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幽幽心里正煩惱著,對於人情世故,她本來就不想懂,也不想要理解;但是,醫院也是一個社會的縮影,逢年過節,就得按照一些既定的規則來進行,不論是真心誠意來待人接物,或者只是做做表面工夫。送禮,要送得巧,否則就是多餘的。
護理長的生日到了,大家都在煩惱要送些什麼當禮物,有人提議要辦聚餐,也有人認為各送各的比較好﹔護士們要仰人鼻息,所以都拿不定主意,但是奉承長官又是不可避免的任務,每個女孩的心頭都是一陣躊躇,一陣不安。
一早從漫天討論的護士站踱出來,楊幽幽就苦著一張臉,剛進入內科,就被眼尖的劉季慶發現;過了下午一點,在內科主任辦公室里,劉志恆正在看電視新聞,慢條斯理地吃著午餐的便當,閒適地坐在一邊的沙發上。
「忙完啦?」
她扁扁嘴。「原本可以休息一個小時,結果我那邊有個實習護士下午臨時要請假兩個小時,所以我還得幫忙代班呢!」
「難怪妳的臉又這麼臭。」
「實習人員都是草莓族嘛,那些小鬼想請假就請假,還請假當天填假單,簡直就是給人找麻煩。」
「很多醫院現在招募護士人員,都用時薪一百多塊來算,甚至參節獎金或年終獎金,也不一定會提供,更不要提年休假了,每日超時工作,使得平均時薪更低了,這樣冒著法律危險薪資又低廉的護理工作,讓許多護理學生失去信心,一畢業就決定轉行的人,也越來越多了。如果在實習的時候不讓她們打混一下,以後怎麼可能留得住人?」
「是沒錯,即使大學畢業,即使有護理師執照,護士的實薪還是很低,福利也還是繼續被剝削。」
「醫院也要開源節流嘛,如果開不了源,就只有先砍護士囉。」
「門診護士算時薪就罷了,現在連病房護士也是算時薪的,這樣公平嗎?」
「護士又不是公務員,沒有朝九晚五這種固定的上班時間,就連最基本的福利,也是岌岌可危,這算是一種必然的趨勢。」
「好啊,乾脆大家都不要當護士,讓醫生去照顧病人、去給家屬臭罵好了,你說怎麼樣?」
劉志恆哈哈一笑,拍了拍沙發旁邊的座位,然後道︰「別氣啦!來這邊休息一下嘛!」
「我就是來這邊休息的。」
「現在怎麼有空來看我?」
「不就是偷個閒嗎?」
「還有別的心事?」
「對啊,我又有麻煩了。」
「什麼麻煩?」
「老巫婆過生日,我不知道要送什麼當禮物。」
「送紅包吧。」
「啊?」
「我開玩笑的啦。」
「我可受不了這種玩笑。」
「禮物我就幫妳買,這樣總可以了吧?」見她一臉不悅,劉志恆緩言道︰「正好上面派了個企劃案下來,我先跟護理長說這邊有事,要她下午暫時找別人接手好了。」
楊幽幽坐進柔軟的沙發,把頭歇放在他的肩膀上。「主任對我最好了。」她說,雙手緊緊地抱著他。
吃完便當,劉志恆撥了手機,只跟護理長說了幾句話,很快就把她所煩惱的事情解決掉。
「她答應我,可以讓妳整個下午都來我這邊支援﹔下回如果有誰問起這件事,別讓我穿幫啊。」
「那當然,主任是我的靠山嘛。」
劉志恆奇怪地笑了笑,然後拿起遙控器,切換電視節目的頻道。
「你在看什麼?」
「《雍正王朝》的重播。」
「歷史劇太嚴肅了,我每次看,每次都會睡著。」
「這部戲在大陸曾經很轟動,記得我媽第一次看的時候,還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呢。」
「我覺得好沉悶哦。」
「不會啊,像這種好戲,就要慢慢品味。」劉志恆指著螢幕上的主角,微笑著告訴她︰「這個是清世宗,他父親康熙皇帝生了卅幾個小孩,結果這些小孩爭得你死我活,最後由第四個小孩當了皇帝。」
「我知道這一段,國中歷史課唸過。」楊幽幽看著電視上那個一臉嚴肅的老人,評論道︰「這個傢伙看起來真兇。他是不是把所有的兄弟都殺光了,纔能當到皇帝呢?」
「沒有,他遵守與父親的約定,沒有殺死兄弟,可是他卻殺死了自己的兒子。」
「好個殘忍的臭老頭。」
「為了怕他同父同母的弟弟叛變,他還把弟媳婦搶走。」
「哇,這真是個壞男人。」
「他是一個很可悲的男人。」劉志恆說。「他父親任用了許多無能的手下,還有他那些奢侈浪費的親兄弟,這些人全都把家產敗光了,所以雍正皇帝做得很辛苦,一直想要國家省錢﹔後來,他的幾個弟弟掌握了軍權,想要叛變來殺死他,然後擁立他的大兒子當傀儡皇帝,因此他就殺死了自己的孩子,讓以後當皇帝的二兒子,可以順利實行工作,也避免產生奪權的情形。」
「原來這個傢伙想得很遠嘛!」楊幽幽看著那個憂愁的皇帝,又問道︰「那他後來幹嘛要把弟弟的老婆還給人家呢?你瞧他那一臉捨不得的樣子,分明就是喜歡人家,既然兩情相悅,什麼還要放手?」
「就是因為喜歡,所以纔要放手啊!」
「我不懂。」
「妳以後就會懂了。」
楊幽幽聳聳肩,不確定自己能不能瞭解這種奇怪的想法。
「對了,你剛剛說上頭交了個企劃案下來,那是做什麼的啊?」
「反正也都是些『開源節流』的事情,」劉志恆說,「听上面講,這個計畫展開前曾花了參年時間,引導醫師理解研究內容,這點恐怕是前無古人,也後無來者了吧!要執行計畫如果都這樣搞,恐怕沒有投資方、醫師或研究人員會願意投注心力呢!」
「天天有人生病,也天天都有人上醫院,老闆怎麼會賺不到錢呢?」
「妳應該要問︰『錢都花到哪去了』。」
「我人笨嘛,所以在等你解說囉。」
「這很複雜的,連續說個參天參夜也講不完。」劉志恆說。「昨天在電腦上讀了幾篇論文,看來風光事也不是一般人能做好的,花那麼大的投資做研究,結論都出不來,看來真的有點冤。」
「有的時候,花錢並不一定能得到想要的東西。」
「沒錯。醫院能經營成功原因,唯有『認真』二字,我跟上面說了,只要拿參、四年的時間,認認真真準備,認認真真研究,真正讓醫學和人性做主,就可以達到應有的目標。這一點,現在哪個醫院或哪位醫生能做到?只要用了心,認了真,就沒有辦不成的事。」
「我們這些護士不都很『認真』嗎?」楊幽幽咧咧嘴,說道︰「或許我有的時候會打混,偶爾到主任辦公室來訴訴苦,這也是人之常情啊。但是院方不重視我們這些小護士,你不覺得大家都愈來愈感到心寒?」
「我也建議院方對醫護人員多一些體貼,在整體的醫護與病患關係上,或者是經歷醫療過程的感覺,只要能夠相互體諒,對醫療倫理的改進,都會有正面的影響力。」
「也許吧。」
劉志恆憐愛地抱著她,也只有和她在一起的時候,他纔會顯露出如此舒坦的神情;快樂,如同靈魂中的一道閃光,在嚴肅而靜謐的世界中,散發出自由的氣息。一個男人或許會覺得寂寞,但是在內心深處,或許他們也渴望擁有一個伴侶、一個能聊得天南地北的朋友、一個能向他撒嬌的女兒,或者參者共存更能滿足他的需求,不是嗎?
楊幽幽靠在他溫暖的臂彎里,她或許不是一個尋求自我長進的護士,但是劉志恆能以獨特的方式,引領她走向她想要行進的方向;她生命中的男人總是令她失望,起先是她早歿的父親,再來是她的弟弟們,最後是林子川,他們全都讓她感到失望。
在她剛開始跟劉志恆在一起的時候,有一次在內科辦公室,劉主任也是這麼摟著她,深沉地說︰「如果我還年輕,而且單身,我絕不會放妳走。」
她年輕、單身,而且比誰都清楚以上兩項事實。因為她知道她要什麼。永遠不讓他放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