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周珺琬發現的問題很明顯,幾乎可以說是一目了然。
那賬冊上每一年的銀子數額都不一樣,呈逐年遞增的規律,差不多每年都是比上年增加五十兩,也就是說第一年是六百兩,第二年便是六百五十兩,以此類推……惟獨去年比前年要多出一百兩。
因為有之前李大有家的和孫興家的說每年送禮的人家都有增無減,是以周珺琬很快便想明白了每年遞加的那五十兩是怎麼回事。也就是說,每年多出來那部分人家節禮的花銷,其實在一開始便是預留夠了的,根本不會出現二人口中‘不然到時候節禮送不夠,豈非白惹人笑話兒’之事,而二人卻一開口便是一千二百兩,足足比去年多出兩百兩,比前年更是多出三百兩,說二人沒有妄圖中飽私囊,明擺著就是在睜眼說瞎話!
這二人不但今年妄圖中飽私囊,事實上,去年她們已至少昧下了五十兩銀子,卻沒想到今年胃口更是大,直接就將五十兩翻了兩番,變作了兩百兩,套句方才齊涵芳的話,的確是‘反了天了’,可見不但沒將她並齊涵芝齊涵芳放在眼里,甚至連寧夫人也沒放在眼里!
周珺琬心里有了底,因看向面色已有所緩和的齊涵芳,笑道︰「二妹妹快坐下吃口茶,才說了半日的話兒,必定口渴了,有什麼話,待吃過茶後再說亦不遲。」說著便接過丫鬟奉上的熱茶,親自遞給了齊涵芳。
正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饒齊涵芳再不待見周珺琬,這會兒當著這麼多下人的面,也是不好真給她沒臉的,因此冷哼一聲坐下,順勢接過周珺琬遞上的茶,吃了下來。
周珺琬則趁機笑道︰「我才看這帳篇子,倒是發現了一件極有趣兒的事,不知道二妹妹有沒有興趣一听?」就算這會子她有心放李大有家的和孫興家的一馬,她與這二人之間的梁子也已結下了,而以這些管事媽媽的手段,她又在明她們在暗,她們要給她使絆子,實在是防不勝防,所以最好的法子,莫過于一竿子徹底將她們打翻,讓她們再無翻身之日。
只是「木秀于林,風必摧之」的道理周珺琬還是知道的,她本就身份尷尬,如今再一上台就辦了兩個經年的老管事媽媽,其他管事媽媽出于唇亡齒寒,未必就肯服氣,到時候她一樣防不勝防,但若辦李大有家的和孫興家的人換作是齊涵芳,那些管事媽媽可就未必敢呲牙了!
齊涵芳對周珺琬謙遜恭敬、事事以自己意見為先的態度還是很受用的,更何況她也並非蠢人,自然也能想到不過預留幾家多出來人家節禮的花銷而已,哪里就至于要兩百兩銀子了?更何況今年會不會多出人家還是未知呢,想來定是周珺琬瞧出了什麼破綻來。
遂順著她的話問道︰「哦,什麼有趣兒的事,二嫂子不妨說出來,讓我們大家伙兒都听听?」
周珺琬要的就是她這句話,聞言忙笑著將方才自己的發現細細說了一遍,末了看向仍跪在地上的李大有家的和孫興家的,似笑非笑道︰「說到底需要送節禮的人家都是一早便確定了的,便是有出入,也只是少許幾家,何至于要預支兩百兩銀子之多?更何況,誰又說得準今年送禮的人家就一定比去年多,而不是比去年少呢?當著大家伙兒的面,二位媽媽不如解釋解釋?」
去年已經比前年多預支了五十兩,今年更是狗膽包天,一開口便是兩百兩……齊涵芳早被周珺琬的發現弄得怒不可遏,等不及白著臉的李大有家的二人解釋,便猛地站了起來,怒聲道︰「二嫂子說得對,需要送節禮的人家都是一早便確定了的,誰家送得厚些誰家送得薄些也是有舊例的,便是有出入,也不過少許罷了,何至于要預支兩百兩,不,是兩百五十兩那麼多?我听說你們雖是我侯府的奴才,家去卻也是主子,一般也是有奴才服侍的,似你們這樣的管事媽媽,一個月月銀充其量二兩銀子,你們是憑的什麼吃香喝辣,呼奴喚婢?敢情就是憑的這些欺上瞞下昧下來的銀子?嗯?」
齊涵芝越說越生氣,目光也越來冷厲,先是死死盯著李大有家的和孫興家的,再是一一掃過余下每一個管事媽媽的臉,目光所及之處,所有人都白臉肅手低垂下了頭去,只恨地上不能立時裂開一道縫,好叫她們鑽進去,畢竟都是管事多年的人了,李大有家的和孫興家的有問題,她們也干淨不到哪里去,只不過她們運氣好些,暫時還沒被揪出來罷了。當下不由又暗自慶幸起方才沒有學李大有家的孫興家的做那出頭鳥了。
身為旁觀者的眾人已是如此膽戰心驚,更何況身為當事人的李大有家的和孫興家的?不止臉色越發慘白如紙,整個人更是抖得篩糠一般,幾乎不曾將腸子給悔青。
早知道這二女乃女乃如此厲害,她們就不該一開始便存了那僥幸輕視之心,覺得她好拿捏,根本不將她放在眼里,自謂自個兒此番不但能得實惠,還能在眾下人面前拔得頭籌,越發體面,更讓她們背後的主子越發賞識她們的,——畢竟寧夫人主持中饋多年,又精明強悍,去年尚且被她們唬過了,更何況才開始接手打理家務,又身不正名不順的二女乃女乃?只可惜悔之已晚!
依照齊涵芳的本意,是要立時打李大有家的和孫興家的四十大板,再一家子都賣去苦寒之地的。
但周珺琬卻說茲事體大,好歹要先問過寧夫人的意思,請她親自發落才是。總是寧夫人手下使了多年的老人,就算有錯,也該由她親自發落才是,不然落在旁人眼里,還當她們輕狂,一得勢便連寧夫人也不放在眼里了呢,且也架不住寧夫人不會這樣想,對身為整件事情始作俑者的她心生芥蒂。最重要的是,寧夫人這一「病」,不是最忌勞神費力的嗎?她就是要讓她這一「病」便再好不起來!
齊涵芳先還不同意,說沒的白讓寧夫人生氣,擾了她靜養,奈何齊涵芝也是這麼說,齊涵芳想了想,只能忍怒同意了,然後三人一道去了寧夫人處。
寧夫人剛被噩夢驚醒,正是驚魂甫定之際,瞧著氣色自然好不到哪里去,齊涵芳母女連心,見此狀,便又不欲將方才的事稟告她了,只關切的拿帕子與她擦起汗,問起她可有覺著身上好些來?
然寧夫人何等精明之人,只看這會子不早不晚的三人卻一道過來了,且進來時都面有異色,便知道定是有什麼事發生了,當下也顧不得太醫的叮囑了,強掙著坐了起來,喘著氣急聲問道︰「這會子你們不是該在鎖春軒議事嗎,怎麼都過來了,敢是那些個管事們不服你們,鬧騰出了什麼事來?」
說著便要命王大貴家的問話傳人去。
「王媽媽且慢!」卻被周珺琬給出聲喚住了,裝作沒看見齊涵芳殺雞抹脖般的警告眼神一般,言簡意賅將方才的事大略說了一遍,「……總是夫人手下使了多年的老人兒了,況又茲事體大,我等三人實在不敢妄拿主意,故特意前來請夫人示下!」說完還恭敬的福了一福。
直把齊涵芳氣了個倒仰,卻亦無可奈何,只得急急也看向了寧夫人,生怕她氣出個什麼閃失來。
寧夫人卻是一臉的平靜,整個人放松的靠到身後的大迎枕上後,方道︰「我還當是什麼事兒,原來是這,」聲音里帶著一絲顯而易見的輕松,連氣色都瞬間好了幾分似的,「既然犯了錯,就打上一頓,舉家賣了,再換上兩個妥當的人便是,什麼大不了之事,也值得你們特特的跑一趟?旁的事都發落完了?」
齊涵芳臉上的緊張立刻被笑容所取代了,「我也是這樣想的,不過兩個犯了錯的奴才罷了,打上一頓賣了便是,偏大姐姐和二嫂子都說茲事體大,要先問過娘您的意思,如何,娘跟我不也是一個意思?」後一句話,顯然是對周珺琬和齊涵芝說的,帶著明顯的得意和不可一世。
周珺琬忽然就有了一種搬石頭砸自己腳的感覺。
顯然寧夫人早想辦李大有的和孫興家的了,只不過之前二人犯的錯還不足以讓她一擊便致命,所以她一直隱忍著罷了,甚至極有可能去年那五十兩銀子的差額便是她有意縱容的也未可知,其目的便是將二人的胃口養得越發的大,直至讓她們再無翻身之身,同時好給她們背後的主子以沉重的打擊。而西寧侯府內院說穿了不過兩股勢力分庭抗爭,二人既不是寧夫人這邊兒的,顯見得便是周太夫人馮姨娘那邊兒的,如今總算是被借她之手除去了,寧夫人心里這會子還不定怎生痛快呢!
不過只是短短的一瞬,周珺琬已將後悔的情緒擠出了腦海,雖然無意如了寧夫人的意,不過相信今日過後,那些管事媽媽都再不敢輕視她不拿她當真正的主子看待了,于她以後的計劃來講,總是有益無害的,也算是聊勝于無的收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