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面沉如水,步履雖然緩慢,威儀卻不減分毫。縱有些病容憔悴,目光卻如刀鋒一般凌厲,直盯著龍袍加身的東方濯,寒冷似冰。
一道灼熱的視線,越過紛雜的人牆朝這邊望來,蘇灕抬眸,便對上他深如幽潭復雜難辨的雙眼。在那雙眼楮里,此刻消去了如冰一般的冷漠如海一般的晦深,只余下一汪無限溫柔深情,將她重重圍繞。
她並未背棄他!信任,即意味著,心已屬于他。
東方澤忽然輕輕地笑了,笑容彷如春風送暖,眉宇間和煦明亮,耀眼光芒令人側目。他從未像這一刻這樣感激老天對他的厚待,讓他遇到這樣一名女子。
蘇灕抬眸看著他,明亮的目光如湖水一般清澈澄明。唇邊微微揚起的笑意,已經不再掩飾綿綿情意。先前一剎那間遵從內心做出決定,在這一刻,終于明了自己心底對他的感情。她選擇了相信他不是害她的凶手,選擇了相助他擊破東方濯的陰謀,此刻看到他感激與愛戀的目光,她慶幸他沒讓她失望。
袁向率先俯身叩拜,眾人一瞬驚醒,殿內殿外,萬人下跪,山呼萬歲之聲幾欲沖破殿堂。
皇帝銳利的眼光,在殿內諸人身上一一掃過,他緩緩說道︰「朕不過生了一場病,怎麼你們都當朕已經死了嗎?!」
天子之威,非一日所能成。皇帝說話的聲音不大,但卻听得每個人都心頭一震,以宋無庸為首的幾名朝臣更是心神俱裂,跪在地上的身子瑟瑟發顫,險些支撐不住。誰又能料到,已經昏迷不醒的皇帝,會突然出現?!
曹進良雙膝一軟,忍不住也跪了下去。高執身子抖個不停,兩眼一翻,竟鼓動一聲栽倒在地,昏了過去。
東方濯俊臉青白交加,他難以置信地瞪眼望著前方女子清冷的麗顏,看她和東方澤彼此深深對望,所有情意不言而喻,盡在相視一笑之中,他的心猛地墜入了冰窟!
原來……她選擇和他站在一起,不過是用來迷惑他的假象!伺機救醒皇帝助那個男人破壞他的整個計劃才是真!
為什麼在她親自證實鳳血靈玉有問題之後,她還會義無反顧地選擇那個男人?她就那麼愛他、信任他?為什麼?!
整個殿內殿外的人,跪了一地,只有他一個人孤零零的站在那里,好似失心的木偶,臉上血色褪盡。看著她扶著皇帝,一步步走過來,絕望一點一點侵入他漆黑的眼瞳,將他眸光擊碎,心也隨之枯萎。
心潮激烈翻涌,猶如一把鋒利的刀刃,絞痛心扉,此時此刻,他已經什麼都已經看不到,听不到,唯有一個意識,便是她背棄的舉動,將他打入了萬劫不復的地獄!
半晌,他終于慘笑出聲,「……竟然連你也背棄了我?!我所做一切皆是為你,為什麼你要這麼對我?!」仿佛被人用刀子割裂了聲音,他的嗓子暗啞低沉,疼痛幾欲窒息。
蘇灕望他淡淡道︰「你做錯了。」
「我錯了?!」他突然仰頭,放聲大笑,她卻看到悲傷的眼淚從他眼角涌出來,俊面一片慘灰之色。
周圍安靜得沒有一點聲音,仿佛細微的一擊,也將會令這個已經瘋狂絕望的人,瞬間化為灰燼。
他停住笑,悲哀的目光,定定將她望住,「他害你,你卻信他!我……一心為你,你卻要背棄我!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連著三聲「為什麼」,聲音陡然淒厲,幾乎震動了整座大殿。
蘇灕平靜道︰「我相信他。」
一句「我相信他」,狠狠刺入他的心口,東方濯呼吸艱難,幾乎透不過氣來。他費盡心機想要阻止她嫁給害他們的凶手,他怕她再受傷害,但她卻說,她相信那個人!她從不信他!
身上的龍袍明黃刺眼,金絲繡制的五爪團龍仰頭望他,仿佛在嘲笑他一廂情願的天真。他猛地張開雙臂,仰天大喝,巨大的氣流,驟然爆發,明黃色的龍袍與尊貴的帝王冠冕,承受不住強勁的內氣,驟然碎裂,向四面八風激射而出,猶如奪命利器。
眾人臉色大變,慌忙後退,來不及躲閃之人,被衣帛或頭冠的殘片擊中,慘叫之聲頓時響徹大殿,不絕于耳。
立在丹陛之上的東方濯,發絲凌亂,眼神悲愴無比,像是一個被逼入絕境的瘋子,被巨大的傷痛奪去了最後的理智。
「來人!」皇帝威嚴冰冷的喝斥聲,驚醒了殿上之人。他面色深沉,抬手輕輕一揮,袁向立即帶人沖進殿內。
文武百官慌忙退避讓道,禁衛軍很快便將東方濯團團圍住。卻不敢靠得太近,顯然是對方才一幕心有余悸。
冰冷的劍光,森寒刺眼。
沒有人護在他身前。
只有他一人。
東方濯定定地站在原地,眼光落在那象征權力之巔的龍椅上,尚未登上那個位置,卻已經成為真正的孤家寡人!轉眼望去,在皇帝的臉上,他看不到絲毫身為人父對于兒子的心痛,有的,只是冰冷的憤怒,那是身為人君遭遇臣子叛逆之後的表情。
眼見著皇帝一步步走近丹陛,他眼光如刃,近乎瘋狂的狠戾,閃過眼角。
袁向冷聲勸道︰「靜安王,你已經無路可走,還是束手就擒吧。」
東方濯冷笑,他今日什麼都準備好了,唯一沒有給自己留的,便是退縮!雙臂驀然一展,強勁內力揮開身側的禁衛,他形如疾風一般直往皇帝跟前沖去,袁向臉色急變,大叫一聲︰「保護陛下!」
禁衛軍飛快護到皇帝身邊,卻見東方濯人影一翻,頃刻到了龍座後面。掌中一點亮光,居然是一個燃燒的火折子,他回頭厲聲喝道︰「不準過來!否則這里所有人都要給本王陪葬!」
面色狠絕,聲沉如冰。令隨之而來的禁衛軍腳步為之一頓。
不知何時被埋下的火藥的引子,被他從龍座後揪了出來,捏在手中。
眾人都嚇得面無人色,連滾帶爬地朝殿外奔去。東方濯唇角牽起,陰冷笑道︰「你們一定想不到,我在這里埋了火藥。」
蘇灕心中一驚,此刻的東方濯,雙眼赤紅,滿含悲憤和絕望,更甚于那日刑場之上。東方澤始終平靜的臉色,也不禁變色。
皇帝面色立時鐵青,怒聲斥道︰「逆子!事到如今,你竟還不知悔改!枉朕這麼多年來一直對你疼愛有加,寄予厚望,你卻如此回報朕,真叫朕失望透頂!」
痛心疾首的叱喝,若在從前,東方濯必定會覺得心中難受,但如今看來,卻只覺得格外諷刺。
「你對我疼愛有加?」東方濯面帶嘲弄,泛紅的雙目充滿了恨意,他狂肆地大笑起來,皇帝臉色更加難看,愈發作卻又隱忍住。
笑聲頓止,東方濯冷冷看著皇帝的眼楮,「六歲的時候,你當著夫子的面說我資質不如東方澤,為了這句話,我拼盡一切努力,做夢都在讀書習武……你知道嗎?」
皇帝眼光微沉,一言未發。
東方濯冷笑一聲又道︰「為了得到你的一句夸贊,我卻不知要付出多少努力!……從小,母後對我管教嚴苛,每日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父皇喜歡這個,不喜歡那個,我不能做什麼,做了父皇會生氣……」
皇帝的臉色微微一動,卻只是低了眼光仍然沒說話。
「為了討你歡心,這麼多年來,我每日都不敢懈怠,拼命地壓抑自己,拼命地努力,放棄了所有喜好,結果……我的脾氣越來越暴躁,最後根本控制不住自己!但無論我怎樣努力,在你心里,我還是處處不如東方澤!」他用力地捏緊拳頭,散發出的氣息悲慟而無力。
皇帝動了動唇,忽然嘆息一聲。蘇灕不由自主地別開了頭,不忍心再看他。縱然他有萬般不好,走到今天這一步,終究也不是他一人之過。
「……在我心里,曾經敬你如神!長到這麼大,我只求過你兩次。」東方濯的眼光更冷了,「第一次,我在雨里跪了幾個時辰,求你將黎蘇墓以我王妃的名義遷入皇陵,你卻拿茶杯毫不留情砸向我的頭,」他用手移向左邊的額頭,笑容猙獰而淒然,「就是這里。」
冰涼的聲音,回蕩在奢華的大殿,讓人的心情沒來由的沉重。那一日的情形,仿佛又在眼前,蘇灕心中嘆息,一口氣憋在了胸口,郁郁難散。
「第二次,母後獲罪,我跪在御書房外一天一夜,求你從輕發落,縱然她犯了錯,罪該萬死!但她為你生兒育女,無功也有勞,看在我的份上,你留她一命又能如何?」他輕輕地搖頭,悲哀無奈的雙眼,溢滿蒼涼的神色。
「不……這些根本不在你心上,在你眼里,少了我母後,你還有很多個女人!少了我,你也還有其他的兒子,但是,母後她只有你這一個丈夫,也只有我這一個兒子!得不到丈夫的疼愛,在那個冰冷的後宮里,她唯一能祈求的,就剩下我這個兒子的未來……」
殿上一派寂靜。
只有他蒼涼無比的聲音,聲聲敲打在所有人的心上,後宮爭斗,權位傾軋,古往今來從未停歇。帝王心中,多少親情也及不上天下江山帝位穩固重要!
蘇灕瞥眼,忽然發現黎奉先身邊的黎瑤滿面淚痕,仿佛東方濯那一番話全部說到了她的心里,目光哀切傷痛,頓時心底一震,不自覺地呆了。
轉眼又望向東方澤,只見他目光低垂,神色晦暗莫測,看不出情緒。蘇灕不由微微一嘆。東方濯只知自己付出多少努力,卻不知東方澤以庶出身份走到這一步,要得到皇帝器重,還要處處防範皇後算計,背後又忍下過多少委屈,付出了多少艱辛和努力!
皇帝始終沒有說話,他看著自己的兒子,神色微有些怔忡,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東方濯又道︰「如果在你心里,我真的是你疼愛的兒子,你怎麼忍心,一次也不成全我?你知不知道,她們是我此生最愛最重要的兩個女人!」
他情緒忽地激動起來,胸膛劇烈起伏,手止不住在顫抖,險些點燃火藥。
女眷們嚇得尖聲大叫,卻立刻被人捂住了嘴,生怕驚動幾近瘋魔的男子,讓情形更加糟糕,難以控制。
「住手!」陰沉的皇帝怒聲喝道,雙眼緊緊盯著自己的兒子,已是皺紋滿布的臉上,流露出深深的失望,「是朕沒有成全你?倘若你不是如此沖動無謀,忤逆犯上,怎麼會有今天?!」
東方濯死死地瞪著他,父子反目,親情成仇,人世間最殘酷無情的事,卻往往在至高無上的皇族發生。他血紅的雙目,此刻已全然看不到半分情義,有的,只是無窮無盡的恨!
蘇灕緊緊盯著他手里的火折,心急如焚。倘若東方濯果真鐵了心玉石俱焚,只怕這殿內殿外的人,無一能幸免。心思一轉,忽然上前一步。
東方濯立時警惕地瞪著他道︰「你別過來!退後!」
蘇灕鎮定地望著他,輕聲勸道︰「東方濯,現在收手,還來得及。」
「來不及了!」他大聲反駁著,逼宮謀反,犯上作亂,他已經走到窮途末路!
火焰輕竄,幾乎快要點燃引線,又惹來眾人陣陣驚呼!蘇灕急聲叫道︰「你放下火折,陛下定會從輕發落!」說著,飛快地回頭看了皇帝一眼,他陰沉的面容終于不自覺地松動了一分,卻沒說話。
東方濯厲聲笑道︰「從輕發落?!難道你以為他會放過一個造反謀逆的兒子?今天我走這一步,就沒想過回頭。」
蘇灕的心,一下冷了。他原本旨在奪位,既已失敗,的確只有死路一條。看來單靠幾句話去勸服已不可能。下意識朝東方澤看去,他平淡無波的眼中忽然精光一閃。蘇灕忽然間發現,盛秦已悄無聲息地隱入了人群之中,打算從側圍靠近龍座。
她心頭一亮,瞬間打定主意又上前一步,東方濯目光緊盯著她,既有一絲期盼,似乎又害怕她靠近,眼底的狠戾混合著痛楚,血紅之中,悲傷流溢。
蘇灕見他沒有再出言喝止,當下放柔了聲音,輕嘆道︰「若你真決定了走這樣一條路,那好吧,但群臣攜家眷來飲宴,他們是無辜的,讓他們都出去,我陪你。」
一句「我陪你」,令東方濯的目光忽地亮了,內心瞬間又燃起了點滴希望,卻又遲疑不敢相信。
「我陪你。」蘇灕又上前一步,一只手在背後輕輕地揮動,示意其他人趕緊撤離。她面容平靜,清冷的眸子,漾出淡淡的笑,仿佛陪他赴死,她欣然至極,毫不勉強。輕聲又道︰「你有我,就夠了,何必還要其他人在此多事?」
東方濯不由目光一動,神情復雜難辨。
「你想以一人之命,換他們所有人的命?還是……你只是想讓東方澤活著?」冰冷的眼神,直盯向丹陛下方一動未動的東方澤,內心嫉妒欲狂。
此刻殿內的人已經匆忙撤向門外,殿內除了皇帝與東方澤,就只余下袁向和手下十余個禁衛軍。
東方濯眼眸一沉,忽然發現盛秦不在,驚疑漸生。蘇灕心頭一跳,連忙又近了幾步,輕聲問道︰「難道你希望,他和我們死在一起嗎?」
他當然不希望,生前不能得償所願,和她幸福廝守,死後若能與她同葬,也算了一番心願。但就這樣放過東方澤,他卻心有不甘!
「若能與蘇蘇同生共死,本王心甘情願。」東方澤腳下緩緩邁步,他的目光一直看著蘇灕,仿佛這句話只是說給她一人听而已。
蘇灕情不自禁心頭一熱,若是從前,她定然會覺得,東方澤說出這等話來,一定是別有所圖,絕非真心實意。可是,她一迎上他溫柔含情的雙眸,卻突然間深陷其中。望著他堅定的目光,她知道這句話,絕不只是為了分散東方濯的注意力,他是認真的!
東方濯果然妒火怒熾,厲聲道︰「你配嗎?你才是真正害她的真凶!」說完,他伸手一探,就往蘇灕抓去!
就在這時,龍座左後側的牆壁忽然轟地一聲倒塌,盛秦手持利劍,如離弦之箭,直朝東方濯面門撲去!
東方濯一聲怒喝,順手揮出一掌,強大內力排山倒海一般,寶劍隨著他指尖內力,錚錚直響,瞬間斷為三片!盛秦無法抵擋他盛怒中的狂怒一擊,身子立刻撞向一旁,砰地一聲發出巨響。
蘇灕毫不遲疑,趁東方濯分神出手的瞬間,對準他手里的火折子飛身撲了過去。
整座大殿,只有她離他最近,變化只在電光火石之間,根本來不及細想。直覺地用細女敕的手掌,準確握住他手中的火折,將火苗撲滅。只听「呲」的一聲,肌膚被燒焦的味道,瞬間彌漫半空。
「你!」東方濯驚呆了,剛才還輕言柔語願與他共同赴死的女子,此刻竟奮不顧身地撲滅了他唯一的希望!幻滅的痛苦讓他再也無法控制自己,一把抓住眼前的女子,怒喝一聲︰「你騙我!」
「蘇蘇!」東方澤心頭一凜,忍不住驚呼出聲,身形一動,急速朝蘇灕疾掠過去。
只听「刷」的一聲,一道雪亮的劍光閃過,東方濯竟從懷里抽出一把鋒利的匕首,橫在蘇灕的頸前,厲聲叫道︰「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