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寬大的龍輦車廂里,我始終蜷縮在車廂的一角,不論他在不在車中,我的腦海中反復出現一個孕婦與皇帝的身影,也是在跟現在這樣一般無二的車廂里,他們相依相偎,情深意濃。我醒了睡,睡了醒,不停地在做夢,直到頭越來越痛,讓我忍無可忍,尖聲驚叫,驚動了車外的男人們。一個人迅速跳進車內,抱住了我,高聲叫︰「三郎,快進來!」「皇上。」蕭三郎的聲音。「快看看稚奴,」皇帝道︰「她為何如此痛苦?」「皇上,」蕭三郎從容地道︰「娘娘追思前事,故而引發頭風之疾,頭痛欲裂。皇上只需以雙手分按娘娘左右太陽穴上,以自身內力緩緩注入娘娘體內自能幫娘娘緩解痛苦,皇上不妨試試。」皇帝依言施為,將手放在了我的頭上。過了一會兒,我的頭痛漸漸減輕。睜天眼來,長長吁了口氣。「既是如此,」皇帝道︰「稚奴日後豈非要時時發作?」蕭三郎不語,自是默認了他的話。「朕——做的是對是錯?」他低低問︰「你告訴朕。」蕭三郎道︰「皇上既已決意要請回娘娘,又何必問那麼多?」我合目靠在車廂里,輕聲道︰「謝皇上。」「三郎,」皇帝的聲音中有著深深的困惑︰「你是朕的知己,你——怨朕麼?」蕭三郎沉默了許久,道︰「皇上愛娘娘之深,在下從未在世間見過;永璘傷稚奴之深,也是三郎聞所未聞,皇上以為,在下應謝皇上還是應怨皇上?」「愛之深,傷之深,」皇帝喃喃道︰「莫非朕不該如此愛她?」「皇上,讓娘娘獨自休息一會兒吧。」他道︰「在下陪皇上騎會兒馬。」「可是……」「皇上放心,」他道︰「娘娘發作之後,便會身感乏累,須做好好休息,一時半會兒不會醒的。」他們都出去了。我重新睜開眼來,伸手取過那些書信,再度開看,回到宮中,無論我是否稚奴,現在已經無路可退了,而要回到宮中,我——必須熟悉這個叫稚奴的女人的一切。
車聲磷磷,載著我一路的憂傷與困惑,心碎與悲憤向京城走去。
當他們再度出現在我面前時,離京城已近。他們既是同時出現,當是有重要的事要交待于我。果然,沉默了半柱香的時間後,皇帝道︰「再過兩日便要到京城了,朕有件事不得不交待給皇後。」我默默地听著,他道︰「這宮中上下,朝廷內外,皇後對誰都可以任性胡為,朕不管,但有兩個人皇後必須禮敬孝順,一個是皇後之母蕭氏老夫人,一個是朕的皇祖母,太皇太後。她們年事已高,經不得刺激,朕為寬她們之心,只說皇後已隨朕回京,並未言及皇後神智已失,望皇後小心在意,不要惹她們疑心。更不可令她們傷心,朕對皇後的事都容得,只有這件事,朕是斷不能容的。皇後明白朕的意思嗎?」我點點頭。蕭三郎道︰「太皇太後知娘娘死而復生,但在下的母親一直以皇後在養病,並不知曉娘娘之事。娘娘亦須小心在意,勿要露出馬腳來。」我再度點頭。「娘娘有何要求不妨提出來,皇上無不應允。」蕭三郎道,眼中分明有著深意。我暗嘆,我的最大的要求他是不會答應的。想了想,我道︰「這兩日,葉水心三個字常在耳邊回蕩,這個葉水心是什麼人?」蕭三郎看了皇帝一眼,皇帝緩緩點頭,他方道︰「葉水心本是江湖中人,人稱琵琶仙子,後為皇上所幸而有孕,被娘娘養于清水園的皇家別業中,已生下一女,目前快周歲了。」原來如此。「皇上為何要養于別業而不迎他入宮呢?」我問。皇帝神色淡漠,道︰「太皇太後素來不喜江湖女子,且她並未獲皇後懿旨入宮為妃,故一直住在宮外。皇後還有什麼要問的麼?」我看看他,道︰「我若真是皇後,自有權封她為妃,皇上想給他什麼妃位?」他嘴角帶著一絲絲地譏嘲,道︰「自皇後離宮後,朕再未幸過一個妃嬪,已有一年多未見過她了,皇後愛怎麼封便怎麼封,只要不入宮惹皇祖母生氣,其他的事隨你處置。」我故意道︰「那麼,我封她為樂嬪可好?」「好,」他一口答應,可神色卻無動于衷,道︰「皇後回宮後下懿旨便是。」說罷,一掀簾便出去了。
蕭三郎轉向我問︰「你為什麼要封她?」我道︰「為了讓皇上高興?」他道︰「你覺得他剛才高興麼?」我道︰「那,我便是要他不高興。」他帶著慣常的譏誚的微笑,道︰「你又為什麼要讓他不高興?」我道︰「不為什麼。」「娘娘是想激怒皇上,讓他殺了你,一了百了。」他的話直刺入心,道︰「是不是這樣,娘娘?」我微微一笑。「你在玩兒火!」他斥道︰「總有一天,你會為火所焚!」我道︰「我已深陷烈火之中,焚心之痛又豈是你等所知?相比之下,焚身之痛又算得了什麼?」他的目光轉了下來,道︰「娘娘過于聰明,並非娘娘之福。」我道︰「多承指教。」他欲掀簾,抓住簾子的手又停了下來,道︰「娘娘服毒之前曾有一書留于皇上,信中已提到讓皇上封葉水心為妃,娘娘當時給的是——淑妃!」說罷,一般兒掀簾出轎去了。
&
nbsp;太子率眾臣在郊外跪迎聖駕。皇帝對他神情冷淡。我看著太子,這就是當年皇後舍命救下的太子?他長得倒也有四五份象皇帝,只是陰柔之氣甚重,想是因宮中女人太多之故,所謂生于綺羅眾中,長于婦人之手罷。我盯著他打量,他抬頭看了我一眼,瑟縮了一下,轉開了目光。皇帝再未看向他一眼,只依禮叫他起身,轉向眾大臣時,他的神情變得溫暖而親切,微微含笑下馬,伸手扶起領頭的幾位老臣,他的笑容感染了每一個臣下,他們看著他時含著感動,欽佩,喜悅,仿佛找到了依靠。有幾個臣子居然流下了熱淚。但當他們的目光觸到我的眼時,他們都不由低下了頭,敬畏,還帶了一絲絲的恐懼。也難怪,對于死而復生的人,誰又會不畏懼呢?我跟在皇帝身後,在宮女太監的引領下,上了早已備好的鳳輦。往椅上一靠,跟皇帝入了宮。蕭三郎騎馬隨在鳳輦邊,在一片黑鴉鴉跪著的迎駕大臣命婦的路上,指給我看了蕭老夫人,我沖她禮貌地一笑,她的淚水仿似滾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