭發後來又長好了。」二姑說完,似乎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
「小時候,我和弟弟多虧了有你的照顧。」
「主要是你父母很忙,你爸在外面做生意,你媽又要種地,又要照顧你們,忙不過來,我就派上了用場,把你們兩姊妹背大了。」
小婉,小淨,時間不早了,咱們走吧!「母親催促說。
「好。」二姑愉快地回答。
母親給二姑介紹的那個小伙子的住房在一個四合院里。那是一間低矮的茅草房。房內陳設極其簡單,屋子中間搭著幾張桌子,幾條板凳。屋子角落里放著一張床,床上用竹竿兒撐著床罩。床上鋪著陳舊的毯子,被蓋疊得整整齊齊,屋子的另一間大概就是廚房。小伙子的父親見我們來了,老遠就來迎接我們。
「你們來了,請坐,請坐。」他指著街沿上早已搭好的幾條板凳說。
「請喝茶。」一個小伙子從屋里端著兩杯茶出來,放在一個圓凳上拘謹地說。
那小伙子看上去到是一個忠厚善良的人。他高高的個子,梳著偏分頭,一件中山服罩著顯得有點單薄瘦弱的身體。微紅的臉上露著笑意,見了我的二姑似乎有點不好意思。
「好。」母親點點頭。
「我來把家庭情況給大家介紹一下吧。」待大家坐定後,滿臉皺紋的老漢抬起並不渾濁的眼楮說,「這就是我的二兒梁映文,今年剛好二十五。」老漢指著站在他身旁的小伙子說,「他娘死的早,我就兩個兒子,大兒子早已成家立業,已有三個小孩了,兩男一女,他們一家在後山坡修的房子住。這兩間草房呢?就是二兒子的了。我在離這兒不遠的另外一間草房里住。」
「我知道你這幾年來拉扯這些孩子也不容易。」母親說,「我呢?家里有七姊妹,在離香溪鎮不遠的十二村住,由于姊妹多,家里也比較窮。我這個大妹呢?今年剛好二十三歲,在家里挺能干的,不管是地里的活,還是家里的活,她樣樣都干得很好,挺能干勤快的。」
母親說話時,我把目光投向二姑。二姑低著頭,一聲不吭地坐在凳子上。那頭濃密的秀發編成一條沉甸甸的辮子垂在腦後,圓圓的臉上那雙敏銳有生氣的黑眼楮正盯著臥在地上的一只小花貓。
「二姑,你同意嗎?小伙子人還不錯。」我用雙手捂住嘴巴,趁大家沒注意時,附在二姑耳邊輕聲問。
「不知道。」二姑扭頭盯了我一眼說。
大家互相寒暄了一陣,小伙子的父親說︰「你們兩個孩子有沒有意見呢?要是沒有意見就互相表個態吧!」
「我沒意見。」小伙子紅了臉說。
該二姑說話了,她既不說同意,也不說不同意,仍舊低垂著頭一聲不吭,母親忙堆起滿臉笑說︰
「就讓兩個孩子暫時互相走動走動,了解了解再說吧。」
「那好吧,今天中午你們就別走了,就在這里吃中午飯。」老漢站起身來說,「你們隨便耍,我和映文去廚房里煮飯,他很會煮飯,煮的可好吃呢!」
「你們去忙吧,別管我們。」母親說。
趁他們煮飯之際,我們在房前屋後轉了轉。不多會兒,就有人叫我們吃飯。飯桌上,大家隨心所欲地擺談著,有時談一個社會現象,有時談到某個人的痛處。二姑把肉絲夾到我碗里,叫我多吃些,我不住地點點頭。
下午,放學時,天空中彤雲密布,靜沉沉的天空中布滿了鉛色的陰雲,不多會兒,外面刮起了凜冽的寒風,狂風猛烈地搖動著窗外的樹枝,天空中扯下了大片大片的雪花,開始還伴著小雨,那雪花,像棉絮,像鵝毛,漫天飛旋。教室里剩下寥寥無幾的幾個同學還在復習功課。我坐在靠窗戶的座位上,還在溫習幾何,準備迎接期末考試。我用凍得通紅僵硬的手不靈活地翻著書,並不時地把手放在嘴上呵氣,時而把凍疼了的腳在地板上使勁跺一陣。盡管寒冷侵襲著我,我還是靜下心來把心思沉浸到書中去。漸漸地,教室里的同學悄無聲息地陸續離開了。也不知過了多久,教室門吱的一聲開了,程軍手里拿著一個裝著熱開水的暖手壺走進來。他經過我身邊時,忽然把手上的暖手壺放在桌上靦腆地說︰
「拿去,給你用用,暖暖手吧!」
「好的,謝謝了。」我的臉上飄起一大朵紅暈,仍舊裝著若無其事地說。
「你復習的差不多了吧?」程軍坐在我後面一排,又輕聲問。
「文字課基本上已經背熟了,就是這幾何,有點搞不懂。」我捧著暖手壺一邊燙著手,一邊笑笑說。
「你只要把你作業本上平時做的那些題型反復看幾遍就行了。」
「嗯,我正在復習呢!」
「林小婉,等試考完了,放寒假時,我請你到我們家去玩,可以嗎?」
「怎麼不可以,到時我把我小姑楊瓊,張平也叫上,行嗎?」
「行,行。」程軍用那雙笑眯眯的眼楮不住地點頭說。
期末考試一結束,大家都憂心忡忡,寢室里一片叫苦連天的喊聲,大家都說可能代數幾何考不及格,因為題出的太難了,這話傳到汪老師那里,他意外地說還要加平時作業的成績。還好,這一下折衷算下來,我剛好得六十幾分,小姑和程軍數學學得好,均為八十幾分。不論怎樣說,我心里終于放寬了心,不用補考了。在放假結束的第二天,我和小姑,張平便到程軍家去玩。程軍的家很偏僻,在一個半山腰上,我們走過許多蜿蜒曲折的山路才爬上程軍家所在的那座山。我們站在半山腰上向下看,山底是一畦畦綠油油的麥田,四周均是連綿起伏的巍然磅礡的群山,山上全是蔥蔥郁郁的松樹和柏樹。漫山遍野都被樹木掩映著,看不見房屋人家,雜草眾生的野草叢中散布著零零星星的寂寞的野花。我們迷路了,在山上轉了幾圈,從山頂跑到山腳,又從山腳跑到山頂,累得氣喘吁吁。當我們又在半山腰站定時,我們可著嗓子齊聲向下大聲呼喊︰「程軍,程軍……」山谷里傳來一陣陣回聲。
「到底是住在哪里呢?我去年和一個同學已到他們家去過一次,現在也記不清了,大概好像還要往上走。」張平若有所思地說,「來,跟著我來,好像是在這上邊。」張平拍拍腦門說。
「歇會吧,我們在這里坐會,把氣喘勻了再走。」我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我的天,這里的人真苦呀,待到收割麥子的時候,要把收割的麥粒從山腳下背回這高山上來,真累呀!」我情不自禁地感嘆道。
「喲,小婉你們家住在場鎮上,條件較好,從小沒吃多少苦。肯定你結婚的時候,排場有點大,一定是綁著大紅花的長串的小車魚貫而行。」張平打趣地說。
「說什麼呀?」我笑著嘴上說道,心里卻頗感自豪。
歇了會,張平說︰「咱們往這上邊走。」
在夕陽落山的時候,我們仍然在荒草叢中和樹林中走來走去。蒼茫的夜色漸漸地落下來,灑在山坡上。忽然山頭上出現了一個人影。「程軍,那是程軍。」我驚喜地叫道。
「小婉,張平,楊瓊,」程軍笑逐顏開地迎面向我們喊道。
「哎呀,我們找的你好苦,嗓子都給我們喊啞了。」張平邊走邊說道。
「我們家在山那邊,听不見你們的喊聲,听說你們今天要來我家,我就在這山頭上等。」程軍說。
程軍的家在山頂上,被茂盛的樹木所掩映,那是幾間瓦房,院子邊上種著幾顆核桃樹,房前屋後是幾片綠油油的菜園。他的父親是一個木匠,五十來歲,是一個慈祥的老人,正在街沿上一聲不吭地刨木頭。見我們來了,他放下手中的活兒,樸實的臉上綻開溫和的笑容說︰
「坐,屋里坐,把你們累著了,走了這麼遠的路。」
「沒有,沒有。」小姑笑著說道。
「就在街沿上坐吧。」程軍一邊說一邊從屋里抬出幾條凳子來。
我們幾個便坐在街沿上唧唧喳喳地聊起天來。程軍的母親不知為什麼不在家,他和他的父親便忙活飯去了。晚飯是一頓餃子,餃子餡是用臘肉和蔬菜做的,吃起來有點咸,但我們誰也不吭聲,低著頭裝著吃的很起勁的樣子。
「唉,我們這里有點偏僻,趕場要走好遠的山路。買菜有點不方便。飯煮的不好吃,將就點。」程軍的父親說。
「好吃,好吃。」我們連聲佯裝說。
吃完飯,趁著朦朧的月色,我們幾個人又來到山頭上聊天。我們坐在山頭上,那一窪水銀般的白白的月亮在輕紗似的烏雲里慢慢穿行,天河中灑滿了疏疏落落的星兒。我們天南海北地談著學校里的許多趣事。山頭上灑下了我們一串串快活的笑聲。
第二天早晨,程軍又帶我們去趕集。我們七彎八拐走過了繞山盤旋的公路到達集市。集市也在一個山頂上,兩邊矗立著許多破舊的房屋。趕集的人三三兩兩,冷冷清清。幾個農家姑娘不時回頭瞥幾眼我們這幾個打扮時髦的女孩。我們來到一所小學校,那所小學校也很簡陋,院子里矗立著幾棵落光了葉子的樹木,寒冷的東風橫掃著孤零零的枯枝,冷風在這山村小學徘徊。小姑和張平走到離我和程軍遠遠的地方聊天去了。程軍望望我說︰
「唉,今後,我可能就要在這樣的地方工作了。」
我望著程軍,笑了笑,無言以對。是呀,這地方真偏僻,誰又願意在這樣的地方工作生活呢?
「小婉,有句話我想對你說。」程軍猶猶疑疑地望著我說。
我望著程軍那靦腆的神態,猜想到他要說什麼,感覺到自己的臉紅一陣白一陣的,心跳得連自己都能听見。的確,程軍是個很不錯的男孩,懂事,勤快,能吃苦,學習優良。個子高高瘦瘦,勻勻稱稱。但是,俞帆呢?俞帆也是我敬慕的人,我不能因為俞帆沒有考起學就拋棄了他。
「什麼話?」我于是裝著漫不經心地說。
「小婉,你是個善良的女孩,我喜歡你。」程軍終于鼓起勇氣說。
「程軍,這是不可能的。」我毅然決然地小聲說。
「為什麼?」程軍的眼楮露出痛苦的神色說。
「不為什麼,咱們還是以友誼為重吧!」我們只能做永遠的好朋友。我淡淡地加重語氣說。
霎時間,程軍愣在那里,他的眼楮垂得低低的,似乎孕育著淚滴。我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沉默了一會,幸好小姑和張平回來了。
「走吧,咱們再到集市上去溜一圈,」張平興沖沖地說。
「好吧。」我說。
我們一行人朝集市上走去,小姑和張平又興致勃勃地聊起天來,只是程軍和我倒顯得有點不自在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