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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法上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我們儒門又是世俗間最喜好收集古代文明與天下博物知識的學派。我幾十年從各個渠道收集白雲鄉的情報,研究白雲土著的風土人情,自信他們任何一位酋長都了解此地此族的過去現在。那我先從白雲土著的血祭講起。
每年的十月十五在我們中原是祭祀水元大帝的節日,你們有航海經歷的人大概也知道,先民傳中水元大帝是開闢和掌管天下水域和島嶼的大神。其實任何水邊和海上的人族部落也都崇拜這位大神,不過它的形象在各族中又略有變化。白雲土著既然是島民,他們就把水元大帝理解成主宰世界,對生靈生殺予奪的至高天神。這位大神的性情如同大海一般反復無常,脾性好的時候對人族慷慨,不斷賜下福祉;脾性差的時候就發起海嘯和風暴,讓人族遭殃。
這里我想問你們兩人一個問題︰你們相信這樣的大神真實存在嗎?」
「不相信。」我和慕容芷異口同聲道。
「理由呢?」
「因為……」我腦子過了一遍從母親給我灌輸的儒門教育,答道,
「其實,天下不存在沒有道理的東西,文明的成就都是人族一代代的智慧和經驗積累,而不是個別支配人的大神決定的。在那些才智杰出的人,你們儒門稱為聖賢的帶領下,我們人族從蒙昧時代的茹毛飲血的狀態不斷發展到現在既有飛天遁地開山填海的機械,又有神通廣大的修真者。所謂風暴和海嘯都有固然的道理,可以找到預警或者抵抗的方法。我們和你們的船不就是掌握了海上的規律,才能順利抵達白雲鄉的嗎?這和水元大帝的喜怒沒有絲毫的關系。對水元大帝的崇拜只是先民對于水的形象化理解,我們華夏人現在對水元大帝的祭祀不過是沿襲傳統上的習慣。」
慕容芷則,
「如果世界上有能主宰一切生靈的存在,只能是溟漠不言的大道。但大道化生天地萬物,為而不有,作而不恃,它不只在我們每一個人中,也在天下萬事萬物之中,所以每個生靈都能求道合道,因為我們就是大道所化。這樣大道也談不上支配蒼生的神。」
——想不到她還有這樣的見識!我忽然明白無論是向內走還是向外走,只要還在修煉,我們就能離大道接近,因為大道就在我們這里。但是不修煉只是原地踏步,是沒有希望接近大道的。
王啟泰贊許道,
「果然你們在塢堡受過很好的教育。這些慎思明辨的見解如果我要和那些還活在迷信中的土著分析辨明,不知道要費多少功夫。
我們人族的歷史中,歷代以來出過不少詭言神道的人物。經過儒門考鏡源流,辨別真偽,所謂神靈,無外是先民夸大的部族英雄人物、神格化的自然現象、年老成精的山精水怪、積怨不散的鬼魂,到了近代千余年中,還有修煉出神通的修真者和那些也月兌了獸竅的妖——」
「你們儒門不也認為中土的皇帝是天之子?」
我嘟噥了下。
「自古得君行道,要在世俗間弘揚任何學派的道理,都要借重掌握實權的最高統治者,這無非是我們儒門給他加的一頂恭維帽子,你不必糾結。」
王啟泰淡淡一笑,
「明確了不存在水元大帝這位真神的問題後,我們再回到土著的血祭。在中原我們祭祀的水元大帝是古代華夏一位治水大英雄的形象;而白雲土著崇拜的天神則沒有形象,可以見到的只有那條盤踞在墜星山頂的食塵蟲。據土著的傳,是那位至高的天神在天上的宮闕懶得下凡,所以派遣自己的一個神獸下界充當墜星山的山神,只要每年白雲的土著把祭品提供給食塵蟲食用,它就能保白雲鄉風調雨順。」
「祭品就是部落的童男童女吧?」
我在伏擊兩個築基武士時偶爾听到他們用土著語的討論︰今年的血祭要出十八對童男童女,昂山寶焰還向食塵蟲建議一對童男女選用抓來的華夏孩。
「你已經听了?」
「我也搜集過點情報。」
王啟泰神情肅穆,
「用人獻祭在我們中原都是蒙昧時代的事情了,這都是未開化時代的陋習。即使島上土著與世隔絕到現在,文明發展到一定程度,土著之中也會出現對血祭嚴重質疑的聲音。何況,白雲三部並不是與世隔絕的族類,至少在文明時代還不是。真正血祭的歷史並不算太悠久,其實只有五百年——我的更明確點,五百年前島上沒有食塵蟲、沒有墜星山顛的濃霧、沒有風暴環、更沒有血祭。甚至白雲三部也並非原先島上的居民,他們也是從中土神洲的某個邊荒島遷徙過來的族群。」
——我呆了一下。這豈不是白雲三部和我們兩撥人一樣,都是拿著海圖遠離中土避難的嗎?不過他們早了千百年罷了。
我想起我們的大樓船在白雲鄉外圍的洋面上遭遇到那只至今讓我記憶猶新的蜃妖。現在想來,難道它制造出來城市里的人也是千百年前來尋覓白雲鄉的海客?只是他們的結局是被蜃妖吃掉,變成蠱惑又一批新來者的幻象——因為幻象中城樓上進攻我們的士兵使用的是弓箭,那是文明時代末已經逐漸式微的遠程兵器了。
「您是,土著的歷史中在五百年前出現了一次倒退?讓文明瓦解,迷信大行?您的證據在哪里呢?」
慕容芷問。
「一是傳證據,二是實物證據。
血祭神秘血腥、違背人情,自然要制作維護它存在的神話。除了我剛才和你們講述的天神的旨令外,土著中還有另一個和神諭相互依存的傳,那個傳既解釋了風暴環的產生,也交代了食塵蟲的由來和血祭的因果。
傳昂山、金沙、深河三族躲避末世的劫難,東渡到天神托夢中許諾的白雲鄉。他們和天神立約,不再讓其他外來人登島,因為天神只選擇了他們做新世延續下去的種民。
三部落一直遵循著和天神的約定,在這片樂土上安居樂業,如果有偶爾漂流過來的外邦人,部族只給他們三個月的清水和食物,然後就驅逐外邦人離島另謀生路。」
——這倒像真是膚淺為我講述過的舜水鎮民剛來白雲鄉時的狼狽場面。
「但是有一天發生了意外。昂山部落的一位酋長迷戀上流落到此島的某位絕世美女,他心智迷糊,把天神的旨意拋諸腦後。酋長把這位美女偷藏在聖山之巔——那時聖山還沒有墜星山之名——暗地里入山和她歡好,並且兩人孕育了一對兒女。
好景並沒有維持多久,沒有事情能瞞過天神的耳目。蒼天變色,天神震怒,一枚流星從天上降下,墜落到聖山上,擊出一個直通九幽之地的深淵,火焰從深淵噴出,把當時昂山部落所居的南島燒成不毛之地,只余下酋長與美人生的一對兒女存活。
白雲鄉的外圍升起接天的風暴牆,這樣再沒有一個外邦人能進入此島,也沒有一個白雲土著能夠出去。
接下來是天神怒停後的大處分。
那個魅惑昂山酋長的美人現出真容,它原來是天神的神獸幻化來試探昂山酋長侍奉天神的忠心的,天神原擬選拔昂山升天做自己的從神。昂山既沒有通過試探,神獸也向天神瞞報了自己和昂山的私情——天神稱自己只是命令神獸勾引昂山,並沒有要它和昂山發生夫妻關系。
于是神獸被詛咒成食塵蟲的妖物模樣,被剝奪了返天的資格,被罰看守墜在聖山里的流星——這位天神暴怒的時候,把自己的一枚寶具扔下界,現在寶具沾染了凡氣,它不想收回,又不願讓其他人得到,所以神獸就干脆被他罰在凡間看守墜星山。
食塵蟲羞于見人,就升起雲霧,把山巔和進入寶具的入口封鎖起來。可是回想起昔日在天上的榮光,食塵蟲總是心意難平,凶性發作去找人濫吃泄憤。于是每年白雲土著開始舉辦血祭用童男女來安撫它,時間就和天神的十月十五日的節慶一致。他們把這種祭祀視為償還祖先之前對天神不信的懺悔。
作為食塵蟲後代的昂山部落尤其維護這個儀式。
昂山部落的兒女們有了部分妖的血統,所以他們生出的後人每代都可能出現被食塵蟲激發出超群能力的勇者。
風暴環雖然讓普通人無法接近白雲鄉,但對修真者不是障礙。所謂「天神墜落凡間的寶具」吸引著修真者來這里探寶,食塵蟲和昂山部出現的勇者就負責把這些個別不懷好意的人干掉。」
「所以有王啟年和你兩個金丹的舜水鎮觸犯了他們的雙重禁忌,昂山部落尤其不能接受你們。」
慕容芷。
「哈哈,我想到一個思路,既然我們都確認沒有天神的存在,那所謂的天神傳根本就是掩飾某個東西的謊言。」
我忽然觸模到了什麼東西,豁然開朗,
「剝去神話的外皮,其實一切的變化都是從流星墜落到聖山之顛開始的,之前的白雲三部是我們還要普通的避難海客,沒有風暴環,雖然有點艱難,但不是金丹境率領的船隊也可以做到在白雲鄉登陸。流星墜落之後,風暴環才產生,這就杜絕了新的普通人登島的可能。因為那顆流星太重要了,越少外來人探索流星的秘密越好。」
事情在我腦中完全清楚了。
「已經在島上的居民不必要費力清除,畢竟是數十萬的生靈,全部殺光會因果糾纏,所以編織一個神話嚇嚇他們就可以了。一個厲害的妖物就能讓他們半信半疑,裝模做樣的血祭幾乎可以讓他們全信。昂山部落不是幕後主使的合謀者,就是幕後人的棋子,充當了這個神話的散布者和維護者。他們獲得的好處是能得到神通的灌頂,通過一種高淘汰高死亡的方法成為支配一島的金丹強者。
能制造上述那種神異現象的其實不需要什麼虛構出來的天神,一個足夠厲害的修真者就可以了,生風起霧都好解釋。作為神來,上述的神話太有人情味了,我發現糅合了好多坊間三流的男女和神怪故事。什麼被罰下界的神獸啊墜落凡間的寶具啊,都是鬼扯,分明就是一顆天上的寶礦掉到島上,被某個厲害的修真者發現,他把寶礦封起來,靈氣不向外泄,然後派一只妖獸看著,血祭就是妖物自己解決每年的伙食問題。
那些發現真相來此探寶的修真者,當然是要被妖獸和昂山殺掉。
一切都是假借天神的名義進行的!不知道修真者的土著以為是神跡,在我看來都是詐術的集合。」
我的推理完畢。
王啟泰頷首。
「那實物證據呢?」
慕容芷提醒,
「你的推理很新,我也支持不是天神,而是修真者所為。但是流星的價值你也不能高估,如果真的是絕大的寶貝,幕後的修真者不會在這里封存五百年,這樣的防備機制對付元嬰級別的高人也不夠看。我認為墜星山巔谷中的流星該是條中品靈脈,對于金丹之人才有吸引力。那個修真者暫時用不上這條靈脈,抱著姑且一存的態度儲備在島上,就像我們儲備過冬的糧食那樣——我考慮這個問題的原因是,如果是太燙手的靈脈或者寶貝,修真者到時會親自出面阻止我們入手,到時我們可就一場空了。」
「你的性格和空不同,即使看清事情發展的脈絡,也能謹慎三思,確保萬全。你們在一起,真是匹配。」
王啟泰贊了一下。
慕容芷的臉一紅,我也怪不好意思的。
「兄長看到過那顆流星。」
「噢?!」
我們驚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