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的休息時間,楊幽幽沒有回到內科找劉季慶,也沒有進入護士站吃飯或午睡,她反而跑去六樓的加護病房,想要詢問一些有關凌爺爺的訊息。
醫師們都吃飯去了,只留一個她正巧認識的專責護士來值班,而加護病房最怕病菌污染會引響到重癥患者,一向嚴格管制閒雜人等進入,不過她以前就在這里服務過一陣子,所以輕易就溜了進去。
加護病房用藍色的布簾隔開所有的病人,里面充斥著濃郁的消毒水氣味,她逛了一圈,好不容易纔看到凌爺爺的病床;他躺在那里,頭部側向一邊,全身乾涸萎縮的肌膚都變成一片死灰,嘴角和鼻孔還淌著一些未乾的血漬。
「凌爺爺……」她悄聲呼喚著︰「你听得見我嗎?」
老人的身體和臉都沒有半分動靜,唯一可以听見的,就是旁邊的呼吸幫浦運轉的聲音。
「羅姐很想你──我們每個人也都很想你──」
她沮喪地探看,但那張滿佈皺紋的臉上,仍是聞風不動。
急救的過程,她是可以想像出來的︰在不間斷的心肺復甦術之後,繼而施以電擊,恐慌的晚班護士、繁複的急救程序、氣急敗壞的值班醫師……人們在病床邊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詛咒著命運的無情和生命的凋零,然後發現那氣若游絲的每分每秒,其實都是無比寶貴的每個瞬間。
手術之後,凌爺爺腦中風了,生命因為世人的需求而豐饒富有,因為愛的需求而發現它的價值﹔可是,乾凅的嘴唇無法從無助中尋找出感謝的話語,也無法在孤獨中,找到血親的羈絆。
她從未見過凌爺爺的那些兒子們,那是一種覺悟,她不知道自己的心為什麼總是傾吐著沉默的話語。是為了他從不要求的,不懂的,或不復記憶的小小的懇求?
這個老人不曾因為良藥苦口而不肯服藥,藥總是苦的,正如每天進行的各種檢測,總會是讓他感到不舒服的﹔這世界摧迫著倉惶的心弦,心思敏銳而視界無法開闊的人,就會執著於細微末節而不知推移──或許她就是這樣的人──親情已在塵埃中粉碎,這證明了上帝的塵埃,還遠大過於每個人的家屬。
任何人都將化為塵埃啊!
任何生命也必將粉碎消失,人在生命的歷程中不露痕跡,只是在其中掙札奮力而上。為什麼她總會害怕短暫的剎那呢?一念之間有九十剎那,人或許可以虛度一生,但心頭總有抹不去的身影,一生的醞釀豈不是為這剎那的感動?
在這個時代,愛情或親情可能早就變得毫無價值了,但誰又能說生命完全不可貴呢?
就在她還沉浸於思緒之中,下一刻,突如其來的一只手拍向她的肩膀,把她嚇得幾乎跳了起來。
「妳在這里幹什麼?」護理長以一種瞭然的眼神看著她。
楊幽幽道︰「我只是關心以前接手過的病人,休息時間來看一下,這樣也不行嗎?」
「現在他不是妳的病人了,」護理長以一種冷酷的語調說,「跟我出來,不要打擾別的同事。」
楊幽幽默默地走在護理長身後,令她訝異地,護理長沒有帶回去十樓的護士站,反而領她搭電梯到了十一樓,一路直走向存放病歷資料的檔案室,神色間還有些古怪。
「我已經找小隻幫妳代班。」
「您要我來這里做什麼?」
見她一臉不解的樣子,剛進了門,護理長開門見山地說︰「檔案室里,有些資料可能出了點差錯,我怎麼說,妳就怎麼改。」
「為什麼要改資料?」
「妳別問,照我說的做就是。」說著,就把一份文件攤在她面前的桌上,又拿了支原子筆和修正帶過去。
楊幽幽一看,驀地發覺事態嚴重了。「這不是凌爺爺的病歷表嗎?」
「是他的沒錯。」護理長指著一串數值,又道︰「妳很清楚要做什麼,不要讓我再說第二遍。」
她把原子筆往旁邊一甩,表明道︰「我拒絕。」
「妳要是不听話,我只有跟上面報告了。」
「妳去說吧,我根本就不怕。」楊幽幽望著護理長,態度顯得更為強硬。
「妳這是自討苦吃。」
「你們要辭退我,或者要我主動辭職,我都沒有意見;但要我改病歷資料,免談。」
護理長森然道︰「妳別以為有人當靠山就可以不听指揮,院方有院方的考量,現在誰也救不了妳。」
楊幽幽瞭解自己所面對的現實,也覺察到老人的病危情況從來就不單純;這些人為了遮掩自己所犯下的錯誤,所以想要擅改病歷資料來規避責任,真的是非常無恥!如果她和這批人成為一丘之貉,又有什麼面目去面對凌爺爺和他的家人呢?
護理長沒有再說什麼,她嘿嘿冷笑著拿走沒有修改過的病歷表,很快地從檔案室走了出去。
楊幽幽呆站在當場,想著自己必須要在月底前遞出辭呈,又思考著修改病歷會牽涉到的有哪些醫護人員︰從內科到外科,如果要粉飾太平,劉志恆和林子川必然會被迫參與其中,還有那些實習護士也是。林子川的態度會如何她不曉得,劉主任本來就是個正直的好醫生,一定不會屈從他們的……
回過頭來,明明是醫院內部的醫療疏失,這些人又憑什麼草菅人命?有誰想過凌爺爺怎麼會變成植物人?又有誰受到良心的苛責?
對於不肖的子孫,還有這些麻木不仁的醫護人員,凌爺爺曾經感到怨恨嗎?他是不是曾經憎惡並賭咒過死亡,就像那些人們在這個令人昏眩的初夏所隱藏在心底的話?
楊幽幽不曉得是為了什麼,發覺自己不自禁哭了起來。
人們出賣了凌爺爺,每個人都必須要他的死亡負責,因為他們以錯誤的評估來保護自己,然後坐視老人的逐漸死去。
回到護士站的過程,變成了一次艱辛的路途;她走過那些病房,身邊不時有著許多醫師和護士們來來去去。在他們被口罩遮掩住的臉孔上,會不會浮現出慚愧的表情?
楊幽幽看著這些醫院的高層人士,明明都是懸壺濟世的醫生和護理人員,但從他們的神色間,只能感覺出一種可憎的氣味,那是狡猾、軟弱、自私、推卸責任的味道﹔明明要這個世界上不幸的患者來謀求治療與紓解,卻把所有軟弱的想法當成藉口,想要傷害那些不屈從壓迫的人。這是不是很差勁呢?
可是,或許當醫護人員,也是他們熱愛生命的一種表現,可是每每見死不救,或者是抹殺生命,每個人很快地進入一種空虛浮誇的自欺境界,有些人不久就淪入病態無能的懷疑主義,有些人只能使所有的精神層面僵死﹔對人們來說,這個宇宙有沒有生命、目的、意志,甚至是敵意,根本就不重要。
很多人都說醫院會鬧鬼,但亡靈至少是虔誠的,他們祈禱著,在剎那的喧囂中嘲笑永恆的喜樂;以力竭耗盡為終的是死亡,但這完美的結尾卻是無盡永恆,因為人們在虛構的情節中無足輕重地死亡。
然後每個在醫院中的人們開始閒聊︰「每個人都無聊地活著。」
「大家都是無聊的人,死掉之後,也都一起化作塵土。」
「人類如此脆弱,不輕視別人就無法生活,存在只是如此荒謬的一件事。」
人跟蟲或垃圾有何不一樣呢?和同袍聊天的醫師,不顧病人死活的醫師,還有死者、病人、另一種人格的生命體,是一個個不正常的病患,都是虛幻、吞噬。
這種結論開始令她悲憤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