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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江川往關外直線走上三百公里,在大興安嶺南端的喀喇旗旗烏雲和碩自治鄉,有一個叫尖叉鋪的夾灘子。這個夾灘子處在青松山谷里流出來的大瀾河和嘴子山谷里流出來的奴魯河交匯的河口平原上,雖大的位置偏僻了些,但在當時當地也算得的一個熙攘之地。很久很久以前,也就是還沒有蘇醒他爹這一輩兒的時候,蘇醒的爺爺,就出生在這里。
那時候,山里頭可不僅僅是窮這個字能形容的起的,除了跟天斗,跟地斗,更要時時提防著同樣是苦哈哈出身的土匪。老爺子雖然是家里最的一個孩子,但僅僅長到八歲的時候也就開始跟著父親哥哥們進山打 子攆棒槌,逐漸在虎追狼攆的過程中,听著老套筒的響聲學會了生存。
他十一歲那年,附近老爺山上那股每年總是要到越冬時候才來搶年貨過年的土匪綹子,不知是耐不住了還是因為被張大帥剿匪剿的走投無路的緣故,忽然以往提前一個多月來到鋪子里。
還沒準備好躲進山里的鄰里們,就在這活兒畜生的槍口下,不但丟了越冬的糧食,更有好幾戶被搶了個家破人亡。老爺子的父親和姐姐也是在這個時候沒的,父親做了土匪們殺人立威的祭品,姐姐,則不知道被哪個土匪搶去當了壓寨夫人……
還沒學會害怕土匪的老爺子,本來是想要拿著老套筒和土匪們去拼命地,但奈何,整個村子里的人似乎都像個鵪鶉似的學會了逆來順受。除了幾個本家的長輩同情了些糧食給他們之外,甚至就連他自己的母親和幾個哥哥,也是在匆匆埋葬了父親之後就繼續進山搜羅能挺過這個冬天的食物去了。壓根兒,就好像土匪沒來過,死的人不是自己的親人一般。
報仇無門,骨子里同樣如大山般倔強的他不能如麻木了的親人似的接受這個現實。一腔熱血慫恿著他搜羅出家里僅有的幾口糧食作為盤纏,跟在那些進山收山貨的行腳商人身後,以給人家當牲口背那些騾馬不方便駝的貨物為條件,一路央求著人家將他帶出了大山。
大山的外頭是什麼?
那年十一歲的老爺子從來沒想到過,大山的外頭竟然還有一座走了很久都走不出去的大山!
他不想停留在大山之中不走,但給他駝東西的機會的行腳商人們卻將收來的貨物轉手賣給等在驛站的貨商後,四散著隱進周圍的山村里過年去了,只光禿禿的留下了個盤纏用盡的他。
為了能活下去,為了能報仇,老爺子走投無路之下尋人打听了最近的哪股綹子人馬最多,毅然而然的也落草成了自己心中最最痛恨的胡子。而後,他仗著自己年紀,仗著自己有股子對付野獸時養成的狠勁兒,不但在土匪窩子里站住了腳,還領著一伙兒自己的弟兄手刃了仇人,一步步的走出了大山……
因為痛恨人們的麻木,當年強捆硬請的把家人都接出尖叉鋪子時,老爺子曾經發誓不會再和那個讓人連仇恨都忘了的地方產生交集。
但卻沒成想,就是這麼個麻木的地方,卻在1962年,給了他第二次生命。
那年,老爺子因為當土匪的這段不光彩歷史,被打倒在了遼陽北郊一個並沒有多少人知曉的牛棚里。當時跟他在一起的,除了蘇醒的『女乃』『女乃』之外,只有剛剛工作同樣就被勞動改造的蘇智以及剛剛記事的蘇信。
這段被老爺子稱為他生命中最黑暗的日子里,他們一家四口除了每天要面對精神和**上的磨礪之外,在某些原因左右下,生命也無時無刻不遭受著威脅。從來沒跟誰認過輸的他,甚至因為始終無法跟外界取得聯系,一度還曾經產生輕生的念頭。
直到一個當地一個羊倌的偶然出現,老爺子才重新燃起了生活的希望。
有些憨傻的羊倌也不知道老爺子是多大的人物,但僅憑他們都是從喀喇旗走出來的這一點,他在認識老爺子的第二天一早,就完全靠著兩腿跑回了喀喇旗。
這時候尖叉鋪子蘇家,能主事的只剩下了老爺子的四嫂,也就是蘇醒的四『女乃』『女乃』。她雖然是個『婦』道人家,但老爺子這位嫂子的心胸和膽量,卻強過了村子里任何一個男人。
大家都猶豫不決時,四『女乃』『女乃』從自己家里拿出準備過年的五斤白面,在村子里雇了二十多個年輕伙子。而後當天晚上,就領著這二十來個伙子套上兩輛騾車,星夜兼程的趕往遼陽。
這是四『女乃』『女乃』這輩子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離開尖叉鋪子。
這個『婦』道人家從來沒見過什麼世面,可她不但領著二十多個伙將蘇智一家完好無損的從牛棚搶回了尖叉鋪子,而且還在此後那段更加艱難的歲月里,東躲西藏的一直將老爺子保護到他再一次走出大山。
後來,雖然老爺子因為種種原因輾轉著並沒有再回過關外,但他們的這段經歷,卻直接促使蘇智將根扎在了延西省……
作為蘇家最的兒媳『婦』,唐雅雯也是頭一次听這段故事。她不知道這些年蘇智在延西省是否和老家人有憐惜,今天這種境況,讓她很自然的想到了自己的姐妹們像眼前的蘇春慶似的窩在自己寬大的辦公桌對面的情形。
忙抖了抖自己身上的雞皮疙瘩,唐雅雯盡量委婉的問蘇智道「哥,春慶哥他們這是來看你的吧?我今年準備了不少,他們來一趟也不容易,走的時候帶上些?」
「老家缺的,可不僅僅是年貨啊!」蘇智還沒從自己的故事里走出來,隨口將剛才一直在思量的想法拿出來道「凝凝媽,春慶哥他們今天來,有別的事。听春慶哥,四嬸子前兩天被同慶哥給打了,因為祖上那四畝地的緣故。97歲的老人了,被兒子給打了,丟人!」
「就是,丟人……」听到蘇智嘴里這駭人听聞的消息,剛才還老老實實蜷縮在沙發上的蘇春慶忽然嗷的一嗓子蹦了起來「兄弟,弟妹,你們不知道!別看同慶給我是一個娘生的,但我跟我大哥這麼多年一直管著我媽,他連過年時的一碗餃子都沒送過,憑什麼要那四畝地!你嬸子也了,等以後,這四畝地是留給伺候她養老送終的人的,誰孝順,就給誰,他憑什麼站出來反對……」
蘇春慶口中的同慶,是他的弟弟。他們的父親也就是蘇醒的四爺爺死了之後,四『女乃』『女乃』這些年一直是由蘇春慶和他大哥蘇松慶在贍養。蘇同慶,因為娶了個「好媳『婦』」的緣故,這些年除了家里祭祖,從來就沒在尖叉鋪子『露』過面,更別提照顧老太太。
雖四『女乃』『女乃』今年97了,可這心里跟明鏡似的,誰好誰賴,她不是光听听好听話就完!
所以為了賭這口氣,從今年過完年開始,四『女乃』『女乃』就從村里找了幾個公證人,嚷嚷著要把自己名下那四畝田地分給蘇春慶把祖屋留給蘇松慶。一來是為了給孝順的孩子們留點兒什麼,二來,也是為了懲戒不孝順的蘇同慶。
這樣一來,本來這些年就自認為被哥哥們排擠的不能盡孝的蘇同慶當然不干了,他上躥下跳的在村子里找族里人理不通後,在媳『婦』的慫恿之下竟然通過自己在喀喇旗地方法院上班的大舅子,將老太太和自己的兩個哥哥給告到了法院,要求重新分家。
老實巴交的農民這年頭哪知道法院是怎麼回事兒,蘇春慶和哥哥收到法院傳票那天,嚇得肝兒都顫了!哥兒倆為了不去法院蹲大獄,走投無路的情況下只好一路輾轉著來江川……
「大爺,你們咋不去燕京找老爺子啊?老爺子那馬鞭,杠杠的……」蘇醒同樣嫉惡如仇,听四『女乃』『女乃』受委屈,自然第一個想到老爺子的馬鞭。
「啊?大佷子?」蘇春慶听到衣著光鮮的蘇醒叫自己,忐忑的半天才喘過氣道「俺娘了,叔是大官,不能去找叔,對他影響不好!」
「我大爺也是‘大官’啊!」蘇醒被眼前的老實人氣樂了。他扭過頭看蘇智,卻發現後者並沒對他的笑話表示贊同。
想都不用想,蘇醒瞬間就明白道「大爺,這麼多年,你不會也沒回過喀喇旗吧?」
「怎麼跟你大爺話呢!」唐雅雯怕蘇醒沒輕重,連忙替他往回圓道「哥,老爺子定規矩都多少年了?早先還行,現在老家需要的可就不僅僅是幾件舊衣裳了。這事,我看得幫幫春慶哥。要不,我……」
「我打算最近回趟喀喇旗!」蘇智忽然打斷唐雅雯道「凝凝媽,剛才星星不是不想上學了?你要是不反對,我想帶著他一起去喀喇旗看看。」
「我?」蘇醒總算明白蘇智為什麼忽然講了半天故事,感情,是想帶自己回去憶苦思甜。
「怎麼樣,去不去?」蘇智見唐雅雯沒阻止自己,于是繼續誘導蘇醒道「星星,學過棒打 子瓢舀魚這句話吧?我年輕時在喀喇旗,可沒少吃過傻袍子……」
「大爺,去也不是不行。可這馬上過年了,咱是不是等從燕京回來在去啊?再,你也不能太長時間離崗不是?」
蘇醒因為「忙」而很多年沒去過喀喇旗的蘇智更明白那里有多美,他也扛不住來自興安嶺那種白雪皚皚的誘『惑』。但是,偏偏在他的記憶里,江川馬上就要發生一件足以影響到江川兩府未來格局的大事件。這個時候,蘇智顯然不合適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