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三月。
今年春天來得晚,街邊樹葉尚未發芽,花也沒開。但晟國太子東方澤大婚的日子卻已經到來。
因婚期定的倉促,禮部準備並不充分,又是為了給皇帝沖喜而辦,因此東方澤要求一切從簡,繁復奢華的排場講究,能免則免。
春分前三日,太陽入赤道內。東方澤率文武百官于天宮祭祀,春光明媚,草長鶯飛,溫暖的氣息,似乎將死寂一般的冬日沉悶沖散了不少。
大婚之日,東宮主殿。
大紅喜綢明亮照眼,門外鞭炮 啪炸響,一片喜氣洋洋。只是這喜氣當中,似乎隱藏一種凝重氣息,來往不絕的賓客們,心懷各異地向尊貴的太子送上祝福。
席間坐著滿朝來賀的文武百官、皇親貴族,兩國使者,還有些京都有名的富商。只有一人,一身布衣打扮,神色冷淡地坐在一旁,也不與旁人搭話,竟是鬼醫聖手江元。
身為江湖名醫,竟能收到太子邀請,不僅百官疑惑,江元也頗感意外,但正中下懷。
「難得江大夫肯賞臉。」東方澤身著喜服,笑著朝他走來,竟然親自過來打招呼。
「太子相邀,江某豈敢不來?!」江元略一低身回道,神情有幾分冷淡。
眾人驚異,有人看不過去欲上前呵斥,卻被東方澤伸手攔住,他似乎並不在意。凝目一掃周圍,百官之首的席位,黎奉先垂首靜坐,偶爾抬眼,望過來的眼光明滅不定,似有心事。
蘇相如面帶微笑,卻十分僵硬。原本太子婚禮,他應該是最為風光的那個人,但如今,蘇灕獲罪,婚約雖未解除,可他是否還能成為國丈之尊,卻已是未知之數。
二人下首,戰無極目光平靜,不斷瞥向內堂,似乎在期待著什麼。
「哎呀呀,太子殿下大婚之喜,項離恭賀來遲,太子千萬別怪!」門外一聲大笑傳來,滿朝文武無不熟悉的京都富商項離大步走進殿來,朝東方澤拱手一拜,眉眼一彎,笑意風流倜儻。
東方澤沉聲笑道︰「難得天下第一風流公子項離竟有不帶美妾出門的時候!」
項離哈哈笑道︰「豈敢豈敢,太子殿下大婚,項離豈能失禮?!」
「殿下,汴國使者到了!」盛簫前來稟報。
「太子殿下好福氣,美嬌娘一個接一個,連我項離也自嘆不如啊。」他媚光隱現的桃花眼里,忽然冷光一閃。
東方澤面色微沉,卻沒說話。
「汴國彭鷹奉我皇之命前來恭賀太子大喜!祝太子與我國公主舉案齊眉,白頭偕老!也祝願貴國與我國永結同盟,共享天下榮華!」汴國使者踏進門來,躬身為禮,晟國話說的極為順溜。
東方澤回禮道︰「使節大人所願,正是本太子心之所願!使節大人趕路辛苦,盛簫,請使節大人入座。」
「大人請。」
「多謝太子。」汴國使節隨盛簫而去,東方澤笑意深沉的眼底驀然間劃過一絲冰冷之色,轉眼便消逝無蹤。
「定國太子到——」門外傳來一聲清晰唱喝。屋內眾人皆是一愣。
此次東方澤與陽璇大婚,婚期決定倉促,根本沒來得及通知、邀請各國,汴國應是昭華公主提前遞了信去,使者早有準備,才能準時到達。而定國地勢稍遠,即便是得了消息趕來,也不該如此之快!
眾人正疑惑間,門外郎昶已帶著幾名貼身侍衛于眾多賓客簇擁中,緩步行來。屋內的女眷飛快探頭去看,忍不住驚艷地叫了一聲。
如果說這世上還有哪個的相貌能跟東方澤相提並論,恐怕也只有這位定國的太子殿下!眾人驚嘆,目光瞬時痴了……
郎昶本就生得俊雅不凡,氣質出眾,今日又著一件銀白錦袍,襟袖龍紋皆以金絲繡制,精美絕倫,尊貴耀目,彰顯著他一國太子無與倫比的尊貴身份。他這樣行走在眾人之前,宛如鶴立雞群,令人忍不住昂首仰視。
屋內之人,幾乎全都站起身來,準備迎接這位突然到訪的異國太子!然而,這位素以溫文爾雅著稱的定國太子,今日表情雖一如從前溫和有禮,但不知為何,周身氣息卻似乎隱約帶了一股子說不出的冷意。
「一別數月,如今再見,鎮寧王已是晟國太子!恭喜了!」郎昶行至屋內,拱手道賀,一聲恭喜,道得有些冷淡。
東方澤眯了眯眼楮,迎上兩步笑道︰「婚期定得倉促,未能廣發請柬邀請各國,澤原本甚感遺憾,卻沒想到,定國太子卻也能如期趕至,參加本太子的婚禮,澤,真是萬分感動。」
郎昶笑道︰「鎮寧王榮登太子之位,郎昶本就想來道賀,居然趕上太子大婚,真是湊巧了。記得上次選夫宴之後,郎昶回國不久,便听聞明玉郡主一案沉冤得雪,明曦郡主選定鎮寧王為她終生相伴之良人……當時郎昶人雖在定國,卻也為鎮寧王與明曦郡主感到高興,心里默默祝福二位……」
他語氣微微頓了一頓,東方澤目光略略一沉,郎昶緊接著又嘆道︰「本以為二位郎才女貌,必成一段良緣佳話,卻不料,短短數月,鎮寧王不僅身份變了,就連大婚所娶新娘也換了別人!」他語氣平和,笑容清朗,似乎並無他意。但那一番話,外加一聲輕嘆,似乎飽含了無限感概,听在眾人的耳朵里,難免生出諸多想法。
想當初,明曦郡主選夫,備選之人皆乃三大強國皇帝所器重之皇子,那場選夫宴尚未進行,便已轟動天下,被傳為美談。人人都在猜測,最後誰會中選,卻萬萬沒人料到,發展到最後竟然是這樣一個結果!披荊斬棘,好不容易贏得佳人芳心的鎮寧王東方澤,當了太子之後,娶的卻是汴國公主陽璇!而那曾經被四大皇子爭相搶奪的佳人蘇灕,如今封號被削,榮寵不再,光環散盡,不知被關在哪一處偏僻的禁苑?
果然人心易變,命運叵測,當真令人唏噓感慨不已!
東方澤眼光微冷,豈會听不出郎昶的諷刺,只是奇怪,這個定國太子,一向情緒不外露,竟然會為蘇灕,在這種場合對他出言暗諷,看來此人對蘇灕,倒是不一般!他不由心中暗沉,面上卻不動聲色,淡淡笑道︰「人生際遇有如風雨雷電,時時在變,這一刻是晴天,也許下一刻卻是雷鳴電閃,但雷電過後,焉知不是又一個晴天?」
郎昶淡笑︰「或許如此,但此晴天,卻再也不是以前的那個晴天。」他眼光清明平和,但東方澤分明感覺到,那平靜的背後,暗濤洶涌,情緒難以窺測。
東方澤微微皺了皺眉頭,還來不及多加研究,此時門外又傳來一聲更大聲的唱喝︰「陛下駕到——」
眾人連忙跪倒,三呼萬歲。
皇帝扶著新晉太監總管周禮,從御輦上緩步走了下來,臉色灰白,帶著一抹死氣。顯然身體是越來越差。
「平身。」皇帝深吸一口氣,浮步走過眾人面前,到東方澤身前停駐。一場大變,他失去了太多,如今僅有的這個兒子,也已經羽翼豐滿,再難駕馭。皇帝的臉色愈加灰敗。東方澤立即起身,扶了他坐上最高處的主位。
司禮官這才道︰「吉時已到,太子請接公主出來吧。」
東方澤進內堂接了新娘入殿,喜樂這時奏響,大殿一下子熱鬧起來。而相比這里的熱鬧,後院梅園的冷清和寂靜,是人們所無法想象的。
春分時節,萬物復蘇。梅花早已開敗,清香不再,新芽初發,卻是一番寒透徹骨後的滿園蕭索。
蘇灕一襲白衣,站在一株光禿的梅樹下。她抬起頭,面無表情注視著前院方向,這時間,他們快要拜堂了吧?
身後一個黑影一閃,空曠的梅園內,忽然多出一個人來。
「一切都照小姐吩咐,安排妥當。」挽心平靜的表情一如往常,抬頭看著她單薄且蕭瑟的背影,目中閃過一絲憂色,忍不住上前兩步,低聲問道︰「小姐……真的決定要這麼做?」
蘇灕沒有回頭,目光仍然定定望著那個方向,她沒有說話,但臉上堅定的神色,已經代表了一切。縴白的手指,攢緊血色的邪玉,面色冰冷而決絕。
挽心嘆氣︰「我去引開盛秦,小姐自己要小心。」說完扣了一張銀色面具在臉上,飛身斜掠過一側院牆,只听外頭盛秦一聲大喝︰「誰?!」隨即追挽心而去。
蘇灕這才大步走向門口,輕輕一揮衣袖,指間樹葉悄無聲息疾掃而出,守門的侍衛尚來不及反應,就已栽倒在地上。
她連看也不看一眼,大步往東宮主殿走去。
一路所見,紅綢遍結,喜慶非凡。這座東宮于她而言,陌生得讓她不願多看一眼。而比這東宮更陌生的,是曾經無比親近如今卻隔了天涯海角般距離的東方澤!
喜堂之內,賓客滿座,祝賀聲聲。
東方澤身穿大紅喜袍,金冠玉面,一如記憶中,俊美不可逼視。此刻,他和陽璇一人一頭牽著大紅花綢,在司禮官的唱和之下,緩緩走到帝座之下,深深拜倒。
所有人的眼光,都投注在他們身上,沒有人注意到,門口忽然多出一個人來。
蘇灕怔怔地站在大殿的門口,喜慶的紅眼耀花了她的眼,喜氣洋洋的堂前院內,唯有她滿身蒼白,滿心冰冷,與這一切格格不入。本以為,她對他已經完全死心,不會再為他有絲毫的心痛,但是為什麼,這一刻親眼看著他和別人拜堂,她的心又好像被人生生的撕裂。
如果他不曾對她許下承諾,或者,他不曾一再要求她相信他的承諾,那麼也許她就不會如此難過。
「明曦郡主?!」郎昶回頭看到了她,清俊面容微微一變,才數月不見,那個清華無雙的美麗女子,雖然麗色仍在,卻掩不住那憔悴的神色。一抹心痛絕望之色,從她清冷的眼底一閃而逝,他不由自主心間一疼,竟然不顧場合站起身來,快步朝她走了過去。
周圍的人應聲回頭,全都刷一下朝門口望去。
東方澤身軀猛地一震,一回頭,門前的女子白衣素顏,蒼白消瘦,沒有任何修飾的殷紅胎記,在清麗的面龐上愈加顯得猙獰而不祥。她孤單地立在門口,正冷冷地直望向他,似乎欲看穿他內心所有的偽裝,目光平靜犀利得讓人害怕。
東方澤心底控制不住輕輕一顫,斜飛入鬢的劍眉,頓時皺了起來。只見她淡淡轉向郎昶道︰「我已經不是郡主了,太子殿下還是喚我蘇灕為好。」
東方澤從定下婚期到成婚之日,不過短短十天,沒想到定國太子竟然能趕來參加。而她這時還並不知道,郎昶之所以快馬加鞭,星夜兼程,卻完全是為她而來。
「無論你是不是郡主,在郎昶心里,你的高貴美麗,都無人可比!」修長好看的手,輕輕握住女子瘦弱的肩膀,掌心透出一股強大的力量,似要告知她,無論處于何種境地,她都不會孤立無援。
蘇灕微微一愣,他清朗溫和的眼神,竟有著說不出的心疼。頓時心底一震。
「你怎麼來了?」不等他二人再多說一句,東方澤沉聲問道。盛秦竟然沒看住她!
蘇灕抬眼冷笑,「太子大婚,人人都來賀喜,蘇灕豈能不來?」她踏進殿門,面色無波,唯有刻骨的冷漠,渾身散發出來。
東方澤心里一緊,無數情緒從他眼中閃過,復雜難辨,他下意識朝她走去,手卻被人拉住。他皺眉回頭,身穿大紅嫁衣、蓋頭覆面的陽璇對他輕輕搖頭,諸多情緒,迅速從深沉的眼眸淡了下去。
「盛秦何在?!」東方澤冷喝一聲,這時,被挽心引走的盛秦發現是調虎離山之計,已經飛快趕來,看到蘇灕站在堂前,頓時冷汗如瀑。跪下道︰「屬下無能,請殿下降罪!」
東方澤沒有看他,只冷聲令道︰「盛簫,你二人立刻帶她回去。」
「是。太子妃,請。」盛秦、盛簫,一齊上前,左右恭請。
那邊項離、江元不約而同對視一眼,眼中皆是冷光暗藏。
蘇灕未動,盛秦咬了咬牙,上前一步,就欲強行帶她離此地,郎昶立刻護她在身後,冷冷道︰「且慢。」
東方澤面色一沉,語帶警告道︰「這是本太子的家事,定國太子最好別插手!」
郎昶卻道︰「她與你本有婚約在先,你卻負她另娶,還找莫須有的罪名將她關閉禁苑!看來你對她,已無情意,不如趁此機會解除婚約,讓她跟本太子回國,郎昶必以公主之禮待之!」
「原來郎太子此行,不是為祝賀本太子大婚,而是為搶人而來!」東方澤臉色遽沉,不自禁前行一步,目光一瞬陰冷。
郎昶不懼,仿佛不聞,只對皇帝拱手為禮︰「若晟皇陛下肯成全郎昶,我定國上下必記下這份恩情!以後貴國但有所求,郎昶決不推辭!」
話,竟然說到了這個份上。郎昶為帶走她,已經不惜代價。
蘇灕面色不禁一動,詫異望他。一直知道這位定國太子與她之間或有淵源,卻仍然驚訝于他竟然為她說出這樣的話!
周圍眾人亦是驚愣,待罪的明曦郡主突然闖入,郎太子出面維護,注定了今日這場婚禮難以順利舉行!所有人的目光,都轉向了主位上的皇帝。
皇帝臉色深沉,看不出情緒,緩緩問道︰「太子為一女子,不惜許下如此重的承諾,看來你已勢在必得?」
「還請晟皇務必成全!」郎昶態度十分堅定,似乎皇帝若不答應,他也會想辦法將她帶走。
東方澤頓時面色發青,一甩手中紅綢,冷了聲音道︰「郎太子似乎過分了!她是本太子的未婚妻子,你在此時提出此等無理要求,實在有**份!」
郎昶卻道︰「晟太子此言才真真可笑,你已娶妻,何來未婚妻子?今日汴國使者在此,你說這話,也不怕昭華公主傷心嗎?」
鮮亮的紅綢,一頭萎頓在地,一頭還捏在新娘的手里。陽璇垂著頭,大紅的蓋頭遮住了嬌顏,看不清臉上的表情,只隱約窺見她一雙手,將那紅綢越攢越緊。
東方澤沒有回頭看她一眼,目光冷沉,盯住郎昶,周圍好似有一股冷空氣,伴隨著殺氣如風掠過。
眾人看得一陣心驚,誰也沒想到這樣的場合,這樣的兩個人會針鋒相對,為了一個女子。
汴國使節彭鷹臉色不大好看,抬頭直直地望向皇帝。
皇帝的臉面有些掛不住了,目光掃過東方澤與郎昶,盯著蘇灕問道︰「你願意跟郎太子去定國?」
熟悉的殺機閃過帝王的眼角,曾經令她心驚膽寒,如今卻再也掀不起半分波瀾。蘇灕目光一派平靜,直視皇帝,淡淡道︰「蘇灕不願。」
她回答得十分干脆,毫無猶豫,令人意外不已。此間情形,兩相對比,在哪邊會過得更好,明眼人一看即知。
東方澤神色微微一松,蘇灕淡淡瞥他一眼,心里不禁冷笑。這個男人向來自負,他一定以為,她的心還是在他這里,無論他如何對她,她都不會離他而去?可笑!
郎昶愣道︰「為何?難道你要委屈自己?」極少皺眉的男子,此時眉心幾乎擰成一團。似乎她委屈自己,比委屈他還要讓他難過百倍。
一直沒有表情的蘇灕,心間微微一動,忽然笑道︰「太子多慮了,蘇灕從不委屈自己。」
「那你……」
「我有自己的去處。」她迅速接口,粲然的笑意里,驀然劃過一絲冰冷決絕,迅速被掩藏在無人窺見的深處。
一種不好的預感,驀然籠上郎昶的心頭,令他心頭一沉。清眉緊皺,他忍不住想再開口勸說。
蘇灕大步越過他,走到大殿中央去,最後一次跪了皇帝,「陛下,蘇灕有事稟奏。」
皇帝看了眼東方澤,朝蘇灕問道︰「何事如此著急,定要趕在太子大婚時奏稟?」
蘇灕道︰「今日不稟,以後怕是再也沒有機會了!」
皇帝臉色微微一變,蘇灕正色又道︰「數月前調查的‘黎蘇案’,蘇灕又查到新的線索,證明玉玲瓏並非‘黎蘇案’幕後主使,真正的罪魁禍首,另有其人!」
黎奉先面色一怔,當即抬頭,驚疑不定地看著她。
「黎蘇案?」皇帝眼光微沉,疑惑道︰「那個案子不是已經結了?是你查出凶手乃玉玲瓏,她也親口承認了!何以會另有其人?」
「啟奏陛下,是有人冒充玉玲瓏之名雇凶殺人,因此沉門雇主密冊上記載著玉玲瓏的名字!當時玉玲瓏承認自己買凶殺人,是為廢後顧沅桐所逼。因顧沅桐擔心此事深入調查會牽扯出刺殺皇子一案,便用保護黎瑤作為借口,逼迫玉玲瓏攬下罪名,致使此案未能真相大白,便已早早結案!真正的幕後凶手,如今仍逍遙法外!」
「哦?」皇帝皺眉,似有凝思,抬眼望了望黎奉先。
黎奉先立刻起身出席,肅然行禮奏請︰「老臣也以為此案有疑,玲瓏亦是遭人陷害,絕非真正凶手!懇請陛下準許蘇灕找出真凶,還玲瓏一個清白,也讓害黎蘇的凶手得到應有的懲罰!」
眾人皆怔,蘇灕如今無官無品,還是帶罪之身,人微言輕,她的話,本不足為信,但攝政王出來幫忙說話,情況就有所不同了。
皇帝沉目望向蘇灕,「你有何證據證明此事另有玄機?」
蘇灕不語,只從袖中掏出一物,恭敬呈上。
大殿之內,瀲灩紅光,立刻如血充斥,籠罩了每個角落。眾人都忍不住驚呼一聲︰鳳血靈玉!
東方澤面色微微一變。
「鳳血靈玉?」皇帝的臉色也跟著變了。
「正是!」蘇灕回話,面色凝重,「傳言此玉具有靈性,會在陽光下認鳳身為主,但其實這是塊邪玉!」
賓客席上立時嘩然。
皇帝臉色一凝,沉聲問道︰「邪玉?如何邪法?」
蘇灕回道︰「若將此玉浸過鮮血,女子踫觸,會頭暈昏倒,醒來全身乏力,縱然處子之身,亦會被診出身懷有孕!這一點在靜安王逼宮那日,蘇灕已經親身試驗過了。當時攝政王也在場,可證明蘇灕所言非虛!」
「啊?!」女賓席上,有人止不住驚叫出聲,慌忙掩嘴。
這番話,除夕那日,東方濯已經說過,今日蘇灕重提,百官驚訝不已,不約而同想起,東方濯曾當眾指認東方澤利用鳳血靈玉破壞靜安王府與攝政王府聯姻,導致黎蘇慘案!今日蘇灕又拿出此玉,趕在此時宣稱「黎蘇案」凶手另有其人,觀她方才對東方澤的態度冷漠至極,莫非此案真與東方澤有關?
眾人不禁心頭一跳,在心里紛紛揣測。黎奉先皺緊雙眉,臉色沉冷如霜。
蘇灕緊接著又道︰「而它不僅僅能改變人的脈象!若是未出閣的女子執此玉站于陽光下,會被吸去處子之血,令完璧之身難以驗證。而玉中鳳凰吸血過後,鳳首低垂,匍匐向下,傳說中的認主之言,便是由此而來,其實是無稽之談!」
滿殿紅光如血,突然散發著不祥之感。女子的聲音,低沉而又冷漠,冰一般砸入眾人的心里。
令人不寒而栗。
女賓們下意識往後躲閃,似是生怕那嗜血的邪玉紅光,給自己帶來驚天的災難。
東方澤臉色變了幾變,此刻他心底才似乎隱隱察覺,蘇灕對他態度轉變,是因為他隱瞞了鳳血靈玉的秘密,可卻始終不明白,為何她對黎蘇案如此執著?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將真相大白于天下?而她此刻的舉動,恐怕會……
「世上竟有此邪物?」皇帝雙眉皺起,眼光略沉,看向東方澤,問道︰「太子,此玉是你當初送給東方濯的大婚賀禮,蘇灕所言玉之邪性,可是屬實?」
眾人眼光刷地一下,齊齊朝東方澤看了過來,此時他劍眉微擰,目光深沉復雜,直盯著蘇灕,不知在想些什麼。而蘇灕神情冷漠,甚至都沒有看他一眼。似乎早已胸有成竹,並不在乎,他承認與否。
東方澤心底頓時沉了兩分,抬頭道︰「父皇,此案確實有疑,但今日是兩國聯姻的大日子,兒臣與公主的拜堂之禮方行至一半,此時論案多有不妥,可否等婚禮過後,再容兒臣細稟?」
這個要求合情合理。
皇帝思忖,似乎還有些難決,蘇灕立刻叫道︰「陛下!」
「蘇蘇!」不等她說出更多的話,東方澤已然截口,大步走到她身前,面色凝重道︰「我知道你不想我和別人成親,但事情已成定局。你我還有婚約在身,即便我娶了公主,也斷不會虧待于你。你先退下。」
他是那麼的強勢自負。寥寥數語,將她一切行為,都變成了爭風吃醋。
蘇灕心下一陣劇痛,抬眼看他,他一個示意的眼光投過來,她卻不禁心中冷笑,他以為他們之間還是從前那樣心有靈犀,彼此信任?
蘇灕冷冷笑道︰「如果你認為,蘇灕此來是為無理取鬧,爭風吃醋,阻止你和公主的婚禮,那你也未免太小看我蘇灕!」
她目光冷厲,如刀射來。
蘇灕冷冷笑道︰「如果你認為,蘇灕此來是為無理取鬧,爭風吃醋,阻止你和公主的婚禮,那你也未免太小看我蘇灕!」
東方澤看了她半響,眉心漸漸擰緊。
對面的女子,麗容依舊,表情卻陌生得仿佛他們從不曾相識。她筆直地跪在地上,姿態無有卑微,似在無聲地向世人證明,即便沒有了顯赫的身份,她依然有著別人所無法企及的高貴靈魂,任何人,都別想讓她低頭。
東方澤這樣望著她,心就好像沉進了谷底。他終于清楚地意識到,這短短數月,他們之間已經漸行漸遠,往日的默契與信任早已煙消雲散,所有情意都成為了往日回憶,他和她,竟然走到了這種公然對立的地步!
「蘇蘇!」耳邊傳來低沉的聲音,似是嘆息一般。蘇灕看著他,目光依然很冷。
東方澤堅定道︰「相信我,我說過絕不負你!」他試圖用昔日溫存後的誓言,拉回她日漸遠離冰冷如鐵的心。
蘇灕止不住冷笑,听他又道︰「你心底的疑問,今日過後,我都會給你一個滿意的結果。你只需相信我!」
相信?她嘴邊的冷笑愈發諷刺,事到如今,她若還信他,她就不是黎蘇!
轉過臉去,不再看他,蘇灕抬眼望向帝座上仍然有著至高無上權威的一人,神色鄭重道︰「陛下,蘇灕也知道此時並非談論‘黎蘇案’的好時機,但此事事關重大,凶手身份非凡,蘇灕才不得不盡早指出,以免日後大禍臨頭。」
身份非凡,大禍臨頭……眾人驚愣,她每多說一句,人們心里的猜測,便多上一分。
皇帝皺眉,眼中冷意一閃,「此話何意?莫非你想說,黎蘇案的真正幕後凶手是太子不成?」
太過直白的問話,正道出了人們內心猜測的答案,令眾人吃了一驚,不由自主,再度朝東方澤看了過來。
東方澤這時反而沉默了,眼光復雜地定在蘇灕的身上。
蘇灕平靜道︰「此玉的確是太子送給靜安王的賀禮,但真正包藏禍心設下毒計害人的,卻另有其人!而此人,此刻,也正在這座大殿之內!」
「是誰?」不待眾人有所反應,皇帝接口問道,已經失去耐性。
蘇灕回頭,冷厲的眼神,如刀子般劃過東方澤的臉,投注到賓客席上。被她看過的人,臉色皆是驚駭一變,似是唯恐她會指到自己身上,從而招來滅門慘禍。個個慌忙垂頭斂目,一時人心惶惶。
大殿里的氣氛,忽然沉寂得好似無人,連呼吸聲,似乎都已經停止了。
人們無不心頭緊張,而項離卻「嗤」地一聲,幾乎笑了出來。那些官員們在宮內宮外的嘴臉,果然很不一樣。
蘇灕微微斜目,項離立即面容一肅,媚眼之中笑意盡斂。蘇灕將目光投在一人臉上,那人面容冷峻,輪廓剛硬,見她望過來,他的眼中便閃過一抹狠絕和陰冷。
蘇灕盯著他,一字一字,稟道︰「回陛下,‘黎蘇案’的真正凶手,就是驃騎將軍戰無極!」
她聲音不大,卻堅定地傳到了大殿內每個人的耳朵里。
東宮主殿,君臣上下,全都在這瞬間或驚或愣,一時呆住。全都轉眼來看他。尤其黎奉先,神色驚愣,完全出乎意料。
戰無極的臉色難看起來,對她冷冷斥道︰「蘇小姐莫要信口開河!本將軍與你無怨無仇,你要破壞太子婚禮,也無需拉本將軍做你的墊背!」
蘇灕冷笑道︰「你是與我蘇灕無怨無仇,但你卻和攝政王府有仇!」
戰無極面色一變,怒道︰「笑話,本將軍和攝政王一向少有往來,何來仇怨?你分明就是滿口胡言,別有居心。來人,把這個瘋女人拖下去!」
侍衛應聲進殿,上來便要拖走蘇灕,卻被盛秦盛簫二人攔住。
戰無極眉峰一挑,看向東方澤,問道︰「難不成太子殿下要縱容這個瘋女人在此胡說八道,擾亂婚禮嗎?」
東方澤眼中冷光一閃,無聲威勢立刻迫于眉睫,眾人心驚,他沉聲笑道︰「戰將軍請謹記自己的身份!越俎代庖之事少做為妙,這里是太子東宮,父皇在座,要帶人下去,也輪不到他人動手!盛秦!」
「是。」盛秦應了一聲,黎奉先已搶先一步攔住,冷聲道︰「且慢。她的話,還沒有說完,不能離開。蘇小姐,你剛才說,驃騎將軍才是真正害死小女黎蘇的凶手,還說他跟攝政王府有仇,請把話說清楚!」
不等蘇灕開口,戰無極眼光一沉,率先接口道︰「攝政王地位尊貴,竟然也會相信一個嫉妒成狂的瘋女人的瘋言瘋語!」
「本王看不出她哪里有瘋癲之態,她和小女黎蘇一樣,都是聰明理智的孩子,無憑無據之事,絕不會信口胡說!」黎奉先面色陰沉,接著又道︰「反而本王覺得戰將軍的反應似乎過于激烈,有心虛之嫌!莫非……本王與將軍真有什麼仇怨,是本王所不知道的?」
戰無極道︰「攝政王真會說笑,末將與攝政王素無交往,能有什麼仇怨值得末將大費周章陷害明玉郡主?」
「滅國之仇值不值得呢?」蘇灕突然接口,仿佛平地一聲驚雷,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皇帝臉色瞬息萬變,幾乎要站起來,驚聲道︰「你說什麼?攝政王與驃騎將軍有滅國之仇?」
「是的,陛下。」蘇灕轉過身來,肅容回道︰「確切的說,不止攝政王一人與他有滅國之仇,陛下您,更是他不共戴天的滅國仇人!」
整座大殿,滿滿的都是吸氣聲!周圍之人面色皆變,驚叫出聲。
皇帝沉聲道︰「他是誰?」
蘇灕眸光冷厲之氣閃過,說道︰「陛下可還記得,十幾年前我們晟國發兵五十萬所攻佔的邊陲古國——宛國?」
黎奉先身軀一震,變了臉色,盯著戰無極叫道︰「他是宛國人?」
宛國是個邊陲古國,國小勢強,因盛產稀有鐵礦,極為富有,遭各國覬覦爭奪。多年戰事頻生,最終被晟國佔領。當年,就是攝政王黎奉先奉皇命率兵攻打,五十萬鐵騎大軍,曾在那座異常堅固的王城下吃過敗仗。那國人非常聰明,且意志堅定,團結起來力量十分可怕。當時強攻之下,晟國大軍損失慘重,黎奉先最後用誘敵之計,利用當時的宛國國君的年輕氣盛,將其精銳引出,分而殲之,足足鏊戰三月,才拿下王都。
東方澤眼光變了幾變,心底有些驚訝,更多的卻是意外。將她關在梅園,就是不想她查到太多,參與此案,但最終事與願違!能來此地指證,她定然已經證據在握,誰也阻止不了。他不由心里暗暗嘆了一口氣,有幾分無奈。
一聲輕微的骨節 嚓聲響,從賓客席位傳來。戰無極臉色陰郁,雙拳緊握,手上有青筋暴起,又迅速消失。他緩緩地站起身來,面上陰冷之氣愈盛,走到皇帝座前拜道︰「陛下,這女子胡言亂語,她一定是別國的奸細,此舉既能破壞我晟、汴兩國的聯姻,又能挑唆我們君臣之間的關系,真是一舉兩得,好狠的計謀!」說罷別有意味地看了眼定國太子,意思不言而喻。
真是倒打一耙。蘇灕冷笑,正要說話,「陛下!」被晾在一旁多時的陽璇,這時似乎再也忍不下去了,突然抬手揭掉蓋頭,精心妝扮過的面容比平常更為精致美麗,但是神色,卻異常難看。
「請晟皇陛下下旨,取消這場婚禮。」
賓客席上眾人大驚,婚禮被中途擾亂,對方又是與東方澤有婚約在身的另一女子,難怪汴國公主動怒。但兩國聯姻,非同兒戲,是隨隨便便就能取消的嗎?
皇帝垂目看了眼陽璇用手捂住的肚子,皺了皺眉。
蘇灕冷冷笑道︰「公主不必動怒,蘇灕此來,只為揭露‘黎蘇案’的真相,並非有意擾亂婚禮。何況,只要太子想娶公主,無論中間耽誤多長時間,最後公主與太子的婚禮,還是會照樣進行。」
東方澤眉心一緊,不知為何,她臉上淡漠的神色,卻無端擊中他的內心,竟有一瞬間的窒息之感。如果不是已經斷了情,死了心,她何以能如此平靜地說出這樣的話?
「此言差矣,」汴國使節彭鷹似隱忍多時,驟然起身,面色已掩飾不住滿腔憤懣,昂首出席,向皇帝拱手道︰「本使此來,奉我皇之命,希望貴國與我國能通過此次聯姻,結下友好之誼。昭華公主乃我皇最疼愛的一位公主,我皇本是希望貴國能善待我們公主,但是,大婚拜堂,被無故中斷,在我國被視為大忌,更是女子終生難以洗刷之恥辱!倘若貴國真是有心結盟,還請給我們公主一個交代!」
「使節大人想要怎樣的交代?」東方澤轉眸,看向汴國使節,目光平靜,瞧不出情緒。
彭鷹道︰「天下皆知,宛國早在十幾年前就已覆滅。當年還是貴國的攝政王親率五十萬鐵騎大軍將他們城門攻破,月陽公主率眾投降,宛國國君憤而自殺,死前將他心愛的妻子和一雙年幼的兒女親手刺死,以示宛國王室寧死不屈。請問攝政王,本使說的可對?」
「不錯。」黎奉先確認點頭。
彭鷹冷笑道︰「當年唯一投降活下來的月陽公主也早就死了,宛國王室之人無一存活,誰還會處心積慮潛伏十幾年,只為殺攝政王之女,報覆國之仇?若真要報仇,他為什麼不直接殺了攝政王呢?」
「因為他心里的仇恨,比使節大人想象中的還要深很多!」蘇灕冷冷接口,厲目死死盯住戰無極,目光如刃,咬牙又道︰「他設計殺害明玉郡主,再暗中傳信,讓病中的攝政王妃得知黎蘇死訊,令王妃悲痛而亡……他要攝政王同他一樣也品嘗覆國滅族的痛苦,而不僅僅是要攝政王一人的性命而已!」
「一派胡言。」戰無極皺眉怒斥,「買凶殺害明玉郡主的,明明就是玉玲瓏,和本將有何相干?」
「這就是你的高明之處!原本鳳血靈玉就可以做到的事,你卻故布疑陣,讓人在黎瑤的簪子上染了改變處子脈象的毒,又讓她假冒攝政王側妃玉玲瓏之名去沉門買凶殺人,你知道黎蘇一死,攝政王不會輕易善罷甘休,就等著攝政王親自翻案,親手將他的另一對妻女也送上絕路!」惡毒的陰謀,被一一道來,她冰冷的聲音,像是來自地獄的陰魂,听得眾人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好可怕的計謀!」有人忍不住發出驚嘆。
黎奉先眥目欲裂,雙眼頓時變得血紅,終于明白為什麼沉門雇主名冊上會有玲瓏的名字!還有惜今的死……他心口驀然一痛,原來這一切的一切,都是沖著他來的!
「這根本就是你的胡亂猜測,毫無根據!」戰無極指責叫道。
皇帝面色冷沉,看著蘇灕沉著的面容,似在沉思,不發一語。
蘇灕也不著急辯解,只是淡淡地抬頭,大膽與皇帝對視。她很清楚,有些疑問,一旦提出,對生性多疑的皇帝而言,便有如芒刺在背。而事到如今,黎蘇案的真正凶手是誰,在皇帝眼里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宛國之人隱藏身份,混進晟國朝堂手握重兵,這種事,但若有萬分之一的可能,也是極為可怕的!
皇帝問道︰「蘇灕,你今日所說的一切,是你憑空猜測,還是有真憑實據?」
蘇灕坦然答道︰「回陛下,蘇灕原本是有證人的,但是現在,證人已經死了。」
戰無極昂頭笑道︰「那就是沒有證據了?我看你根本就是信口胡謅!臣請陛下,降罪此人,還臣清白!」說到最後一句,他又變成了平常那個看似忠直的冷面將軍。
皇帝的臉色,頓時沉了下去。
蘇灕這時又道︰「但是我能證明宛國王室還有人活著!」
戰無極眼光一冷,凜冽殺機自眼底一閃而逝。
皇帝變了臉色,與黎奉先二人異口同聲道︰「是誰?」
「宛國太子,月佔戈!」她一字一字說完,周圍嘩然大作,眾人驚愣住了。
黎奉先率先道︰「這不可能!」
「越說越荒謬!」戰無極接口道︰「方才汴國的使節大人已經說過了,宛國國君在臨死前已將他的妻子和兒女都親手刺死,攝政王也已親口證實。」
黎奉先皺眉道︰「不錯,當時本王親自驗看過,劍插心口,他們一家四口氣絕身亡,是本王親自監督他們下的葬。」說完看向蘇灕,原以為她今日拿出鳳血靈玉,是要指證東方澤,沒想到發展到最後,竟然扯出這麼一個不可能的答案來。實在令人費解。
「照攝政王所說,宛國太子,絕對不可能還活著!那麼此女子所言,荒唐而不可信,分明就是有意阻止兩國聯姻,應當嚴懲!」彭鷹義正言辭,引來部分官員的附和。而另一部分則礙于蘇相如和東方澤的身份,聰明的選擇了沉默。
蘇灕抬頭盯著戰無極,冷冷道︰「但他確實還活著。而且當年活下來的宛國皇室之人,還不只他一個!就連尚在襁褓中的宛國小公主月漣漪,也沒有死!」
眾人「啊」的一聲驚叫出來,注意力全被吸引到這詭異的事件上。
蘇灕接著又道︰「當年宛國的月陽公主投降是假,實則為保住宛國王室血脈,暗中將他們兄妹二人帶到了我們晟國京都。男孩合名為姓,立志復國;女孩在六年之後,混進攝政王府,表面對她的主子忠心耿耿,其實包藏禍心,伺機復仇。」
黎奉先眼光一變,見蘇灕神色篤定,止不住急聲問道︰「你說的女孩是……」
「黎蘇的貼身丫鬟蓮兒!」
蓮兒,月漣漪……黎奉先心頭一震,忽然想起多年前,在街頭行乞卻又不接受嗟來之食的小女孩。六七歲的樣子,身上穿著破爛衣衫,眼光單純無辜,楚楚可憐,都怪他一時心軟,見黎蘇喜歡那孩子便帶進府里,沒想到自招禍患。悔恨晚矣!而那女孩進府多年,他竟然也沒發現她包藏禍心!
「攝政王不必自責,他們兄妹二人矢志復仇,隱藏頗深,多年綢繆,間中未有異動,不被發覺也是正常。」見父王神色懊悔,蘇灕忍不住勸道。蓮兒那些年貼身服侍,毫無破綻,連她都絲毫感覺不到她有異心,何況父王。
黎奉先懊惱搖頭,「那蓮兒現在人在何處?」
「已經死了。」
「 嚓」一聲,戰無極身旁桌子上的茶杯突然碎了。茶水嘩啦淌了一地。
整個大殿,有一種強大的氣流,無聲流竄,轉眼便充斥了整個空間。
眾人不禁有些心驚。
蘇灕卻抬眸笑道︰「潛伏多年,隱忍不發,我以為你的定力有多好,原來也不過如此!」她的笑容冷冽如冰,舉步朝戰無極走了過去。
東方澤眉頭一皺,下意識跟了過去。
郎昶也不自禁地站到她身旁,原本溫和的雙眼此刻冷銳逼人,直直地盯著戰無極,仿佛此人也是他的殺親仇人,恨不能將其碎尸萬段。
眾人還未回神,蘇灕一字一句,咬牙又道︰「最親之人因你而死,你很難過,無法自控,對嗎,戰將軍?哦不,或許我應該叫你……宛國的太子殿下!?」
一言道出,滿殿嘩然,今日的意外實在太多,奈何意外之外還有意外,眾人臉色一變再變,不可置信地朝他們望過來。
男孩合名為姓,佔戈為戰,此時身在大殿,不是驃騎將軍戰無極還能有誰?
皇帝臉色驟然陰沉至極,目光如刃,緊緊盯在戰無極一瞬間發青的面容。滿朝文武,闔宮上下,除了禁衛軍統領蕭放,他最信任的,便是此人!因此才會削減攝政王兵權,全部交給此人統領,不料這人才是狼子野心!
「本將軍听不懂你在說什麼!」迅速掩下一切不對的情緒,戰無極很快恢復如常,冷傲抬頭,沉聲斥道︰「你這個瘋女人,為達目的,真是無所不用其極!這麼荒謬的故事你也編的出來!」
被他一再罵作瘋女人,蘇灕不怒反笑,「你可以不承認,但我有證據!」她從袖中又掏出一物,轉向朝皇帝道︰「是否蘇灕胡言亂語,大家只要看過這個,自見分曉。請陛下過目。」
古老的書籍被她雙手呈上,戰無極面色陰冷,驚疑望她,目光閃爍不定。
皇帝身邊的周公公接過證物,呈給皇帝,皇帝翻開,看到一個姿勢奇特的玄鳥圖。
蘇灕冷靜道︰「此物是郡主府遭大火燒過之後,從月陽公主曾居住過的房間地下暗格里找到的。上面記載了宛國王室的一些不為人知的秘密,其中包括鳳血靈玉的真正用途,還有宛國王室特有的吉祥刺青——飛天玄鳥!而這種玄鳥刺青顏色獨特,一經刺入肌膚,終生不可除之。」
「那又怎樣?玄鳥被一些邊陲小國奉為吉祥物,這個世人皆知。你隨便拿出一本書,究竟能證明什麼?」戰無極冷哼一聲,似乎並不擔心。
蘇灕沒看他一眼,只繼續道︰「蘇灕找到曾經侍奉過月陽公主的侍女,確定月陽公主的背上有此刺青!書上記載,凡是宛國國君所出之子女在滿月之日必種此刺青,以證明他們高貴的身份。所以只要當眾驗看戰無極身上是否有此刺青,就可以證明蘇灕所言非虛!」
「你要本將當眾月兌衣服?!」戰無極臉色分外難看,渾身怒氣橫熾,一觸即發。
蘇灕冷笑︰「你不敢嗎?」
皇帝懷疑的目光,如利刃切割般,投了過來,戰無極眉頭一皺,鄙視道︰「你想看男人的身體,也不必找出如此冠冕堂皇的借口!」
蘇灕凜然道︰「既然戰將軍如此篤定,那你敢不敢月兌掉上衣,讓所有人驗證你的身份?」
「既然戰將軍說自己並非宛國太子,何不就此機會證明自己?」黎奉先聲沉如水,隨之附道。
戰無極目若寒冰,冷哼一聲︰「你們以為本將軍不敢嗎?」他說罷咬牙,狠狠地瞪著她,刷一下解開腰帶,竟然真的月兌掉了上衣。
男子完美的上身暴露在眾人的眼前,殿內的女賓頓時驚叫一聲,慌忙捂住了眼楮。
常年練武,戰無極身體健壯,肌肉結實,腰身精瘦,線條幾近完美。很多女眷忍不住張開手指偷看,就連陽璇的臉,也多了幾分不自然。只有蘇灕,大大方方,直瞧著他的後背。
麥色肌膚,無半點瑕疵,更不見她所說的玄鳥刺青的蹤影。
眾人一時嘩然,質疑的目光,立時如冬日雪片皆朝她射過來。
皇帝轉眼盯向蘇灕,眼光晦暗深冷。
蘇灕沒有說話,也沒有移開目光。
「看夠了嗎?真是不害臊!」戰無極回頭嘲笑,面色厭惡,極盡鄙夷。正要穿好衣服,蘇灕這時突然端起一旁桌上的茶水,毫無預兆的潑向男子的後背。
戰無極面色驟然一變,眼中殺機頓現,他飛快拉起上衣,遮住茶水沖刷的後背,卻被蘇灕握住了手腕。
蘇灕冷笑道︰「將軍急什麼?!」
戰無極掙了下她的手,竟然沒有掙月兌,不禁心驚,怒極斥道︰「你不光是個瘋女人,還是個不知廉恥的瘋女人!」說罷反手一掌,蘊藏著驚濤駭浪般的力量,直襲她胸口而來。
眾人驚得大叫,紛紛躲向兩旁,東方澤目光微閃,正要出手,卻見蘇灕飛快閃身一避,左手一個用力,只听嘶的一聲,戰無極的衣袍應聲撕裂,剛剛才被遮住的後背又被露了出來。
眾人一看,全都變了臉色,驚叫出聲。只見剛才還什麼都沒有的光潔後背,此時玄鳥盤踞,色彩斑斕瑰麗,似欲沖天而起。
人們倒吸一口涼氣,瞪大了雙眼,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鐵一般事實擺在眼前,證實了蘇灕方才的話。
整座大殿,一時間鴉雀無聲,死一般的寂靜。
皇帝的目光瞬間陰沉如海,刷地站了起來,還未開口說出一個字,只見眼前人影一晃,一柄閃爍著寒光的利刃,在眾人怔愣的瞬間,以驚人的速度,抵在了皇帝的頸項。
森森寒意沁人心骨,包圍大殿。戰無極被逼到絕處,竟然選擇了挾持皇帝!
計劃之外,總是充滿變化。
東方澤眼光一冷,眾人離席,驚聲叫道︰「陛下!」
蕭放應聲而入,帶領禁衛軍直沖大殿。
戰無極厲聲喝道︰「站住!全都給我滾回去!誰敢過來,我就殺了他!尤其是你——東方澤,退後!」
強勢的命令,听起來並無不妥,但在更強勢的人面前,根本收不到任何效果。
東方澤只是微微頓步,面色深沉,站在原處沒動。
戰無極手上一遞,鋒利的匕首立刻割破皇帝的頸部肌膚,血珠迸濺而出。眾人驚惶失色,慌不擇路地涌出大殿,蕭放臉色鐵青,不得不擺手讓禁衛軍退了出去。
本就病重的皇帝,此刻更是臉色難看,皺眉怒道︰「你、你竟然真是宛國王室余孽!枉朕一直對你寵信有加,你不思回報,還包藏禍心。朕……真是養虎為患!」
戰無極垂眸看他,眼中恨意迸發,冷冷道︰「寵信有加?哼!你欠我整個國家的血債,我正因每日思報,才有今日之舉!你若不想死,最好老實一點!」他手中的匕首警示性地往前刺入半分,皇帝面色頓時鐵青。
東方澤眼光一變,厲聲喝道︰「住手!放開陛下,本太子或許還可以留你全尸!」他的聲音,比往日更加沉冷,沒有絲毫溫度。
戰無極聞言,仰頭哈哈大笑道︰「東方澤,你這話對別人或許有用,但對我而言,走到這一步,有晟國皇帝陪葬,全尸和分尸,我並不在乎!不錯,我的確是宛國太子月佔戈,為了報仇復國,我在敵人的國土上潛伏了十幾年,終于兵權在握,眼看大事將成,沒想到半路殺出來你這麼個女人!」
听他親口承認自己是月佔戈,黎奉先仍是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戰無極陰鶩的目光直盯著蘇灕,「你不但查出我的身份,竟然還知道了破解玄鳥刺青的隱藏之法!我真是低估了你!」
蘇灕看著他,沒有說話。
戰無極接著又道︰「雖然我們是敵人,你屢屢壞我好事,讓我功虧一簣,我討厭你更憎恨你,但是我卻不得不承認,你是第三個讓我不得不佩服的女人!」
「如果沒有黎蘇案,或許我也會佩服你!」當一切真相揭開,蘇灕整個人反而平靜了。
雖然他計謀陰毒狠辣,但一個覆了國的太子,多年潛伏敵國,苦心籌謀,如今走到這等絕路,還能對害他前功盡棄的敵人說出「佩服」二字,不是一般人所能做到的。
提到黎蘇案,黎奉先心頭一痛,咬牙說道︰「當年帶兵滅你宛國的是本王,你有何仇怨大可沖本王來!本王這一生馳騁疆場,殺人無數,早就知道會有報應,但是本王的妻子和女兒都是無辜的,你不該對她們用那等陰毒的手段!」
「無辜?哈哈哈。」戰無極仰頭大笑,笑聲陰冷可怖,厲聲叫道︰「她們無辜,難道我就不無辜?我的父母、姑姑、妹妹、族人不無辜?我們宛國的萬千臣民、將士不無辜?你們仗著國大勢強,到處吞並小國,為避免有人復國、尋仇,你們每侵佔一個國家,就將他們皇族所有人全部屠殺干淨!……若非我的月陽姑姑忍辱負重,主動獻城投降,我們宛國王室也早在十幾年前全部覆滅,豈有我存活之理!」
憤恨而又悲痛的眼神,突然令大殿的氣氛沉重起來。陽璇精致的面容隨著他的聲音,情緒起伏,抑制不住。
「身為宛國太子,只要能報仇、復國,殺幾個人算什麼?要怪就怪她們不該是你黎奉先的妻、女,活該承受你的報應!」他說完又厲聲大笑。听得黎奉先悲恨交加,臉色時青時白。
蘇灕面色一沉,上前兩步道︰「你真是死到臨頭不知悔改!既然你是無辜受牽連之人,當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
「我不知道!」他情緒忽然變得激動起來,盯著她道︰「別跟我講那些道理,你沒資格!你從未經歷過慘絕人寰的喪親滅國之痛,你永遠不會明白,當你眼睜睜看著親人血流成河,擁戴你的臣民和將士尸體推擠如山,是什麼樣的一種感受?!那種恨之欲狂,卻又無能無力的感覺生不如死,你懂嗎?不懂就沒有資格指責或是評判我的作為!我敢肯定,如果有朝一日你也體會到了,我相信你也一定會和我一樣選擇報仇!」
眾人沉默,尸積如山血流成河的戰場,非親身經歷,一般人難以想象。
黎奉先腦子里不由自主想起當時的情景,皺眉道︰「弱肉強食,這個世界本就如此!你們宛國國小,即便沒有我們晟國,也遲早會被別國侵佔!」
「你說的沒錯!這個世界本就如此,以強凌弱,爭奪財富寶地,戰事頻繁,無辜之人何其多也!要想達到目的,就要不擇手段,否則粉身碎骨的那個人只會是我自己!」戰無極猙獰笑道,「所以我所做的一切,並無不對。」
蘇灕冷聲道︰「這個世界的確很殘酷,但是每個人行事都應有自己的準則。」就好像她曾經經歷過慘痛,立志復仇,但也只針對她的仇人,不會妄自傷害無辜人的性命,否則,和凶手又有何分別?然而這個世上,有太多的人,為了達成自己的目的不顧別人的死活。
她心下一冷,沉聲又道︰「無論如何,你是黎蘇案的凶手,既然如今真相大白,不論你有怎樣的理由,都要為自己的行為付出應有的代價!」她說罷再上前兩步。
「站住!」戰無極手中雪亮的鋒刃立刻又往前遞了一分,皇帝頸項,鮮血涌出。
眾人驚聲大叫。
戰無極威脅道︰「你敢上前一步,我就殺了他。退後!」
蘇灕笑了一聲,「一個無關之人的性命,也想威脅我?」
此言一出,四下里吸氣聲一片。眾人大駭,都抬起頭來看她,似是完全不敢相信,她竟敢公然罔顧皇帝性命,說出這等大逆不道的話來!
「蘇灕大膽!」一直沒有開口的蘇相如額頭已經冒出冷汗,看著皇帝難看的臉色,出席對蘇灕厲聲斥道︰「你胡說什麼!還不跪下向陛下請罪!」
蘇灕看也不看他一眼,脊背挺得筆直。如今蘇淳已經離開京城,蘇家對她而言,什麼都不是。
蘇相如氣得渾身發抖,抬手就要打她,蘇灕眼光一沉,不等她有所動作,蘇相如的手臂已經被人一把捏住。
「蘇丞相息怒!」郎昶聲音平淡,語氣卻藏了一抹深深的冷意。
蘇相如皺眉,不悅道︰「定國太子請放手,本相要教訓這個膽大包天的女兒!」
「你不配做她的父親!」
「你說什麼?」蘇相如瞪大眼楮,幾疑听錯。
「有本太子在,誰也不能動她!否則就是和我整個定國作對!」郎昶的面容,看上去仍是一派溫和平靜,但眼風過處,平白的讓人忍不住抖上一抖。
蘇相如頓時驚怒交加,一時竟說不出話來。沒想到定國太子在晟國的皇宮,也敢如此囂張!他轉眼望向東方澤,本欲讓他做主,卻發現東方澤看過來的眼神比郎昶還要陰沉。登時渾身一震,只听東方澤沉聲道︰「她是本太子的人,好與不好,又何須旁人置喙!你先退下。」
眾人皆愣,面面相覷。蘇相如張了張嘴巴,那表情像是吞了一只蒼蠅。本想教訓蘇灕,舒他怒氣,不料適得其反,一張老臉憋得通紅。
郎昶這才放手,蘇相如吶吶退後,心中氣悶難舒,狠狠地瞪了眼蘇灕。
「好!好一個蘇灕!」皇帝面沉如水,眼中殺機閃現。蘇灕冷冷對視,毫不在乎。她可沒有忘記,當日東方濯逼宮失敗,用她的性命作要挾時,皇帝是怎樣對待她這個救駕功臣的!
既然皇帝刻薄寡恩,她又何須諸多顧忌。
皇帝又看向東方澤,沉聲怒道︰「還有你,真是朕的好兒子!」
東方澤沒有看他,只對戰無極冷冷道︰「放開陛下,本太子保你安全離開皇宮。」
戰無極道︰「我不信。你們都退後,我出了皇宮自然就放了他。」
他的話更沒人相信。出了皇宮,皇帝必死無疑。誰都知道。但是東方澤還是強拉著蘇灕退後。
戰無極的刀,就在皇帝的脖子上,只要再深入半寸,皇帝必死無疑。
「哈哈哈。」戰無極得意大笑,押著皇帝走下主位。
蘇灕心底一沉,看著他一步一步往門外挪,她卻沒有立即阻止,只是冷冷地看著他,緩慢而堅定道︰「別以為這樣就能保住你的命,今天,就在這座皇宮里,誰也阻止不了我想殺你的決心!」
縴細的手指,驀地緊握成拳。驚人的煞氣,忽然凝聚在女子的周身。眾人怔愣之外,都吃了一驚。
戰無極哼道︰「你果然會武功!不過沒關系,你想要我的命,也得問問東方澤答不答應!」
他倒是很會挑撥離間,可惜,對她沒用。
蘇灕冷笑︰「他答不答應,與我何干?你與陛下有仇,你找他報仇理所應當,而我和你有仇,我殺你報仇,也是理所應當。」
她正欲動手,手卻猛地又被東方澤緊緊攢住。
「蘇蘇!」東方澤皺眉叫道︰「你別這麼沖動!那是明玉君主的仇,不是你的!你要為她報仇,以後有的是機會。」
「沒有機會了!」蘇灕瞪向他,眼中狠戾之色如潮水洶涌!戰無極在晟國潛伏多年,勢力不可小覷,今日若讓他逃出宮去,必定會消失的無影無蹤!將來再想報仇,遙遙無期。
蘇灕就這樣一直瞪著他,他驚痛的目光像冰錐一樣扎在她的心上,蘇灕沒有妥協。一個薄情的皇帝父親,他尚且如此在意,而她親身經歷的屈辱和慘死,還有她最愛的母妃的死不瞑目,此仇不共戴天,今日一定要報。誰也阻攔不了!
「東方澤,我不殺你已經是看在我們往日的情份,你若再執意阻攔我殺戰無極報仇,我連你也不會放過!」她一字一字說完,再一次冷冷地揮開他的手。而這時,戰無極已經在他的貼身侍衛的護衛下,走出了大殿門口。
門外是東宮前院,極為寬敞,三面有門。蕭放因為顧忌皇帝性命,只能按兵不動,喝令禁衛軍退到一旁。
戰無極押著皇帝,一步一步朝正前方的大門走去。
蘇灕眼光一沉,不能再等了。看了眼項離,抬手輕輕一揮,一個無聲的指令發出之際,名滿天下的風流公子,突然如離鉉之箭飛掠而起,轉眼攔在了正門門口。
好快的速度!完全看不清他是怎樣過去的。眾人捂嘴驚呼。
蘇灕跟著走出大殿,東方澤眼光暗沉,隨之而出,不片刻,大殿之內的所有人都跟著涌了出來。
項離站在敞開的朱漆大門前,依舊是滿面慵懶的媚色,長身玉立,手中握著一把折扇,風流倜儻。但是,就是這樣一個風流倜儻的公子,他的眼光卻冷的駭人,渾身更散發著一股平常所沒有的驚天煞氣,讓人不由自主頓住腳步。
戰無極皺眉道︰「我跟你無仇。」
項離笑道︰「你跟我們門主有仇!」
「門主?」戰無極愣了一愣。
項離不答,素日里媚色無邊的眼眸,此刻已滿布殺機,輕輕搖了搖手中的折扇,冷意橫生。
戰無極隱約覺得不妙,防備地退了兩步,黑衣侍衛慌忙護在他前頭。戰無極不予耽擱,轉身朝左邊側門走去,蘇灕再度抬手,江元身形如電,越過眾人頭頂,迅速落在左側門口。
同樣是氣息冰冷,煞氣駭人。
戰無極眼光微變,一種不好的預感急速掠上心頭,這一次他沒有說話,飛快轉向右邊側門,但腳步未動,挽心已經持劍等在了那里。臉上一張銀光面具,材質特殊,在晦暗的日光下,反射出寒芒如雪。
戰無極一看那面具,頓時神色大變,止不住驚道︰「沉門殺手……你們是沉門四大殺手?!」護在他身前的黑衣侍衛聞言面色驚變,渾身跟著一顫。
「眼力不錯!」項離輕笑,一把折扇搖得風流倜儻,嘴里吐出的話,卻讓人冷汗直冒,「我們三個還從未聯手對付過什麼人,戰無極,你走運了。」
眾人驚訝地瞪大了眼楮,那些官員們不敢相信,那個常和他們打交道的,愛笑愛美人的風流公子項離,會是沉門最可怕的殺手!現在再看著他臉上的笑容,只覺得心底發寒,忍不住哆嗦了幾下。
就連一向鎮定的陽璇,也不禁花容失色,一張麗顏竟蒼白如雪。
東方澤面色不變,緊緊盯著蘇灕,眼光晦暗深沉,情緒難辨。想起幾次去花漁溝,直覺得江元身份不凡,竟然都沒看出江元是她的人!
戰無極心頭大駭,不敢置信地回頭,只見大殿門外石階之上,蘇灕在眾人之中昂首直立,一身素白蒼冷,神態冷傲,仿佛地獄死神。
「你是沉門門主!」沒有疑問,只有肯定。
眾人驚得張大嘴巴,「啊」的一聲齊齊叫了出來,不敢置信地望向蘇灕。
本是一介不受寵的相府庶女,通過選妃宴一躍成為備受皇帝看重的明曦郡主,又在選夫宴上變成萬人矚目的一品女官!她為明玉郡主翻開離奇冤案,幫助東方澤斗垮皇後,平息靜安王逼宮之亂,以身犯險救了無數的人……她的聰明才智、能力、膽識,所有人有目共睹,但是,誰也沒有想到,這樣一個淡定縴細,渾身充滿了傳奇色彩的瘦弱女子,竟然會是那個可怕的殺手組織沉門的新門主!
蘇相如瞪大眼楮,怔怔地看著渾身充滿了冷冽氣息的女子,以前他覺得只要她是他的女兒,不管她怎麼變化,都對他有利無弊,可是這一刻,他忽然有種感覺,這個女子,真的是他的女兒嗎?
「我說過,今天你逃不了。」蘇灕緩緩走下石階,對戰無極冷冷說道,面無表情。
戰無極面容抽動,目光驚疑不定地朝四周掃了一遍,「四大殺手來了三個,還有一個在哪?也一並出來吧!」
「殺你哪里用得著四個,其實我一個就夠了。」項離搖著扇子朝他一步步逼近。
多年征戰沙場,殺人無數,即便千軍萬馬當前,他也不曾退怯,可是此刻卻忍不住往後退了幾步。沉門四大殺手,武功高強,神鬼莫測,危險之極。只一個就足以令人頭痛,何況今天竟來了三個!戰無極警戒地盯著他的手,原先的護身符此刻突然失去了作用,反而成了負累。戰無極皺緊眉頭,不能松手。
至此,沖天的煞氣,如烏雲蓋頂,重重籠罩在東宮前院。
突然,一股異香不知從何處飄出,沖鼻而來,轉眼就彌漫了整座院子。
蘇灕眉頭一皺,欲閉氣卻已經晚了,只覺得渾身發軟,頭痛欲裂。不禁心中一驚。
身後「撲通」之聲不斷傳來,涌出大殿的眾人驚呼一聲「頭好痛」,繼而栽倒在地,心頭大駭。
「似水無痕!」江元厲目朝人群掃去,大殿門外,除了東方澤以外,還站著的,也只有陽璇、郎昶、黎奉先等武功高強的幾人。「想不到今日進宮居然見識到如此稀有之毒,不虛此行!」
蘇灕心驚,「似水無痕」是有名的奇毒!據說是用毒物煉制出來的液體,盛于瓶中,只要揭開瓶蓋,毒性便會隨風飄散,極為霸道。若沒有提前服用解藥,一旦聞到香氣,便會中毒無疑。若是兩個時辰之內不能解毒,任是武功再高強的人,也會化作一灘血水。
眾人頓時驚惶失措,鬼哭狼嚎。
梁實初怒聲叫道︰「戰無極,你好卑鄙!竟然下毒!快把解藥拿來。」
百官附和大叫,眼下那始作俑者戰無極,好好站在那里,沒有絲毫的中毒跡象。人們理所當然的認為,這毒就是他放的。
唯東方澤沉冷的眼光,瞥向身著嫁衣的陽璇低垂的衣袖,臉色深沉莫測。
項離也是頭痛欲裂,但卻勾唇笑道︰「不愧是鬼醫聖手!幸好今天來的是你。」如果是秦恆就麻煩了!他挑了一雙桃花媚眼,直瞟江元,伸手叫道︰「解藥。」
江元奇怪道︰「又不是我下的毒,找我要什麼解藥!」
項離翻了個白眼,「管誰下的毒,你有解藥就成了。快拿來。別誤了門主大事!」話音未落,江元耳廓一動,院牆外有輕微的腳步聲傳來。
江元面容一肅,不再多言,從懷中掏出解藥,指尖一彈,蘇灕、挽心、項離同時張嘴,那解藥準確無誤地到了三人口中。
鬼醫聖手的名號,無人不知。此刻見他手中居然有解藥,眾人哪里還按捺得住,紛紛連滾帶爬地朝他涌去。
蘇灕面色一凜,飛身躍到江元跟前,伸手道︰「還有多少解藥?」
江元執起藥瓶一倒,只剩下兩顆。
眾人的心都跳到嗓子眼!最後兩顆!最後的生存希望!不少人臉色驚異難辯,卻不敢妄動去奪。沉門的名字,在他們的心里就代表著死亡,誰想死得更快些?
蘇相如期待的眼神投過來,他是她的父親,不管如何,那解藥也應該有他一份吧?可是蘇灕仿如不覺,捏著解藥朝黎奉先走了過去。
眾人皆愣,蘇相如臉色一下子變得如死灰一般,震驚、難過糾纏在他的臉上。
解藥遞到跟前,黎奉先卻沒有接,只是呆呆地看著她的臉,忽然記起東方濯叫她黎蘇時的表情。黎奉先內心猛地激蕩起來,飛快握住她的手,顫抖著叫了一聲︰「……蘇蘇?」
蘇灕知道他叫的是黎蘇的小名,而不是蘇灕的。看到父王兩眼泛紅,神色激動,她心底發顫,澀澀的疼,卻不能應聲。只撇開眼道︰「王爺快服解藥吧。」將解藥塞到父親的手里,她轉身,不敢再看黎奉先一眼。
周圍一片詫異的眼光,人們小聲的議論著她奇怪地選擇。蘇灕仿佛不聞,看了眼東方澤的腰間,將最後一顆解藥給了郎昶。
眾人再度驚異,郎昶也很意外,只是看著她的眼光,溫暖而微微地激動。她在意他的方式,來得這樣直接,如何不令他心潮起伏?東方澤目光頓時變了幾變,復雜難定。在她的心里,郎昶竟比他重要了嗎?
院門外,忽然傳來激烈的打斗聲,整個東宮,已經陷入一片混亂。
「將軍快走!」院牆上跳下十幾名黑衣侍衛,一人在半空掀開一個黑色的神秘盒子。只見藍光迎空閃爍,無數淬毒銀針朝四面八方激射而出,密集的讓人無從躲閃。
周圍的宮女太監嚇得驚恐大叫,抱頭滾地。項離眼光一閃,飛快解下華麗披風,揚空一抖,那些銀針仿佛突然長了眼楮似的,全都轉變方向朝當空的披風射來。
「敢在我面前使用暗器,找死!」項離一聲冷笑,袖袍一揮,尚未扎入披風的銀針轉眼又齊齊射向發射暗器之人,速度迅疾無比。
「啊」的一聲慘叫,那名黑衣人身上扎滿銀針,刺蝟般倒在地上,面色青黑,渾身抽搐,轉眼便斷了氣。
眾人看得渾身驚顫,後怕不已。
戰無極臉色急變,幾名黑衣侍衛從懷里掏出幾枚黑色彈丸,動作迅速,配合無間,一齊朝不同的方向發射而出。
只听「砰砰」幾聲,黑色彈丸在空中炸開,一片深色濃霧瞬間籠罩了整座東宮前院。即使是近在眼前的人,面容也變得模糊起來。
嗖的一聲,衣袂劃空之聲,從院牆頭傳了過來。
蘇灕心一驚,沉聲叫道︰「別讓他跑了!」
江元、項離、挽心三人應聲飛掠而起,同時東方澤對身後吩咐道︰「救陛下!」
「是!」盛秦、盛簫、盛金疾掠向牆頭,一片濃霧里,什麼都看不清楚,只能憑感覺辨認敵我方向。
一時間,東宮前院掌風四起,劍光穿透濃霧直入九霄,這個上午,一場喜事被濃烈的血腥氣渲染,紅艷艷的鮮血灑滿東宮的院牆。
盛秦三人不負東方澤所望,在一片混亂中,竟然真的救出了皇帝。
戰無極一聲慘叫,被挽心刺中前胸,忽聞一聲尖厲長哨,無數人影都朝這邊沖了過來,似乎有幾方人馬在激烈地打斗。
空中濃霧就要散去,一片更大的濃霧,又在眼前彌漫,迅速遮住了所有人的視線。沖入東宮的人多不勝數,很快便分不清誰是誰。只有大片的喊殺聲、慘叫聲不絕于耳,但是挽心還是听到戰無極驚喘的聲音越來越遠。連忙招手叫道︰「他跑了,快追!」
三條身影如電,疾掠出東宮。
蘇灕欲隨之追出,卻被人拉住了手臂。不知道為什麼,東方澤看著濃霧里她模糊的身影,心里忽然生出一種不祥的預兆,仿佛她此去便會永遠離開他,再不回頭。她是那麼謹慎的人,平常隱藏還來不及,今日卻一次暴露了沉門三大殺手的身份,就連她自己的身份也毫不掩藏,她到底想做什麼?
「有他們去就夠了,你留下。」東方澤低沉的聲音響在耳畔,手上力道沉重堅定。
蘇灕掙月兌不得,冷冷回頭,一掌拍向他的胸口,毫不留情。她以為他必定會閃開,但是他卻牢牢地握住她的手,不閃不避,硬挨了她全力的一掌,沒有吭出一聲。
高大的身影輕輕搖晃了一下,蘇灕心底一顫,對面那張模糊的俊顏,痛色清晰劃過,眼底似有幾分祈求的味道,令她心間不由自主泛起酸澀的疼痛。
「太子殿下,你怎麼了?」陽璇焦急的聲音從一旁傳來,大聲地叫道︰「來人,快來人!蘇灕打傷太子,抓住她!」
郎昶面色一變,揮手拍向東方澤肩膀,拉著蘇灕疾速退後,「走!」東方澤仍然死死地抓住她的手不肯松開,臉色發白,另一只手揮掌迎向郎昶,砰地一聲響,蘇灕趁機手臂一滑,轉眼已經月兌離了他的掌控!
濃霧彌漫,伊人身影瞬間已消失。東方澤氣血上沖,喉間甜腥翻涌,內心刺痛讓他的呼吸幾近不暢。「王爺!」盛秦焦急地掠了過來,扶住他叫道︰「快服藥。」
腰間藥服下去,體內毒性解除了,劇痛卻仍在。他將目光轉向陽璇,陰鶩嗜血。
「拿下她!本太子回來之前,這里所有人,一步都不準離開!」
「是!」
一道驚天紅光自皇宮大門方向升起,蘇灕和郎昶立刻朝那邊飛奔而去。高高的城牆上,戰無極被挽心三人圍在中間,他的那些黑衣侍衛已經全部都死了。
「不愧是沉門頂尖殺手!果然厲害!」戰無極渾身是血,臉色蒼白至極竟還笑得出來。
「你想怎麼死?」蘇灕一步步走上城牆,目光平靜。
「你要親自動手?」戰無極挑眉問道,不等她回答,他又搖頭狠絕笑道︰「可惜,你沒這個機會!宛國王室之人,死也要死在自己的手中!」話音未落,他一劍刺中自己的胸口,鮮血飛濺而出,他輪廓剛強的面龐浮現一絲驕傲淒涼的笑容,張開手臂,朝後倒去,直直的掉下城牆。砰地一聲,高大的身軀重重砸在地上,揚起一片塵土。
蘇灕面色微變,她還沒親自動手,他就這樣死了!?
「下去看看。」蘇灕剛剛說完,幾人飛身躍下城牆,這時宮門內,傳來沉重的馬蹄聲。蘇灕心中一驚。
江元皺眉道︰「東方澤帶人追來了!我們必須趕緊離開。」
項離點頭道︰「再晚就來不及了!」
蘇灕看了看地上已無氣息的尸體,點頭道︰「好。」
「等等!」郎昶急切地拉住她道︰「你要去哪?你的身份已經暴露了,跟我去定國,我會保護你!」他很真誠,也很急切。似是害怕她這一走,他就再也找不到她。
蘇灕心間一澀,反握住郎昶的手,從未有過的真摯。「謝謝你!但我不能去。」
「為什麼?」
「我會為你、為定國,帶來戰爭和災難。」
「我不怕。雖然我們定國不喜歡戰爭,但若戰爭找上門來,我們也不懼!」他握住她的手,又緊了幾分,透出內心的堅定。
蘇灕眼眶泛紅,「能得你如此對待,蘇灕感激不盡。但是我今天真的不能跟你走,我有我自己的安排。如果將來還有機會,我一定會去定國找你。那里,還有我心中未解的答案。」
郎昶見她面色如此堅定,心知再說什麼也是枉然,門內的馬蹄聲,越來越近,如此堅持下去,他只會害了她。終于放開她的手,他清俊的眉目,突然溢滿了憂傷。
「保重。我在定國等你。」
蘇灕重重地點頭,這一刻她的心里,也充滿了悲傷。項離牽來事先準備好的馬,幾人翻身上馬,朝瀾滄江飛奔而去。
風雲變幻,方才還是晴空,此刻已經烏雲壓頂,瀾滄江風平浪靜,像是暴風雨來臨的前夕。
東方澤帶府兵三千,縱馬趕至,江邊只她一人孤身獨立。
白衣墨發,身形縴細。疾風灌滿她寬大的衣袍,愈加顯得她孤寂、蒼冷,有些悲涼的意味。她背對著他,站在平靜得有些異常的江岸,身邊有一個不大的木桌,桌上有一壺酒,六個空杯子。
東方澤微微抬手,身後奔騰的馬蹄聲驟然息止,所有人勒住韁繩,停在原地。東方澤翻身下馬,朝岸邊走來。
「蘇蘇?」他的聲音不自覺地有些發顫,不好的預感涌上心頭。
「我在等你。」蘇灕緩緩回身,看向他的眸光,平淡得令人發狂︰「你來得很快。」
這樣的她,感覺有哪里不對。東方澤心底微沉,瞥一眼那張桌子︰「你想做什麼?」
「我想……」蘇灕執起酒壺,似在思索。依次斟滿六杯酒後,她淡淡笑道︰「我想有始有終,我們之間,應該有個了斷。」
「你要離開我?」這樣明確的意識令他臉色大變,疾步上前抓住她,驚痛道︰「你要背棄我們之間的承諾!?」
蘇灕猛地抬頭看他,平靜的眼光突然變得冷厲如冰刃,直射向他的雙眼。她揮開他的手,一把揪住他身上的喜服,想讓他看清楚。
「背棄承諾的人是你——東、方、澤!」
「我沒有。」他飛快握住她的手,急切解釋道︰「蘇蘇……」
「住口!」一听到他叫這個名字,她的心立刻痛得不能呼吸。冷冷道︰「別叫我的名字!你不配!」
深沉的痛楚,從她冰冷的眸子里滿溢而出,東方澤愣了一愣,將她的手握的更緊。急聲道︰「我從未背棄過我對你的承諾,陽璇肚子里的孩子不是我的,我娶她只是為了……」
「為了穩固你的太子之位!為了將來更順利地登上皇位,爭奪天下!」她飛快地接口,冷冷地抬頭。「除了這個理由,別的我都不會再相信。」
「為什麼?」東方澤皺眉問道。目光悲痛難言,「蘇蘇你變了。以前我們被人設計陷害,總能彼此信任,甚至可以為對方不顧自己的安危!我以為,我們之間的感情和信任都已十分牢固,我以為你就是這個天底下最懂我的人!陽璇之事,我不必解釋,你也會明白!但似乎我錯了!?……為什麼?我們好不容易才走到一起,為什麼到現在,你反而對我如此仇恨,如此的不信任?」
「因為你欺騙了我!」她定定望著他,兩雙帶痛的目光,像刺一樣扎進對方的心里。「我永遠都不會再相信你!永遠都不再相信!」
信任,原本可以很堅韌,只要彼此心中有信念,就能得到。信任,其實也很脆弱,一旦有了一次欺騙,就不復再有。或許我可以原諒,但不會再相信。
她用力地甩開他,大步後退。眼看就要退到瀾滄江岸的邊緣,東方澤眼底慌色一閃,飛快攔在了她的身後。
「如果你指的是鳳血靈玉,那你也同樣欺騙過我!除了沉門之事,你的心里,還有很多事情隱瞞著我。」東方澤將她帶離危險區域,沉聲說道。
「所以我們其實還是從未真正信任過對方!」她悲哀地笑道。
東方澤卻緊緊地抱住了她,沉聲叫道︰「以前或許是,但是今日我們將所有的事都解釋清楚,以後我們就可以完全信任彼此。」
「不可能了!」她堅決地搖頭,退出他的懷抱。
東方澤雙手一空,心里好像也跟著空了。他驚聲道︰「為什麼不可能?你還是不願意對我坦誠你心里的秘密!?」
她心里的秘密……蘇灕昂頭,悲笑出聲。
「你問我為什麼,我也想問你為什麼?為什麼你明明知道鳳血靈玉在陽光底下能吸附處子之血,你知道戰無極想借你的手害人,卻還要將它送給東方濯和黎蘇當大婚賀禮?你難道不了解東方濯的脾氣和性格?你沒有想過,這樣會帶給黎蘇怎樣悲慘的命運嗎?……還是,」她語氣頓了一下,銳利的眼光直直逼視著他,冷冷又道︰「在你的心里,只要能達成目的,其它一切,都不重要?」
東方澤眼光變了一變,有些失望道︰「我以為,經歷這麼多的事,你已經足夠了解,怎樣才能在殘酷的權力斗爭中生存下去!」
「我是了解,但這並不代表我認同。你的將計就計,成功破壞了攝政王府和靜安王府的聯姻,你擔心皇後權勢坐大,以後更難為貴妃報仇!但是你可曾想過,黎蘇的無辜?」
東方澤皺起了眉頭,垂眸不語。
蘇灕堅定又道︰「你雖然不是黎蘇案的主使,但你卻是戰無極的幫凶!攝政王妃之死,你要負一部分責任!我……不會原諒你!永遠不可能再和你在一起!」
東方澤震驚抬頭,「你要為一個外人和我決裂?」他臉色驟然陰沉,顯然動怒了。緊緊抓住她的手臂,難以置信。
「外人?」蘇灕止不住慘笑,悲絕的氣息,突然從她周身溢出,一下子充斥了整個瀾滄江岸。
遠處的天邊,隱有悶雷滾滾,狂風驟起,瀾滄江波濤洶涌,拍打著江岸。
天空,一下子黑了下來。
東方澤心底猛地一沉,看著她似怨似恨又悲又痛的表情,他的心里突然涌起從未有過的害怕情緒。將她一雙手臂握得死緊,「別這樣看著我!黎蘇案已經成為過去,無論你和黎蘇是怎樣的關系,你都不是她!不要把別人的經歷,當成是你自己的!」他沉聲提醒,不明白,為什麼一踫到黎蘇的事情,她就變得如此奇怪?!
「別人的經歷?」蘇灕心底猛地刺痛,抬頭望他,眼光幾近破碎。「我……不是她?」
東方澤雙手隨之一顫,而顫抖的更厲害的,卻是她單薄的身子。
「我多希望,我不是她!但是……」她頓住話,仰起頭,很想大笑卻笑不出聲。索性放棄,看著他,冷冷問道︰「東方澤,你不是一直很想確定,當初在臨江客棧救你一命的女子到底是誰嗎?」
東方澤微微一怔。沒有出聲。
蘇灕又道︰「你也一直在查,我和攝政王府的關系,你想不通為什麼攝政王妃之死,我會悲痛得昏過去?」
「為什麼?」他問。
蘇灕卻不答,徑直又道︰「選夫宴上的亡靈托夢,你也沒有信過吧,但你又解釋不出,為何從未讀過書的蘇灕會寫出和黎蘇一模一樣的字跡?而且黎蘇會的,我全部都會!你很不理解,我那麼拼命想要查清黎蘇案的原因!還有黎蘇的慘死,我為何了如指掌,彷如親身經歷……其實這些,都只有一個答案!你很想知道,對嗎?」
她的聲音,突然變得很冷很冷,蒼白的面容,沒有一丁點兒表情。
東方澤心頭猛地一跳,放開她的手臂,有些驚疑不定。不錯,這些都是他心底解不開的疑惑,一直以來,他都很想弄清楚,但此刻答案似乎就要揭曉,他卻突然害怕了。仿佛再往前走一步,他和她,將從此墜入萬劫不復的深淵,永遠沒有機會再得到救贖。
他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一步,聲音已經啞了︰「別說了!」
蘇灕卻笑起來,聲冷如冰,一字一字,清晰無比︰「你害怕了?你不是很想知道我心里的秘密嗎?今天我成全你,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蘇灕就是黎蘇!的確沒有什麼亡靈托夢,其實是借尸還魂!」
一道銀白的閃電,突然劃破長空,映在男子的面容,慘白若死。
東方澤驀地身軀僵硬,睜大了眼楮。天空這時悶雷炸響,轟的一聲,放佛炸在了他的腦子里,一片空白。
「你……你說什麼?」他顫抖的聲音,完全不敢相信。
蘇灕冷冷道︰「東方濯就因為知道了我是黎蘇,所以他為了阻止我嫁給你,不惜逼宮造反!他一直堅信,你是黎蘇案的凶手!可笑我當時竟然堅定地選擇相信你、配合你,令他功敗垂成,心灰意冷,最後選擇那麼慘烈的死法!」
心痛得好像要窒息了。她猛地抬起頭來,將涌出眼眶的淚水強硬地逼了回去。
東方澤看著她的動作,手腳僵硬,如雕塑般立在冰刀一樣的冷風里。一句話也說不出。
「我費盡心思調查害黎蘇案真凶,不是為了別人,只是為我自己洗冤!可是查來查去,查到最後……我沒有想到,會是這樣一個結局!為什麼……為什麼要在我愛上你之後才讓我發現,原來你……竟然是‘黎蘇案’的幫凶!為什麼我要知道,我所承受過的一切,都有你的一份功勞!?當我得知此事的那一刻,我真的很恨,很想立刻殺了你,再殺了我自己!」
眼淚再一次控制不住涌上眼眶,她將頭昂的更高,極力想控制著自己的情緒,卻控制不住渾身的顫抖。那些狠絕的語氣,也掩藏不住內心的痛苦。
她的話,每多說一句,他的心,便多沉上一分。好像跌進了地獄,渾身冰冷。憶起和她相識以來的點點滴滴……這才驚覺,原來如此!
難怪,在瀾滄江畔她說起黎蘇被殺的一幕,那麼激動悲傷,仿佛被殺的人是她!難怪攝政王妃之死,她悲痛得好像死的是她的母親!難怪在望月湖見到東方濯時,她激動難抑,怨恨難平!難怪她對男女之事心有恐懼,彷如噩夢,甚至在他們第一次的時候,失控的痛哭……
鬼神之說在他眼里,從來都是無稽之談,他未曾信過,所以他也從未往這上面想。此刻他也不願相信有這樣離奇的事件,但似乎,找不到可以反駁的理由!
一直以來的迷霧,突然被這樣揭開,答案,殘酷得讓人不敢想象。
「蘇蘇……」出口的聲音竟是如此的嘶啞,他的面容看起來仍然平靜,背後卻掩藏著難以言說的驚惶。他看著她冷漠的臉,近在咫尺,卻又突然遠隔天涯。他想朝她走過去,腳步卻抬不起來。
蘇灕忽然斂去了所有悲傷的情緒,走到木桌旁他的對面,端起三杯酒放到他面前︰「這三杯薄酒,是我為你準備的。恭賀你新婚大喜!」平靜的臉色,好像在等待著與他的決別。
東方澤心頭大痛,上前一步,按住她舉起的手。
「不要!」
蘇灕冷冷地撥開他一向溫暖此刻卻冰涼的手指,徑直望著他道︰「第一杯,我敬你曾無數次地救我,又愛上我,帶給我很多欣喜和感動……祝你和昭華公主,夫妻恩愛,白頭不偕老。」
東方澤手頓在了半空,動彈不得。他知道這一刻無論他再解釋什麼,都沒有用了。
她仰首一口飲盡杯中之酒,毫不停留又端起了另一杯。萬分嘲弄地笑道︰「這第二杯,我敬我自己看不清真相,錯將仇人當愛人!」
她話音未落,又一道閃電,無情劈下,這一次照亮了女子眼中隱約的淚光。東方澤目光一震,她仰首接著又道︰「你心深似海,算無遺漏,大概從未體驗過算錯的感覺!所以……這一杯,我要祝你,祝你機關算盡,得享江山,最後卻一無所有!」
東方澤雙唇微微顫抖,有絕望的痛楚從眼底透了出來,一分一分碾碎他慣有的平靜。
她已如此恨他!恨他的欺騙,恨他的算計,恨他的背負!
「第三杯……」蘇灕飛快飲盡第二杯酒,速度太快,嗆了一下,尖銳的刺痛從喉管里透出來,她忍不住咳嗽兩聲,卻不肯稍有停頓。
「第三杯,我敬我們曾經共同經歷過的一切,敬你和我曾經相愛過。雖然我們都有所保留,但卻不能否認它真實的存在過。盡管……那是一個錯誤,但我並不後悔。」
「蘇蘇……」他終于抑制不住內心如鈍刀割據的痛苦,伸手要來奪她的酒杯,卻被她閃身避了過去。蘇灕望著他,淒涼地笑道︰「既然是個錯誤,就應該早一點結束。我無法動手殺你,就讓我們從彼此的生命里永遠的消失吧!所以這一杯,我願你我今日一別,此後永無再見之期……」
她仰首將最後一杯酒灌入喉嚨,辛辣濃烈的滋味險些逼出淚來,她慌忙閉了閉眼楮,清冷笑容立刻轉為決絕,甩手「 當」一聲,將酒杯狠狠擲于地上,摔了個粉碎。而他的心,似乎也在這一天的這一刻,跟著那個酒杯,一起碎掉了。
她的每一句話,都充滿著不祥。令他整個人,驚惶難定,痛如刀割。
「你到底要干什麼?」他問。聲音嘶啞,帶著不可抑制的顫抖。
蘇灕朝岸邊退了一步。他便臉色大變,驚聲叫道︰「別做傻事!」
他飛快朝她掠過來,她卻速度更快地朝身後退去。厲聲叫道︰「別過來!」
眼看她已經站在了江岸的最邊緣,下一步就要掉進瀾滄江里。他心頭大駭,慌忙頓住身形,急聲叫道︰「好,我不過去。你別再退了!」
蘇灕听話地停住腳步。
東方澤感覺自己的心,跟著她一起懸在了那個危險的江岸。從未如此害怕過失去,他伸手叫道︰「蘇蘇,別離開我!」
驚恐的情緒已經將他整個人都籠罩住了,他第一次這樣低聲下氣求一個人。
但是她,走到了這一步,卻不可能再回頭。
看著他伸到半空的手,她目光沉痛,決絕說道︰「三杯酒盡,你我已經恩斷情絕。但願此生,永不再見!」話音未落,她縱身跳進了瀾滄江里。
「蘇蘇不要——!」東方澤驚慌大叫,如離弦之箭一般飛撲過去。
大雨瓢潑,這時瘋狂而至,仿佛要淹沒天地。雷聲滾滾,轟隆作響,似要毀滅一個世界。
瀾滄江岸,冷風驟起,江面浪濤劇烈翻滾,轉眼將女子吞沒。遠處的岸邊,太子宮三千府兵,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變化驚的愣住了,他們從來沒有見過,那麼悲傷絕望的東方澤,好像整個世界,都在女子跳江的瞬間,轟然崩塌,灰飛煙滅!
趴在岸邊的男子,面色絕望,雙手前伸,徒然抓住的,只有那一把冰冷的空氣……
*
去年今日,明玉郡主黎蘇墜江絕命,風雲翻涌,天地變色。
今年此時,明曦郡主蘇灕跳江自盡,恩斷情絕,陰陽永隔。
*
後記
晟太子澤與汴國昭華公主大婚當日,相府庶女蘇灕,欽封太子妃,實為天下第一殺手組織沉門門主,揭發驃騎將軍戰無極為昔日明玉郡主黎蘇案的主謀,其真實身份為宛國皇族太子,借晟太子澤大婚之際,謀奪江山,弒殺復仇。戰自殺身亡,灕逃至瀾滄江邊,跳江自盡。
晟太子澤于江邊搜索七日,尋獲灕尸身。東宮斬殺汴國昭華公主及使者一百三十一人,晟、汴兩國關系決裂。
三日後,晟皇駕崩,太子澤即皇帝位,追封灕為端宜皇後。于晟、汴兩國邊界天門集結兵力三十萬,兩國戰事爆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