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鳥背上躍下一個和王啟年相貌仿佛,一般高大的中年男子。他蓄著美髯,面色遠較王啟年白皙,身上象征性地罩一件藤甲,里面仍是儒生的服飾,不過把袖和褲都裁短了。
「是王啟泰,舜水鎮管文的長老,王啟年的胞弟。這次他特地開公輸木鳥協助王啟年。」
慕容芷把剛才擠出的幾滴眼淚揩淨,給我簡明地交代了情況。
——原來這個書生就是舜水鎮的軍師。
我勉強向王啟泰點頭致意。
「王長老好,還要麻煩你幫我們化解下和令兄的誤會,剛才我弟弟言語間激烈了些。」
王啟泰對她頷首,笑著和我搭話︰
「你就是原劍空吧。我兄長雖然研習儒門經典多年,本質還是一塊臭石頭,根本不會表達自己。他其實很欣賞你,這一個月我兄長寄我十四封信,贊你既聰明,又有膽色,資質也好,一個月就能學降龍掌入門,我們舜水鎮這樣的人才三十年都沒有出過了。他很願意把自己的武技經驗向你傾囊相授。」
這個書生靦腆地捏下自己的耳朵,
「雖然我不是武者,但長了一只順風耳朵——你和兄長的爭執我在木鳥背上都听到了——兄長是做慣了強者和領袖,很久都沒有人和他頂嘴,他也享受慣了發號施令的感覺。你剛才讓他下不了台,他那樣子該是一時間想不到應對的方法。三十年他都沒有被人教訓過了,今天還是被一個孩子教訓,別看他放狠話嚇唬你們,其實他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能借殺敵躲著你。」
王啟泰著著就笑起來,我看他的眼神晶瑩泊然,似乎不像是為了安撫我而特意做出來的偽詐。
——我能信他嗎?
王啟泰咬破自己的手指,蹲下來做出和我拉鉤的樣子。
「你這是要做什麼?」
我第一次看到人的神態能這樣嚴肅和專注,或許我心無旁騖練功的時候也能自然而然浮現這種情形,但我從沒有在那種時候照過鏡子。
「我們儒門講以誠待人,兄長浸婬在兵法的詭道里很多年,幾乎忘了這點——沒有誠字,我們舜水鎮也和中原的割據軍閥沒有區別,完全失去了立身之本。我咬破自己手指是代他道歉,和你拉鉤是想立下相互間的誓約︰我們舜水鎮從此往後絕對以誠待你們姐弟,你們以後也能以誠待舜水鎮嗎?」
他的話不急不徐,但每一個字都談得很正大和磊落,讓人願意相信他講的有道理,是讓人樂意的誓約。
「你代表舜水鎮人的道歉我接受,王啟年的道歉我要等他本人做出。誓約的事情我再想想,他表現好我就答應。」
——世界上沒有免費的餡餅,和事佬的好意我不接受。
王啟泰啞然失笑,把他沒有對象可鉤的手指收回去。
「你這個孩子雖然是一塊美玉,很多地方還要琢磨,等你長大後性格要像你姐姐那樣圓潤點。」
我回擊道︰
「也有另一種可能,琢磨也可以把一個人的性格變得更加的突出和尖銳。」
他搖了下頭,把兩張路引遞給慕容芷,
「你這弟弟伶牙俐齒,替我勸導下他——這是我和兄長給你們勘定的新路引,從此你們就有了正式舜水鎮民的身份。一會兒我會把你們安全送回大寨,不過你們依舊要用我兄長給的身份隱藏,十月十五日血祭那天的計劃不變。之後你們才能在鎮中公開露面——主要是擔心你們存在的情報被土著獲知了。」
「那長老您還要乘木鳥回去接應師傅嗎?」
「恩,你師傅的心態是強者,強者總傾向認為人力可以勝天,有時候就會不知覺地忘記了進退。和今天的昂山寶焰正面對抗,真的是件稍微也放松不得的大凶之事。其實,剛才兄長和昂山寶焰已經交過幾次手,留下了暗傷。我有必要在關鍵的時候讓他不再逞強,不利的時候馬上搶下他高飛轉進。」
——他身上有暗傷?
「那我們就不要浪費時間折返飛了,現在直接開木鳥去接應王啟年。你是書生不能打,但我和慕容芷料理幾個內功、築基的雜魚不在話下。」
我跨上木鳥,轉動鳥背上的舵——我時候玩過幾次父親搶來的公輸木鳥,開的方法和操舵差不多,不過多了升降的機關,現在稍微看一下就回想起操作的方法。
王啟泰和慕容芷兩人都有些驚愕地望著我。
我想他們是誤解了我和王啟年之間的過節。
「我氣憤的是他對我和姐姐的監視提防,但對他沒有絲毫嫉恨的感情。他傳我武功,不欺負我姐姐,這些我心里都知道。罵他我也罵過了,現在該是我們一道去助他的時候,有問題嗎?」
「沒有問題。可你姐姐一個弱女子也去嗎?」
王啟泰這個書生呆了下,應道。
「我也去,我弟弟現在沒有單挑築基的體力,只好我幫他逞英雄。」
慕容芷坐到我身邊,損了一下我的光輝形象。
……
我們的公輸木鳥掠在空中,把地面的景象盡收眼底。
王啟泰交給我們各一枝千里鏡,這工具是改良千年前文明時代發明的遠視鏡,能分辨百里內物,看清一里內人面目,明察三十丈內爬樹螻蟻。千里鏡的內部還嵌了螢石,這樣黑夜中的景象就能在我們的眼中變成白晝一般明亮。
王啟年才離我們而去一刻鐘點,移動的距離或許已經有數十里之遙。王啟年的氣我們也無法感應,他本來就要躲避昂山寶焰的跟蹤,絕大部分時間是處于「絕」的狀態,只有在殺人的那短暫呼吸內才會爆發出驚人的氣。我們只好飛在南坡無人區上方一塊又一塊地找。
聖山之巔有開闊的高原,也有茂密的樹林。高原不在話下,逢上茂密地帶,我們便把木鳥降到大樹冠上,跳下木鳥進行人力搜查。我和慕容芷又陸續發現十幾具土著武士的尸體,看樣子都是被王啟年一擊折斷頸骨,或者一拳擊碎內髒的。尸體沒有外溢血的痕跡,王啟年大概是顧慮血味有可能吸引昂山寶焰的金丹鼻子(即使不用氣感應,金丹武者的鼻子對于新近的血腥異味也良犬敏感),盡可能把昂山撒出來的武者不流血地解決。
——不過觀察這些尸體的死法,我還是能想象出他爐火純青的殺人技術,里面的格斗經驗讓我受益匪淺。
「這樣找,簡直是大海撈針!」
我開始考慮新的搜索方法。
「暫時沒找到也不必心焦,」
王啟泰呼喚我們搜刮完尸體繼續登上木鳥,
「我和兄長一母所生,兄弟同心,離他越近,心里的感應越強,現在我的心動漸快,我們該離他已經很近了;而且如果兄長和昂山寶焰開始全力戰斗,兩個金丹武者釋放的大量氣就是你們這些內功境界也能感到,到時找到兄長自然容易。」
「他們的戰斗已經開始了,就在對過的山崗!」
慕容芷忽然指向林子外的高坡。
我的皮膚毛孔不由自主地根根豎起,就像受驚的貓兒那樣。
兩團異常龐大的氣正從平地冉冉升起,那規模簡直像我父親和龍搏斗時充塞了大樓船的氣。而這兩團氣並沒有絲毫我父親那種護佑一船兄弟的善意,純粹是兩股互相滅絕的沖天惡意。
听到慕容芷的驚呼,木鳥上的王啟泰忙取千里鏡往林子外的山崗遠眺。
但對我而言,根本無需再使用千里鏡,山崗就像兩枚驕陽同時照耀的赤地那樣白熾刺目。
我並非揩油,而是本能地依偎向慕容芷;同時慕容芷也本能地把手拉住我的手。
我和她因為只有武者才能理解的極端恐懼而暫時連接在一起。
就像魚在無垠的沙漠中相濡以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