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永璘輕輕推我,道︰「稚奴,該起了,今兒還有正事呢。」我緩緩睜開眼,渾身酸痛,他扶起我,給我穿上衣裳,一邊低笑︰「知道你昨晚有多瘋麼?」我搖搖頭,什麼都想不起了。他道︰「朕還沒見過你這樣呢,瘋丫頭,癲狂成那樣,讓朕欲仙欲死呢,還說自己不狐媚?」我笑︰「皇上,今兒臣妾不去了,臣妾渾身痛呢。」「朕去還是為你呢,你倒說不去?站好了!別動來動去的,朕不好扣鈕子。」他笑斥。我站住了,斜睨著他。「你又來了。」他拍拍我的臉,道︰「別這樣,許多正經事等著去辦呢,醒醒神兒。」拿了濃茶來灌我,我嗆了出來,終于真正清醒了。他又再次笑了,邊給我穿衣邊道︰「朕也是第一次給自己的後妃穿衣,什麼規矩都是打你這兒破的。」我笑笑,自己動手穿衣服。他笑著也自己著衣,一邊對我道︰「你那邊請安理完宮務後等朕一會兒,朕辦了幾件事便過來。」我點點頭。「真乖!」他親親我,匆匆整理好衣裳,將帝冠交給我,我幫他小心戴好,理好流蘇,端詳了一下,道︰「好了!」他走了幾步,又忍不住院回身過來親了我一下,道︰「等朕回來!」我笑著再次點頭。
理完宮務,在慈寧宮等他,太皇太後問︰「他說了一準兒來麼?」我點點頭,道︰「說要先辦幾件事再來,讓等一會兒。」她笑首看看我,問;「昨晚歇在奉乾殿了?」我低下頭,臉紅。「皇上的身子骨兒太好,你又太不好,」她邊笑邊嘆︰「你們哪,也不知老天是怎麼給配的,活生生一個東一個西,偏執拗起來又一模一樣,叫皇帝怎麼能不日里夜里惦著呢?幸你是個知禮賢德的,不然還不知這國家後宮會弄成什麼樣兒呢。」我笑笑,自古道︰紅顏禍水,永璘說他不怕禍水。
永璘終于來了,我們便起駕去進香,我與太皇太後乘鳳輦,皇上要騎馬,便也由得他了。
到了寺門,我先下了輦,與永璘扶出太皇太後,方丈迎出來,引我們進殿叩拜。永璘不信佛道,但叩拜起來倒還似模似樣。先是太皇太後上香,她叩完,我與永璘扶起她,然後是永璘,最後方是我。起身時頭一暈,身子不由得一晃,身邊的永璘忙一伸手,扶住了我,才沒鬧出笑話兒。我沖他感激地一笑,輕輕抽回手,跟在太皇太後一身後,走入內堂,喝茶。這邊掌院在跟永璘介紹佛教中典故事跡。永璘負手含笑,間或微一點頭地靜靜听著。
我剛喝了一盞茶,一個僧人走了進來,沖太皇太後高宣佛號,太皇太後合什為禮,轉頭對我道︰「這是無垢大師,以前來過宮中,你該見過他,不過你那時還小,恐怕已忘了。」我忙起身回禮,口稱「大師」,他合什還禮︰「娘娘終于歸于帝皇之家了。」我不明白,太皇太後笑道︰「你小時候跟皇帝去玩,見過他一面,他對我說你將來要進宮侍奉皇帝的,沒想到竟成真的了。」我笑,打量著他,他道︰「娘娘神采飛揚,看來帝後和諧,老僧算得半個媒人了。」我臉紅,道︰「謝謝大師。」看他似有話要對太皇太後說,便尋了個借口退出了客堂。
到底僧人有閑情,將寺中的花草打理得比宮中更繁茂,花木扶疏搖曳,伴著時進傳來的誦經聲,我心底空明如月,回手止住宮人的步子,讓他們別跟著,自己逶迤而行,邊賞景邊听經,正自心醉時,忽見花叢閃動,似有永璘的影子,便站住了,從花的枝葉中悄悄看過去。
永璘不是一個人,他的對面站著一個女人,我當然認識——許瓊!我迸住呼吸,透過枝葉的間隙靜靜看著二人。永璘仍是淡笑,負手,但神情有一點點傷感。許瓊低低問︰「你真的——不能放棄你眼前的一切?」永璘輕輕地但很肯定的搖頭。許瓊又問︰「你便那麼放不下她?」永璘露出一個微帶譏誚的笑容。
許瓊望向遠處,神色空茫,過了好久,才道︰「她給你的我也可以給你!」永璘再次搖頭,許瓊突然出劍指向永璘心口,我忙捂住嘴止住了要發出的驚叫。「你不跟我走,我就殺了你!」她道,神色已經變了,象罩了一層寒霜。永璘仍是那幅樣子,眼楮更不向那劍看一眼,緩緩道︰「你以為你用劍就可迫得朕跟你走麼?朕天生吃軟不吃硬,你越是迫朕越是會招致朕的反感,女子當以溫柔和順為美,懂麼?你要殺就動手吧!」
我忙沖出去,擋在他身前,道︰「許姑娘,要殺殺我好了,別為難皇上!」永璘靜靜地道︰「稚奴,閃開!她要的是朕!」我何嘗不知?但等江湖女子是不怕殺人流血的,她們率性慣了,什麼事都做得出來。許瓊的目光如手上的劍一樣清冷鋒利,听她緩緩道︰「我只殺一個,你們商量好了,再告訴我!」我忙道︰「殺我吧,你喜歡的是他,你帶他走好了,只別傷了他!」永璘道︰「不錯,你殺了她吧,她若死了,朕必將你碎尸萬段,銼骨揚灰!然後陪稚奴一起去,叫你一個人在陰間亦清冷孤淒!」他的聲音厲且快,這些詛咒听得我渾身發抖,心里發寒。他從我身後握住我的肩,緩緩將我移到一邊,許瓊劍尖微顫,花容淒慘。
永璘忽地伸指一彈劍身,劍蕩開,永璘一伸手,快如閃電,已捏住她的頸項。許瓊又驚又怒的看著他。永璘冷笑︰「你沒想到吧?三郎也教過朕一些拳腳之術,現在你在朕的手上,還敢強橫霸道麼?」我忙拉住永璘的手,道︰「皇上,她曾救過你,放過她吧。」永璘看著她,緩緩道︰「朕對你本來尚有三分感激,三分喜歡,可這會兒卻蕩然無存,知道為什麼嗎?只因朕平生最恨受人威脅,你軟語相求,或許朕尚會一時心軟,可是用劍相脅,更差點傷及稚奴,朕卻容你不得。稚奴為你求情,朕且放你一次,算朕還了你的救命之恩,你好自為之,下次再給朕撞上,便未必有這麼好的運氣,羽林何在?」有人高聲回應。永璘吩咐︰「綁了她,帶出寺院再行放釋,以免玷污了佛門聖地!」羽林上前,麻利的拿出繩索綁了許瓊,永璘方松開了手,冷哼一聲,再不看她一眼,攜了我的手離開。
我默默同他走著,他問︰「稚奴,剛才你怪朕麼?」我問︰「皇上指的是哪件事?」他道︰「朕讓你死!」我笑笑,抬頭看向前方。他道︰「朕知道你心軟,若是朕先死,你心痛神摧,便會給了她逃走的機會,朕既已起念殺她,便不容她再走,所以朕唯有先舍稚奴。」我笑問︰「那後來皇上為什麼放她走?僅僅為了臣妾的一句話?」他搖頭︰「她畢竟救過朕,朕不能不還這個人情,況且這里是寺院,皇祖母和稚奴都在這兒,她們不願見血腥,朕是陪她們來還願的,不是來大開殺戒的。」我沖他嫣然一笑,他心中倒還有我們。他還報以一個微笑,我問︰「皇上就沒想過世間女子亦傾慕皇上麼?」他笑道︰「朕知道,始自于稚奴偷看朕開始。」我啐了他一口,道;「活該讓她刺你幾劍,你還取笑我。」他道︰「她刺不著朕,朕穿著三郎贈的軟甲!」我笑道︰「豈不聞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麼?」他噓了一聲,低低道︰「這里是寺院!」我方覺失口,臉一紅不再說了。
他攜著我的手,走進客堂。太皇太後正站在門前同無垢大師說話,永璘松開我的手,上前含笑合什,問︰「大師一向可好?」無垢笑著還禮道︰「老衲好,皇帝也好?」永璘似與他甚熟,笑道︰「朕不好,朕曾差點去見你的西天佛祖,大師也不來救朕。」無垢笑道︰「聖天子百靈呵護,皇帝有金童玉女衛護,有驚無險而已,又何須老衲操這凡心?」太皇太後問︰「你看皇帝以後還有劫數麼?」無垢看了看永璘,道︰「皇帝劫後余生,以後當一馬平川,只是西行之時尚有小劫,但並無大礙的。」西行?莫非是西征?永璘笑道︰「多謝大師指點,朕自當小心在意。朕有一心愛女子,望大師亦詳加指點。」回頭叫︰「稚奴!」
我走上前行禮,向大師一揖,上下打量了我幾眼,微笑︰「蘭心蕙質,迥然不俗,只須從老衲的法名上想便可知貴人前途。」永璘的臉徒然變得蒼白。太皇太後道︰「可有破解救護之法?」無垢道︰「人生定數,如之奈何?」永璘又是一禮,道︰「求大師指點,朕願傾囊為佛祖現塑金身,重修佛寺,化解稚奴的災厄!」無垢看了我半晌,我蹲蹲身,道︰「大師不必為難,臣妾願隨緣而安!」他大笑︰「好,好個隨緣而安,好個伶俐女子,老衲倒是心染塵埃了。」說畢,在空中大書一個「仁」字,對永璘道︰「娘娘佛心常執,倒無甚可說的,唯願皇上能記住老衲所書之字,或可破解些命數!」永璘恭身︰「朕受教了,多謝大師,敢問稚奴壽數?」無垢伸指︰「六六之數而已。」說罷,合什,恭身一禮,轉身飄然而去,走時口中念道︰「曲徑深宮帝子家,劇憐玉骨委塵沙,愁向風前無處說,數歸鴉!」伴著這一聲,頭頂神鴉飛過,長叫數聲,永璘的血色再次從臉上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