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十樓的單人隔離病房那兒,一名女性患者不停地哭鬧著,惹得護士們都圍攏了過去看,但每個人只敢待在隔離房外面,不敢進入里面;那是一名愛滋病患,由於得了肺炎這種麻煩的併發癥,於是轉進隔離病房,雖然護士們都不願意接這個個案,但醫院向來規定不準挑病人,所以接手的她們都處於極度的精神緊繃之下,深怕也受到感染。
「我詛咒他!」女病患發狂似地喊叫︰「我要他和那個狐狸精都不得好死!」
一旁的護士還在婉言相勸︰「別這樣,對妳的身體不好的──」
病人號哭著扯下手上的點滴,順手把身邊的熱水瓶和杯子都掃到地上,然後開始拿起床邊家人送來的《聖經》,奮力把它撕成碎片。
「那些信基.督的人一定會說︰得到愛滋病,是因為**的人必須受到神的懲罰。那我呢?只是因為我丈夫去跟外面的女人亂來,我就活該被他感染嗎?」
「朱小姐,請妳冷靜點!」一人孤身在隔離病房的護士小隻,急得滿身大汗,可是面對這種患者,她只能在一邊勸解。
這位女士還是處於盛怒和失去理智的情況下︰「冷靜?我得了絕癥啊!妳要我怎麼冷靜下來?」
「醫生馬上就來了,妳──」
此時,主治的侯醫師帶著幾名護士進門,幾個戴著手套的人一擁而上,一起壓制住床上那氣忿的病患,然後醫師為患者注射鎮定劑,等著護士們拿皮帶綁住她。
「妳先乖乖睡個覺,等一下就好了。」醫師柔聲說,然後將點滴的新針頭插回她的手上。
「不要把我綁在這里……」看來鎮定劑似乎生效了,患者可憐兮兮地問︰「為什麼要……要這麼對我?」
侯醫師沒有回答,他注視著病人,滿意地發現她進入沉眠的狀態。
「人醒了之後,千萬別給她松綁,免得又弄出什麼亂子。」醫師囑咐道︰「先聯絡她家里的人,到時再說。」
「好。」
等醫生離開後,楊幽幽被派去支援隔離病房的工作,她們穿上隔離衣,很快地打掃完亂成一團的病房。
「這個病人好可憐啊!」
「怎麼說?」
「听說她先生去外面**,結果害她被感染愛滋病。」
「這也只能說她運氣不好。」
「我只是覺得很不公平,明明自己把太太害了,她先生還一直避不見面──」小隻忿忿地說︰「妳不覺得很過份嗎?」
「這就像是吸二手菸,得到肺炎死掉的人,不一定是因為抽菸抽多了。我們不都看過很多這種案例?」
「我無法接受這種結果。」
楊幽幽看著好友,嘆息著說︰「不接受也不行,我們只能在職責範圍內想辦法幫助病人。不然還能怎樣?」
真正的吶喊聲藏在嘴里,永遠吐不出來,只有在病床上自瀆之後,猶如被救贖過一樣。那種驅使著人們的狂野的熱情與執著,不就是對於生命的渴望嗎?
結束與小隻的談話,她又回到護士站,途中經過重癥患者的病房,其中多數都是得了絕癥的病人,那悲傷寂寞的氣息,彷彿對世界充滿了眷戀,又似是滿溢著憎恨。
那跟恨意一樣強烈的念頭,就叫做「永不放棄」﹔從這些病床之中,似乎可以听見那些患者永不放棄的申吟……
下午交.班的時候,她到一OO四病房幫忙換點滴,罹患腦瘤的胡教授躺在床上,拿著本厚厚的書在閱讀。
「教授啊,你在看什麼?」她好奇地問。
「《高塔》,這是一本很有趣的小說。」胡教授翻到最後一頁,然後逐字唸著最後一行的幾個字︰「『……反正他的身體已經爛掉了,他的整個人都已經爛掉了』。」
她皺著眉頭問道︰「這是恐怖小說嗎?」
「不是,這是講一個美國留學生吃壞肚子,結果在口試失敗之後的絕望感。」
「只不過是口試失敗,幹嘛這麼絕望?」
「以前的留學生跟現在可不一樣,壓力大得要命,所以他們出點小狀況,就會覺得人生到了谷底。」胡教授又扯遠了話題,「在美國啊,隨便生個小病都很麻煩,叫救護車都得自費呢。」
楊幽幽看著這個頭上還包著紗布的老人,再度懷疑他腦子出了問題,所以還是決定不要搭理他。
換完點滴,她正打算離開,但是胡教授又把她叫住。
「妳知道嗎……在這所醫院里面,一年究竟會死多少人?」
她不耐煩地問︰「胡爺爺,你想要說的重點是?」
「這里平均一年的死亡人數都超過一千五百人。」
「這……」
「人類,真是脆弱的生物,一年只有參百六十五天,卻天天有人在死﹔活下去的人,沒有人會去統計的。既然連死亡都不在乎了,誰還會去思考生存的重要性?」
「我們這些護士就有,」她反駁,「醫師們也會這麼想,所有的醫護人員都在思考這個問題,因此我們都會盡全力來幫助各種病患。」
「妳真的以為那些傢伙會在乎嗎?」胡教授微笑道︰「護士小姐就不如那些實習的有愛心,醫生還更麻木呢,妳知道這里誰最沒良心嗎?就是那些死要錢的醫生,還有蔑視患者的護士。妳不覺得身邊都是這種人嗎?」
「不要以為我剛成年就嚇唬我,像我這樣的廿歲護士,對分辨人的本性可是很有自信的!」
「怎麼說?」
「我看過太多了,雖然每個人都拼命想要隱藏,只要稍微分析一下,人的本性就會表露無遺﹔扒開人皮,底下就是『惡意』的集合體︰醜陋的**、妒忌、貪婪、想要凌駕於他人之上……人就是這麼可悲的動物,但是在醫院里面,我們都不會有那種心態。」
「『惡意』?妳在別人身上也看到了?」
「在別的地方,或者是醫院里別的單位,也許;但是從劉主任這種歐吉桑身上,就完全沒有那種感覺。」
「真的嗎?醫生們在手術台上料理無辜的人體,隨他們高興怎麼做,反正就是這樣──」胡教授微笑道︰「那些老油條啊,只會听命行事,對於患者的憎惡……露骨的殺意……漠視他人抱持負面的感情……妳說妳能夠分辨人的惡意,這點我很欣賞,因為妳是誤闖人間的墮落天使,無法分辨那些靠著吞食人類惡意而生存的惡魔……」
她迷惑地听著,又問老人︰「這是哪一本小說講的?」
「我說的,」胡教授顯然很自得,但他接著道︰「外科醫師的世界是很冷酷無情的,只要手術失敗一次,之前花了好幾年努力的頭餃就會在瞬間灰飛煙滅,除了可能引起的民事法律糾紛,還有院方對於家屬的和解賠償……醫院可不是慈善機構,對於失敗者,只會一腳踢開。」
「那是外科常常發生的意外,我現在跟劉主任都在內科,所以完全不會有這種問題。」
「無論內科或外科,基本上都會產生一些類似的情形。」
「內科比較單純,」她想起劉季慶和小隻,微笑著說︰「而且,在我身邊的朋友都是好人。」
胡教授讚賞地說︰「有些人對於別人的接受度很廣,廣得無法讓人置信;所以,生命中邂逅的各種人物,她們都有能力去接受,這些人最適合當護士了──就像妳一樣。」
「我不是這種人,卻還是當了護士。」
「如果妳不是,還會待在這里跟我講話嗎?」
「我只是不想讓你感到無聊啊,」她憐憫地看著老人,「讓病人覺得快樂,這也是我的職責。」
「人啊,一生之中能夠閃亮一次,也就算是運氣很好了。只要記得生命最閃亮、最快樂的一刻,是不是就夠了?」
「我也覺得這種想法很好。」
「那我就給妳一個忠告︰我和劉季慶這小子認識了廿年,他什麼樣的人,我最清楚了,所以我勸妳最好不要跟他走得太近。」
楊幽幽听見他這麼說,忍不住道︰「主任對任何人都很好,你什麼──」
「那傢伙根本就是個偽君子。」胡教授冷哼了聲。「死在他手上的病人,可比死在我手上的多呢。」
「劉主任纔不是你說的那個樣子。」
「那就是妳對他的認識還不夠深。」
「至少我比你還瞭解主任。」
「是嗎?」
她斬釘截鐵地說︰「我相信主任。」
胡教授哈哈一笑,「反正我本來就只是想要找個人把心里的話說出來而已,或許說出事實之後,我就可以上天堂吧。」
她忿然道︰「不管你說的是真是假,胡爺爺,你肯定一定會下地獄的。」
老人漫不在乎地朝她揮揮手︰「下地獄就下地獄,反正這個世界跟地獄沒兩樣,早就變得歪斜了。」
楊幽幽收拾著東西,由於心中感到相當不悅,便很快地離開這間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