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幾天,我力氣漸漸恢復,蕭三郎被永璘留在宮中,自顯了避免他回去挨家法棍。他的神情一直有點抑郁,我倒從未見過他這個樣子,這天坐在屋外看書,天有點陰,微微起了風,他拿著笛子,望著一株花樹出神。永璘在承慶殿召對大臣,他不想去,便留在了奉乾殿。教完了孝堂劍法樂器後,這就麼一幅樣子,已坐了大半個時辰。我輕輕叫︰「三郎?」他嗯了一聲,仍是那幅不動不言的樣子。我走到他身邊,坐下,試探著問︰「你——有心事?」他又嗯了一聲。我問︰「可願意——跟我說說?」他搖搖頭,我微微嘆息,這個人平時雖有點目中無人,但心底無私,風流灑月兌,原是極招人羨慕的。正唯如此,他的悲傷才更讓人難過。「娘娘——還記得胡旋舞麼?」他抬起頭看我。我遲疑了一下,道︰「依稀有點印象。」他道︰「跳一段試試。」橫笛在口,吹起了曲子。
我進屋換了衣裳,出房隨樂起舞,開始有點生疏,漸漸便越跳越熟,一曲舞罷,緩緩定住身形,蕭三郎仰天長嘯,嘯罷笛子一丟,高聲喝︰「孝堂,抱琴來!」天邊風起雲涌,雷聲陣陣。孝堂將琴遞給他他接過琴席地而坐。手按琴弦,撥弄一曲——《風雷引》,他朗朗地道︰「娘娘只管隨興而舞,不必拘天形式,但求心之所舒。腦中如何想便如何跳出來,手隨心動,身隨意動,神化于物外,氣沉于丹田,不必管外界如何電閃雷鳴,只管盡情而舞吧!」我閉目凝神,一會兒已除琴聲外不聞外界之聲,然後緩緩抬手,起舞。
我不知道自己舞了些什麼,只覺極是歡暢,心中快美異常,我放聲大笑,盡情而舞,任大雨傾盆,任電閃雷鳴,猶自旋轉不止,直到琴聲戛然而止,我方停子。良久才回過神,轉頭,見永璘坐在御輦之上,亦已全身濕透,怔怔地看著我出神。永琮站在輦邊,也傻住了。我蹲身下拜,道︰「臣妾參見皇上!」過了一會兒,他低沉地道︰「還不快回宮換衣裳,要生病麼?」我才發覺全身盡濕,忙回宮換衣。
換完衣裳,我來到外殿,平姑姑捧上熱熱的姜茶,我聞到味道就不由打了個噴嚏,正巧被換完衣服出來的永璘永琮兄弟看到,兩人都笑了。
永璘坐了下來,喝了口熱茶,示意永琮,蕭三郎坐下,兩人謝恩後分別坐了下來,宮女捧上香茶。永璘飲完茶後,才道︰「皇後之舞果然驚天地泣鬼神,朕剛剛知道原來皇後的舞姿竟不遜于御樂坊的舞師。皇後——還有什麼其他才能尚未為朕所知?」我淺笑,喝姜茶。永琮道︰「三郎的琴彈的也甚有氣勢,若非那磅薄的琴音,又怎能引出娘娘的驚天之舞?敢問那是首什麼曲子?」蕭三郎答︰「風雷引。」「這風雷不僅引來了風雷,更引來一場大雨,除了三郎兄妹,連朕兄弟也淋了個精透,皇後身子怕是抵受不住呢。」永璘笑道。永琮道︰「娘娘此時氣色看上去倒是不相干的,何況三郎在此,皇上又何必擔心?皇上似乎該賞三郎點什麼,是他讓娘娘今日如此盡興的。」「唔——」永璘看看我,沉吟片刻,對李大用道︰「將雲南進貢的那對匕首拿來。」李大用答應著,親自去取,不多時已捧了只匣子進來,永璘示意他打開匣子,我看了一眼,只是兩柄黑黑的似未開鋒的匕首,並無出奇之處。蕭三郎一望之下,嘴角劃出一道會意的微笑。永璘道︰「這是雲南工匠以西方金鐵為母,加以西域玄鐵鍛造而成,朕試過,也還鋒利,今日你們一人一柄,拿回去做防身之用。」兩人謝了,一人拿起一柄,三郎道︰「好沉!」永琮拿在手里,揮了幾下,隨手在桌角一劈,茶幾的一角無聲無息地掉了下來,竟是聲息全無。我不由一驚,這柄匕首怎的如此鋒利?切木如切豆腐,連聲音也听不到。永琮自己也怔了一下,看了看手上的匕首,再看看桌角平整的切紋,忙道︰「臣弟失禮!」永璘擺擺手,道︰「無妨,一張檀木幾罷了。李大用,再去取幾柄刀劍來,越鋒利越好。」李大用轉身去取刀劍,拿過來用匕首試斫,竟如切菜一樣,觸之即折,根本不用花費力氣。永璘喜上眉梢,道︰「謝皇上賜寶刀。」拿在手中,翻來覆去地看,愛不釋手,「唔——」永璘道︰「你這一次謝恩才是真的謝朕,剛才不過是敷衍罷了。」永琮笑看看他,也沒多說,平姑姑笑道︰「那皇上賞給娘娘什麼呢?」永璘瞥了我一眼,道︰「朕不賞她,她又不是為朕跳的。」我又忍不住打了個噴嚏。永璘道︰「你去吃點傷風的藥,上榻躺著去吧,饒是身子不好還去淋雨,傻!」我起身行了禮,進房休息,听他們壓低了聲間說朝中之事,本無興趣,加之吃了藥,一會兒也就睡著了。
醒來後雨仍在下。天黑黑的,屋中都點上了燭火。我起身,走到外殿,永璘在看折子。那兩個人卻不在了,我問︰「王爺跟蕭公子呢?」他道︰「他們自然回府去了。」我想了想問他︰「蕭公子回去會不會受罰?」「會,」他道︰「蕭老夫人家法嚴厲
,不會因朕回護就稍有松馳,不過皇後放心,朕已跟蕭子庭打過招呼,叫他伶俐點,手上留情,朕唱不便苛責老夫人,對他還是可以約束的。」原來如此,難怪蕭三郎一幅渾若無事的樣子。我道︰「皇上假公濟私,就不怕人說閑話兒?」他道︰「說什麼閑話?除了稚奴與蕭子庭,又有誰知道?三郎本也無多大過錯,老夫人不過是借機敲打敲打他,以免他太過大膽犯了皇家規矩。這又不是第一次嘍,朕御用的金創藥都早已交代給了蕭家人了。」我接過劉全遞上的茶放在他面前,道︰「蕭公子經常挨打麼?似乎他的膽子並未變小啊。」他笑了,道︰「經常倒也不致于,偶爾還是有的,一年總要這麼一兩次,老夫人怕他習慣了任性,在朕這兒捅出大簍子來,所以須得時常警醒著他,那是他的家事,朕也不好太多過問的。」看我一眼,道︰「以往稚奴總要為這個落淚難過,如今自然不會了。」我笑︰「娘打兒子,天經地義,我憑什麼難受呢?」他道︰「好歹也是娘娘的親兄長,打斷骨頭連著筋,何況三郎平時對皇後多有照拂,就算皇後現今心冷,也不宜面有歡容。」口氣中已透著不悅。我道︰「皇上說的是,來人,備轎。」他問︰「這麼晚了,皇後要去哪兒?」我道︰「我要去蕭府,蕭三郎這幾杖是為我挨的,我願欠他這個人情,要打打我好了。」「你給朕老實坐下!」他伸手拉住我,硬拉我坐在他身邊,按住我的肩斥道︰「你還真來了勁了,她教訓兒子,要你去湊什麼熱鬧?你現是朕的人,就算你要替他挨杖,也要先問過朕準不準許,哪有說走就走的理?」我問︰「若是我問了皇上,皇上會答應嗎?」「朕自然不會!」「還是麼,」我笑︰「那我又何必多事?」「還是什麼?」他沒好氣︰「別說你是皇後,就是個普通女人,也沒有替男人挨杖的道理,蕭家那麼多大老爺們兒,要你出頭?給朕安份待宮里吧。」我搖頭︰「我不願欠人情,尤其是蕭三郎的人情,這個人聰明厲害,說不定哪天說出件讓我為難的事情來叫我還他這個人情,那不如現在就還的好。」他道︰「你的人情朕替你還,你要是閑著沒事兒,去替朕炒兩個小菜,或是去照看玄鷹便是。朕這兩天朝中麻煩事兒多,你就安生幾天成不成?」我笑︰「成,那我給皇上燒小菜去。」「這才是呢。」他松口氣,放開了手,我起身去小廚房。
永璘吃完飯,心滿意足地嘆子口氣,道︰「要吃上稚奴的小菜,當真不易,朕不說她便不做。」斜了我一眼,我只作未听見。讓人收拾桌子,他叫乳娘抱來皇子玄鷹,逗著玩兒。玄鷹跟他咿咿呀呀地說話,也能叫出幾個詞來,他高興得很,讓玄鷹抓了他的手指玩,我道︰「你小心他咬你。」「沒事兒,」他道︰「朕看著呢,咬不著。」我道︰「你手上戒指多,他咬了會嗑踫了牙齒,且不干淨。」他便先松開玄鷹的手,讓宮女將手上的戒指一一除下,放入盤中,才繼續跟玄鷹玩兒。我將他的戒指放入小首飾匣中,以免丟失損壞。他在一旁笑嘻嘻地看著我一枚枚擦拭之後小心地放進匣子,也不開言阻止。我放好後,關上匣子,囑咐宮女將匣子放在妝台上我常用的首飾匣旁邊,以便找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