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白色麻布遮蓋的尸體隨著病床的輪子移進停尸房,一個短發但劉海時刻遮住雙眼、身著白色袍子的人稍微朝輪子轉動的聲音動了動,然後繼續掃地。每當有陌生人出現,看到她,都會百分百地被嚇到。有人建議她把劉海剪短、把白色衣服換下,然而她在一個可擦除的寫字板上刷刷地寫道︰淡色的衣服跟這里的風格比較搭。然後故意地,把劉海給省略了。
低溫的停尸房只有「刷刷」掃地的聲音,一面是冰藏尸體的雪櫃,一面是從死者身上取下的用福爾馬林泡著的人體器官。白色人突然停下掃地動作,緩慢地朝剛剛進來的尸體挪動。她感覺比較在乎這具尸體。她輕輕地掀開白布,一副英俊但蒼白的臉孔,身上沒有任何的傷痕,連手術的痕跡也找不到。白色人卻僵在原地,露出的半張臉中微張嘴巴。她看到這具與自己同齡的尸體身上殘留著斷斷續續的紅色線條,她知道,這些線條只有她才能看到。白色人用顫抖的雙手撫模這些線,像是要把褶皺的線條捋平。力度由輕轉重,轉眼間,蒼白尸體身上流動的紅線在不知不覺中多起來。
可能過于專注尸體身上的紅線,以致尸體醒來也全然不知。仰著的「尸體」抓住俯身的白色人按摩的雙手,白色人的眼神與「尸體」的眼神觸踫在一起,她再次僵住。天地是一對,宛如俯跟仰,這是一對相配的動作,相配得讓人心動。相持了幾分鐘,白色人被「尸體」眨眼的動作驚醒,掙開尸體無力的手,急忙往外跑。
急促的喘息聲在長長的過道中回響,望著過道遙遠的一端,13年的一幕幕在過道的左右兩邊不停地放映。
「對不起,我們無法診斷。」
「對不起,我們不知道什麼原因。」
「對不起,我們這里檢查不出任何問題。」
一對年輕夫婦抱著女嬰到處求醫,但得到的都是醫生的一句「對不起」。生存的需要及另一個兒子的撫養,讓夫婦倆再已無暇顧及女嬰為何一看到人就哭。女嬰就這樣子盯著天空過了4周歲,這時她已經失去出聲的能力。某天,妻子的單身舅舅要接走這個小女孩。小女孩從遮住眼楮的劉海縫中看著漸漸遠去的父母,落下童年里的最後一滴眼淚。
舅公在一間殯儀館做看守,孤家寡人的他得知自己外甥女想將懷孕的胎兒打掉的消息後,自告奮勇地承擔起收養曾外甥女的責任。可能沒有人有權利帶誰來到這世上,但也沒有人有權利不讓誰來到這世上。小女孩似乎很會適應死人的世界,面對死人,她的眼神不會像面對活人那般逃避。舅公送給她一個寫字板,並負責她的學前教育。其實自己很清楚,這個學前會因為經濟狀況而延遲好長時間。在這個步伐快速的時代,健全人的世界很少會有人有耐心跟一個啞巴交流,而冰冷卻無痛苦的死人世界,速度可能對他們來說已毫無意義。10年時間里,殯儀館換了一批又一批工作人員,面對被驚嚇的新人,小女孩刷刷地在寫字板上寫道「我是人」、「我叫單(sh n)雙」。
過快的速度讓單雙跌倒在走廊上,最後一張圖像落在走廊的盡頭——殘留線條的男孩尸體圖像。第一次觸踫多年來被纏繞的噩夢,第一次面對未知的恐懼,同時也是第一次接觸痛苦的源頭。當自己漸漸可以與人交流的時候,舅公曾經問過「雙兒,告訴我,你的痛苦是什麼?」
「你們臉上或是露出的身體部位有很多流動的線,它們弄得我頭很痛。」
「什麼線?」
單雙猶豫了下,用手指在舅公的臉上畫了一條線,然後刷刷地在寫字板上寫下「還有」,便捋起舅公的袖子,在手臂上又畫了幾條線。這時,響起寫字板掉落的聲音,只見單雙緊閉雙眼,按著頭部,表情痛苦地蹲下來。舅公連忙扶起單雙坐下,一邊幫忙揉著太陽穴,一邊心疼地說道︰「對不起,不應該問你的,我們不看了,不看了。」另一方面,舅公憑著多年的經驗,心里已猜測到單雙畫的是人體的經絡,這個小外甥孫女天生就能看到人體的經絡,得知這個結論,他既震驚又矛盾。
相傳扁鵲有透視眼,能看到人的五髒六腑,所以成為世世相傳的名醫。這個小女孩天生擁有這個才能,以後必定會有一番作為。可是,她似乎很排斥這個能力。才能是相對的,在某些人看來它也會是缺陷。舅公希望單雙能開開心心地生活,他不會強迫她做任何事。無法訴說的痛苦,作為成人都未必能接受得了,更何況一個小女孩。
「雙兒,你天生能看到別人不能看到的東西,假如覺得痛苦的話就不用去理會,不用強迫自己去接受不願意的東西。」
單雙一邊玩味著舅公這句話的含義,一邊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舅公,你說我天生能看到別人所看不到的東西原來是可以主宰人的生命的。單雙爬起來,轉入走廊的一個房間,把館長硬拉到停尸房。這時,那個與自己同齡的小男孩已經坐起來,一臉疑惑地看著來人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