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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未時,公輸木鳥徐徐降落在南島之端一座懸崖的空坪上。
陽光充沛,暖風可人,十數只海鳥偶爾落在坪前踱步啄食,這里的氣氛和昨日密林里的血腥激戰恍如隔世。
石塔壘成四層,也無人充當門衛。
塔正門緊閉,但邊側開了一扇門,低調地半掩著。
「鎮上人手不夠,學童們白晝還要務農、做工和練習武功,晚上才來上學。長老午後通常該在歇息,這時段沒有外人打擾。」
王啟泰和我們交代了下,背負王啟年的尸首推門而入。我們隨他拾著一階階石梯螺旋狀繞上第一層的門廳。
他拉下門廳中的響鈴,內室木門拉開,走出一名肥頭大耳的侍從。
我們听王啟泰的建議,把人皮面具都摘去——他石塔中都是守密之人,無須擔心泄露真實相貌。
「兩位長老真是稀客。這對少男少女是新漂渡來的海客?難得數十年後有華夏同族也來到這座島上。」
侍從笑道,他好地注視著我和慕容芷。
王啟泰長嘆了下。
侍從隨後才注意到王啟年已非生人。
他愣了半晌,神色轉為肅穆,
「發生大事了?」
王啟泰點頭,
「你們在廳內稍候,我隨學仁兄先去和老族長王祥符通報一下情況。」
他和那個叫「學仁」的侍從攜著王啟年的遺體入了內室,留下我和慕容芷兩個在廳中。
我本非好靜之人,坐了片刻,久候他們不至,腿在半空晃久,不禁癢了起來。便躍下長凳,繞著大廳看陳設的裝潢字畫,上面都有王祥符本人的落款。
字畫內容也平平無,寫的無非是儒門的「仁義禮智信」五德,畫的無非是「桃源避世,男耕女織」的古代田園風物,值得注意的是作畫者下筆用力過深,能張不能馳,經常連無關緊要的枝節部分都力透紙背。
家母出身帝都的官宦人家,自浸潤在貴族士人的奢侈技藝琴棋書畫中,如果不是她強迫我花時間學那些裝逼的東西,或許我現在武功早到了內功上層了。
不過,我能在慕容芷這個女孩子面前炫耀下這點學問,也是額外的收獲。一個人專注學某些東西,另一些總不能擅長,因為人的時間和精力是有限的。
「慕容芷你知道嗎?《古今名畫錄》上談過字畫都是心聲,從上面可以看出作者的性情品格,和相面相骨一般無二。我們反正等得無聊,你從字畫猜猜王祥符是個什麼性格的人呢?我打賭他是個固執堅韌的老頭,可能趣味上較缺乏,也不懂得變通——」
我得意地了扯半天,無人回應,場面有點冷。
我回頭去瞟她在干什麼。
慕容芷正用手撫模著懸在石牆上的一只野獸頭骨,頭蓋骨大如同巨牛的頭顱那般。
這顯然是王祥符年輕時獵殺的猛獸。
在中原,築基以上的很多武者都喜愛把他們親手殺死的山精水怪,猛獸凶蛟制作成裝飾品掛在牆壁上紀念。我父親大樓船的艙室內也掛過五六只鯊怪的頭骨,這我都習以為常了。
「你剛才什麼?我沒听見。」
她問。
「算了。我在放屁。」
我賭氣了下。
「哦。你看得出這是什麼野獸的頭骨嗎?」
慕容芷接著問我,
「魚我分得清楚,陸上的野獸就難了,畢竟我家不是在林子里做生意。」
隔牆有耳,「我們是海盜」也不方便在儒門的場子里講。
「這獸的頭骨和中品的寶甲一樣硬。而且——」
慕容芷的手指在獸頭骨上輕輕敲著,我腦中仿佛響起了金幣一枚又一枚落地的聲音。
她又往獸首眼楮窟窿里吹了口氣,
獸骨像風鈴那樣震動起來,清脆悅耳,長久不散,就像吹名窯里燒制的瓷瓶那樣。
這無疑是靈獸的頭骨,可精金秘銀。
「我得到的情報,王祥符族長年輕的時候在中原也是個武者,當過義軍領袖,殺了不少偽齊和羅剎的入侵大軍。中年後才棄武學儒,研究如何讓更多人在亂世活下去的經濟學問。他會武功不怪,殺靈獸也能辦到吧。」
「哦,我一直以為他們的老族長只會齊家治國的,沒想到還會武技,你,他會是金丹武者嗎?」
——現在我知道的金丹境界已經有很多種了,並且我終于明白
——並不是金丹都能打。
修行完全是個人的事情,境界只是衡量某個具體人的成就,而不是整齊劃一,像流水線機械那般的標準。
一個人從外功三層、內功三層、築基三層。一階階走到金丹,稱為修行的成,這是相對于他個人距離大道這個目標的「成」。
每個金丹之間的區別很大。
雖然金丹境在**上都近乎金石的程度,有著規模龐然的氣,心境上是凡夫所無的,確拔不移的道心。但他們側重點並不相同。
我父親、王啟年、昂山寶焰這樣的金丹,走的是追求更強更快的武道,在用**和兵刃殺人上他們有著不可思議的神通。他們是金丹武者。
而王啟泰這樣的金丹,在醫術、博物、機械這些世俗上的知識罕有人匹,追求的是濟世救民之道。他屬于金丹儒者。
至于那些飛天遁地,法術通玄的金丹之人,他們追求的道在世俗之外,屬于金丹境的修真者。
王啟泰這樣的金丹儒者無法和金丹武者拼殺。
金丹武者和金丹境的修真者廝殺也會落于下風。
——王祥符屬于哪種金丹呢?
殺死靈獸除了築基水平的武技,似乎哪一類金丹都可以辦到——修真者和武者用法術和武技,儒者用計謀和藥物也能得手。
「讓兩位久候了。」
木門又推了開來。那個叫「學仁」的胖子臉色似乎剛才輕松了不少,但我還是能從他的眉宇間看到一股悄然的哀傷︰顯然是對王啟年死亡的悲痛。盡管儒門也講樂天知命,學仁和我們一樣,並沒有到不以物悲喜的程度。
「你們在看老族長的收藏啊?」
他瞟見慕容芷在端詳那頭獸骨,
「這塊頭蓋骨生前屬于一頭獨角烏煙獸,以前是偽齊王太子公孫山君的坐騎,當年老族長一口金龍開山刀剁下那凶獸的腦袋,公孫嚇得在沙塵里打滾,震得偽齊的大軍退避百里,三月不敢出戰——你們看頭蓋骨額上還有一個大孔,這是獨角原來的位置,那獨角能闢水,老族長鋸下來獻給皇帝申請義軍的軍餉,昏君不聞不問,從此冷了族長的心。」
——王祥符既是金丹儒者,也是金丹武者!
我倒吸一口冷氣。
慕容芷撫模頭蓋骨的手也微微顫了一下。
一刀斬下這種靈獸腦袋,需要多大的膂力和技巧。
從那頭骨巨牛般的大想象,我腦中浮現出一頭黑煙籠罩,白角森然,鼻孔噴出火焰的銅蹄凶獸。
「果然這凶獸是《羅剎平妖傳》里講過的獨腳烏煙獸,這是北大荒洲出生的獸精,和做你的狻猊甲的那頭羅剎獅子一個級別。」
慕容芷忽然對我道。
——難道王祥符(至少曾經)和我父親一樣強嗎?
「這位姑娘見識真博,確實是羅剎國出產的凶獸。那羅剎國主栽培的金丹武者都需要通過十二試煉,連著誅殺這種檔次的不同凶獸十二種。偽齊太子認夷狄做父,也通過十二試煉。這頭獨角烏煙獸是這種獸里最強的一頭,于是羅剎國主賜給了偽齊太子。誰知道就這麼卡擦一下,被老族長一刀斷頭,哈哈,實在滅了那些華夏奸的氣焰……」
學仁著著就跑了題。
內室傳來一陣咳嗽聲,
「當年的事情,和女圭女圭嘮叨什麼,快請客人進來!」
那是一個精神矍鑠的老人聲音。
「啊,我又饒舌了。」
學仁臉色羞赧。
「兩位快請!」
木門推開,我們看到了屏風前端正跽坐著一位寬袍老者,王啟泰恭敬地坐在東席。
室內一側的兵器架上供著柄瓖嵌著金龍的大刀。
西席有兩個蒲團為我們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