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傾盆而下,濕潤的泥土清香隨之而入,那人氣息收斂得極好,她一時竟分辨不出是誰,但能感覺到此人並無敵意。黑影悄悄靠近床頭,俯,突然,「噗」一聲笑了出來,「原來你也沒睡啊!」
蘇灕睜開雙眼,陽驍雙手撐在她臉側,一張俊容帶著欠扁的笑懸在她頭頂上空,笑得肆意。
蘇灕皺眉道︰「大半夜你不睡覺跑我屋里做什麼?」
「女孩子都怕打雷,我擔心你會睡不著,特地過來陪你。」他說得一本正經,明亮的雙眼笑如彎月,在黑暗中熠熠生輝。
蘇灕翻了個身,淡淡道︰「我很好,不需要人陪。你回去吧。」
陽驍仿佛沒听到,轉身坐到床邊,專注地望著她。
蘇灕被他看得渾身不自然,冷冷道︰「還不走?」
陽驍笑道︰「看美人入睡是一種享受,怎麼能走。」
蘇灕臉色一沉,翻身坐起,叫道︰「陽驍!」
「哎!」他居然得寸進尺,立即湊過臉來,「什麼事?」
「再不走別怪我不客氣。」
「你這麼凶干嘛!反正你也睡不著,兩個人一起說說話多好。況且……你這麼緊張我,又何必狠心趕我走?」
「你說什麼?」
「你緊張我啊!你今天都為我掉眼淚了,正掉在我身上,衣服都打濕了。」
黑暗中,他的聲音格外溫柔,令氣氛也莫名地有了幾分曖昧。
蘇灕心頭一跳,卻轉開了眼,冷冷道︰「不過做戲而已。早知如此,我就不該幫你,讓你被人毒死。我也清淨了!」
「哈哈!你才不舍得!」陽驍怪叫一聲,突然爬上床來,不等蘇灕有所反應,他一把抱住她,低聲道︰「阿灕,我問你,如果今天我真的死了,你會不會有一點點難過?」
暗夜里,他目光亮得灼人,身上散發出清朗溫暖的氣息,輕柔地圍裹住她,眼中少有的認真神色,似乎她的答案對他意義非凡。
他死了,她會真的難過嗎?她也在心底問自己這個問題。蘇灕望著近在咫尺的俊朗少年,一時竟不知該如何作答。
外頭嘩嘩的雨聲,掩飾悸動的心情,感官卻變得格外敏感。一道閃電劃過,蘇灕只見他的臉,離她越來越近,唇幾乎要挨上她的……
他再按捺不住,忽地笑出聲來。
「陽驍!」蘇灕聲音忽然變得很冷,顯然動了怒,他卻放開了她,倒在床上笑的喘不過氣,全然沒個正經,「你,你剛才很緊張啊。」話音未落,只听「咕咚」一聲,人已經掉在了地上,摔了個四腳朝天。
陽驍慘叫一聲,居然被她踹了下來!
蘇灕冷冷地望著他,「出去!倘若你再敢開這種玩笑,我會讓你永遠也笑不出來!」
陽驍怔住,愣愣地看了她一會兒,方才起身走向門口,出門前他腳步頓住,輕聲說道︰「如果可以,我倒情願一輩子笑不出來,換你這一世開心到老。」
蘇灕心中一震,門輕輕合上,高大的身影已不復見,蘇灕不由自主捏緊了雙拳,開心到老?她唇角微微一動,卻發現根本笑不出來。
方才的事,她知道陽驍只是與她調皮玩鬧,並不會真做出什麼事,但是……她仍然感到害怕,害怕那種親近的感覺所能激發的記憶……
被陽驍這一鬧,她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了。
雷聲轟隆依舊,大雨瓢潑,拍打廊柱,猶如驚濤駭浪,這樣的鬼天氣,總讓她不自覺想起離開晟國的那天。
跳下瀾滄江的那一刻,她頭腦中真是一片空白,倘若沒有事先安排好一切,就那麼死了,或許也不錯。仇報了,冤伸了,她活著還是死去,並無多大關系。
披衣起身,她沿著長廊緩緩而行,看著傾天雨幕將天水連接,湖中青荷漸已凋殘,她的心里又浮起不可自抑的疼痛。
從袖中掏出夏伏安的那塊錦帕,這繡景像極了禁苑雪景,那個冬天是那樣寒冷,而這個雨夜,卻似乎比那冬天更冷幾分。她伸手去接雨,顆顆豆大的雨珠在她手掌上濺開,碎落碧湖,徒留掌心一片寒涼的濕意。
對面好像有一道視線凝定在她身上,蘇灕抬眼,微微眯起,滂沱的雨幕另一端,竟也站了一個人!
是個男人。
黑夜之中他墨發亂舞,身影頎長,站在距此不遠的長廊上,與她隔空相望。蘇灕心底一怔,腳下無移動,眼見那人朝她走了過來,她的心忽然止不住砰砰直跳,撞擊著胸腔,難以平復。
可當她看清楚他的臉,心頓時狠狠沉了下去。
原來是夏伏安,她竟險些將他看成是另一個人!真是無可救藥!微微閉了閉眼楮,將手中錦帕默默收回袖中,心底一片蒼涼,原以為她已將他趕出她的視線,卻不料她眼中仍處處是他的影子!
為什麼?
她望著茫茫雨幕,內心有了一絲惶然。
夏伏安目光輕輕一閃,緩緩走到她身側,一股濃郁藥香混合著幾不可聞的淡淡清爽氣充盈鼻間,有一點莫名的熟悉,更多的卻是陌生。
他微微嘆息︰「靜夜听雨,勾人心事。想不到還有人和我一樣。」
蘇灕收回目光,冷淡道︰「雨夜寒涼,夏管事當心寒毒復發。」
夏伏安輕聲一笑,似乎渾不在意,淡淡自嘲︰「寒毒發作也不過身痛數日,怎比得內心煎熬,日復一日。」
蘇灕微微一怔,他望過來的眼神,忽然有了幾分難解的憂傷,她不禁皺了皺眉,不欲與他多說,轉身就走,只听身後他低聲道︰「聖女深夜不眠,來此听雨,難道不是心有所觸?」
蘇灕腳步微頓,沒有回頭看他,只冷冷笑道︰「自作聰明。」
他卻嘆道︰「再多的面具,也只能掩蓋一個人的面容,卻藏不住內心真正的痛苦。」
蘇灕身子一震,腳步卻不再停留,她疾步進屋,將房門緊閉,好似要逃避著什麼。
雨仍然在下,雷聲滾滾,蘇灕心情紛亂,始終無法入眠。臨近天亮,她方才朦朦朧朧的睡著了一會,醒來只覺得頭腦發沉。窗外的雨聲小了,她起身走到窗前,推開窗子,濕潤的空氣清新撲鼻,她深深地吸了口氣,頭腦也為之清醒幾分。深夜長廊下男子的身影,已然不在,昨夜的幾句交談,仿佛只是一場錯覺。
雨絲輕柔,飄落空中,碧湖之中殘荷隨風輕擺,這個秋季,已然無聲無息地到來,她心中恍然生出幾分蕭瑟涼意。
洗漱完畢,門扉輕響,她平靜道︰「進來。」
夏伏安緩步踏進房來,將早膳放在桌上,神色淡淡,未見倦怠,仿佛昨夜的遲睡對他沒有絲毫影響。托盤里照例是幾款精致小菜,配一碗雞湯餛飩,葷素適宜,色香味俱全。
蘇灕沒說話,只坐下默默地用膳,夜里沒睡好,她沒什麼胃口,可雞湯的香氣,鮮美的餛飩,滑落月復中立即勾起了幾分食欲,她忍不住吃了一個又一個,很快用了小半碗。
她來到聖女教的日子並不長,從未說過她的喜好,可夏伏安卻總能將她的口味拿捏得恰到好處,此人年紀輕輕便當了總壇的管事,確是有幾分超乎常人的本事。
她心中微微一動,淡淡掃了夏伏安幾眼。今日的他,穿了一件淺灰色的外袍,雪白的里衣,簡單至極的衣飾,襯著一張清俊斯文的臉龐,明明是個總壇打理日常事務的管事,偏生出一股難以言喻的出塵貴氣。
其實夏伏安的五官並不如何出色,是那類平淡得放進人堆里便挑不出來的容貌,唯有那一雙深邃無波的眸子,精銳內斂,彷如夜幕里一點清冷的星光,輕易地穿透黑暗,直達人心底深處。
或許就是這一點驚人的相似,才會讓她對他起了疑,可查探到消息卻並不如她所想,他的身份,至今是個謎。
想到那人,唇角涌起些微澀意,無論她在人前裝作多麼冷漠多麼平靜,夜深人靜的時候,那痛苦的,甜蜜的,往事總會如潮水一般涌上心頭。越是拼命想忘記他,卻怎樣都無法忘記。
原來,東方澤留給她的記憶,已經這樣深刻。
她停了筷,有片刻怔忡,夏伏安敏銳地有所察覺,不由自主轉過頭來,剛好撞上她不及收回的視線。窗外綿綿不絕的細雨,飄落在荷葉上發出細微的沙沙聲。
誰也不能移開半分,彼此的視線相互膠著,糾纏。蘇灕心跳陡然加快,門外長廊忽然傳來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她立即擺月兌了失控的情緒,連忙移開目光,暗自驚心。
屋門被人咚咚叩響,蘇灕還未說話,來人似乎已經按捺不住,直接推門而入,發髻與衣衫薄薄地籠了一層水珠,他神色凝重,掩飾不住焦急之色,是項離。
「玄風失蹤了!」
「什麼?」蘇灕聞言頓時一驚,「怎麼回事?」
「早上我去暗房巡查,人已經不在了,守衛的人竟然全不知情。牢房內也沒有發現任何線索,好像憑空消失了一般!真是見鬼了!」項離眉頭緊皺,簡直不可思議。
人在牢房怎麼可能會憑空消失,這其中一定另有蹊蹺!
蘇灕果斷起身,沉聲道︰「去看看。」
項離與夏伏安急忙跟在她身後,快步出了房門,朝山底密道附近的暗房而去。
與蘇灕上次來看東方澤時相比,暗房沒有任何變化,依舊陰暗,潮濕,下了一整夜的大雨,寒氣從氣孔鑽入,更添了些許冷意。牢房內地上堆著雜亂的干草。蘇灕緩緩地仔細觀察四周環境,心思越發沉了,正如項離所說,這里一切如常,沒有任何打斗的痕跡,他究竟如何離開的?
「若是有人來救走玄風,守衛不會毫無察覺,我已經反復詢問過幾次,口供一致,他們沒有說謊,不像內應。」項離撫著下顎,眉頭皺得死緊,「看樣子,恐怕玄風自己逃走的可能更大。」
蘇灕走到老門邊,道︰「這里的鎖是精鋼特制,沒有鑰匙不可能打開。一定有人接應他。」
「可最近總壇並沒有人進出,除非……這人潛伏已經有一段日子,若真如此……」他話說一半卻止住,望向蘇灕的神色無比凝重。
蘇灕明白他的意思,能夠潛藏總壇這麼久而不被人察覺,這個人絕對不簡單!
項離望著那鎖,恨恨道︰「那接應的人也真會挑時機,昨晚下了整夜大雨,就算留下點痕跡也都被沖刷得干干淨淨,如此一來,很難判斷他究竟往哪個方向去了。」
蘇灕道︰「他這一逃,只怕是凶多吉少,那幕後主使不會放過這大好機會。」
「他逃走,或許另有原因。」一直沉默的夏伏安忽然開口道︰「昨日虞千機那番說辭,似是話里有話。」
蘇灕心中一怔,有些詫異地抬眼看他,此人洞察力果然敏銳,難怪他能在第一時間阻止玄風自盡!他說得不錯,昨天那場審問,玄風原本猶豫不決,听了虞千機說的話,他立即選擇自絕。此女動機確實可疑,莫非……虞千機是玄風背後之人安插在教內的另一棋子?若果真如此,那背後之人必籌謀已久!
項離也想到了這一點,連忙問道︰「要不要抓虞千機來問問?」
蘇灕搖頭,「不。玄風身為教中長老,位高權重,虞千機乃碎月舵舵主,兩人身份皆不一般,能驅策此二人為其所用,這幕後主使必定不是尋常之人。不可打草驚蛇。」
「那現在該如何做?」項離皺眉思索,「玄風是這件事最重要的線索,如今斷了,想找出幕後主使,恐怕難如登天。」
「那倒未必。」夏伏安接道︰「玄風這條線索是斷了,可要查出幕後主使,卻也不是什麼難事。」他微微冷笑,犀利的眼眸,篤定的神色,仿佛這天底下沒什麼能瞞得過他的雙眼!
蘇灕心頭一震,那種強烈的感覺再次襲上心頭!她還來不及多想,他的目光已經朝她看過來,那一刻令人心悸的熟悉感幾乎將她整個淹沒,有什麼在腦海中飛速劃過,她想抓卻抓不住。
夏伏安沉聲又道︰「膽敢借助聖女教之力,毒殺當朝四皇子,汴國上下,何人敢為?」
蘇灕聞言心頭一驚,沉聲道︰「此話何意?」
夏伏安定定望她一眼,「以聖女聰慧,何須屬下再多加言明。」
蘇灕心中直往下沉,教中沒有幾人知道陽驍的真實身份,懂得利用聖女教加害陽驍,此人必定知道聖女教與皇室之間的關聯。她明令禁止不準向皇宮傳遞消息,玄風仍然偷偷傳信通知汴皇陽驍中毒身亡一事,這背後之人究竟目的為何?
汴皇病重,並未痊愈,若接此消息必定大受打擊,若再有個萬一,誰能得利?
答案似乎已經呼之欲出!
汴國皇室規定,若無直系血脈接任皇位,既可從支系中選出一位德高望重的宗親繼位。這一代支系皇族里最出色,威望最高的人……
蘇灕不禁心頭一凜,回想起初次見面的情形,會是……他嗎?她思量片刻,沉聲吩咐道︰「你們听著,玄風失蹤之事,暫不可走漏風聲,特別是對虞千機。」
她若有所思又道︰「玄風雖然跑了,但聖女教機關重重,他若想全身而退,也不是容易的事。財使,你暗中派人繼續搜尋他的下落。另外,再找那兩名守衛仔細詢問,不要放過任何蛛絲馬跡。」
項離點頭︰「明白,我會小心處理。」
一路想著心事,蘇灕慢慢回了聖心殿,還沒進殿門,就見陽驍全神貫注地趴在桌上,運筷如飛,碟子里那幾例精致小菜,眨要被他一掃而光。
蘇灕心底一動,正想找個借口去找他,偏巧他就來了。
陽驍見她回來,眼中一喜,口齒不清地叫道︰「這麼早你跑哪里去了?」
「你以為我是你,什麼事都不用做?」蘇灕淡淡回道,慢慢進門在一旁坐了,看他大快朵頤,吃得很是歡快。她不禁皺了皺眉,忍不住道︰「怎麼今天廚房沒給你送早膳嗎?」
陽驍抹了抹嘴,抱怨道︰「早膳看起來樣子都差不多,為什麼偏偏你這里的跟送去給我的,味道完全不同?」他一本正經地想了想,「回頭我得找夏伏安問問才是!」
蘇灕沒有說話,此刻她沒心情和他扯閑話。
陽驍湊過來,道︰「發生什麼事?」她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顯然不對勁,他便不自覺收斂了嬉笑之色。
蘇灕輕聲道︰「玄風失蹤了。」
「什麼?」陽驍立即跳了起來,有些難以置信,皺眉道︰「暗房四周那麼多人嚴密看守,教中機關重重,人怎可能無故失蹤?幾時的事?」
「昨晚。」蘇灕說完,看了看他陰沉不定的臉色,又叮囑道︰「這件事你先別聲張,我已經派人去暗中追查線索,有了消息會告訴你。」
陽驍點了點頭,望著她忽而一笑,那笑容里有幾分意味不明的探究,「听你這麼說,莫非已有了目標?」
蘇灕微微一窒,飛快回道︰「暫時沒有。」她思量片刻,「你在朝中,可曾與誰結怨?」
陽驍眸光微動,唇邊勾起曖昧邪氣的笑意,「還不承認你很關心我哦!」
蘇灕眼光微冷,手腕輕翻,陽驍見她要來真的,連忙跳到一旁,哇哇叫道︰「好嘛好嘛,問問而已,這麼凶會嚇死人的!」
蘇灕沉了眼,差點送了小命,他還有心情開玩笑!
沉默半響,陽驍手指一下一下叩擊著桌面,思索道︰「朝中恨不得我立即就死的人,絕對不在少數,可真有膽子取我性命的人,卻是……不多。」話到最後,語聲漸漸冷了。
「你是說我舅父?」
她直言不諱,陽驍卻臉色微微一變,旋即懶懶笑道︰「這可是你說的,不是我哦。」
他笑了笑,「這件事沒憑沒據,我怎麼敢亂講?不過……」他語氣一頓。
蘇灕道︰「不過什麼?」
「皇叔與父皇之間,因為皇姑母那事,確實生了嫌隙。」
乍然听他提起母妃,蘇灕心頭不禁酸楚,遲疑問道︰「舅父與我娘……」
「他們姐弟感情很好。听父皇說,當年皇姑母突然離開汴國,下落不明,那時皇叔年紀尚輕,整日跟父皇說一定要找到皇姑母……但時間漸漸久了,一點消息也沒有,他卻絕口不再提了。我想他可能是誤信了流言,才與父皇疏遠了。」
蘇灕垂眸嘆道︰「所以,那次你被我挾持,他故意派了不認識你的人來抓我們?」
陽驍點頭,「或許是吧。表面看來,皇姑母當年的事,的確與父皇月兌不了干系。」他神情有幾分無奈,「但是先祖遺訓,父皇也不得違背。何況每個人的立場不同,很難說清誰對誰錯。」
蘇灕心底微微一動,陽驍年紀不大,看事情倒是格外通透。她想了想,狀似無意地又問道︰「舅父如此對你,你心里,沒有一點不滿?」
「我這個人,恩怨分明,只要沒觸及我的底線,凡事都好商量。可若有人膽敢傷我摯愛親人分毫,我陽驍,一定會回敬他百倍!」他沒有正面回答,雙眼只深深地盯著蘇灕,一字一字說得清楚,唇邊的笑容一反尋常,透著冰冷,看上去幾乎不太像陽驍。
蘇灕心頭咚地一跳,陽驍這話,顯然也在暗示,若查證陽震真是幕後主使,他絕對不會心慈手軟!
陽驍忽然嗤地一笑,「你這麼緊張做什麼?好像明天我就跟皇叔生死決斗似的!」
蘇灕沒說話,心沉如鐵,陽驍年紀雖輕,心思卻活絡,又聰慧過人,他恐怕早就猜到幕後主使人是誰,只不過正如他所說,無憑無據,他不會妄下斷言。畢竟,那人在朝中威望甚高,同時也與她有著親密的血緣關系。
她明白,他不想因此而貿然破壞彼此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感情。
「阿灕。」他忽然望著她,低低輕道︰「假如,我是說假如,有一天你必須要做出選擇,一定要坦白的告訴我。不論你如何選,我只想你永遠記住,今生今世,我陽驍,不會做傷害你的事。」
蘇灕心中一震,詫異地抬眼看他,他的語氣如此輕柔,帶著前所未有的鄭重,似乎在向她許下諾言,也在索要她的一個承諾。
曾經也有一個人,這樣懇切地向她索取真心,只是,現實往往比命運更加殘酷,它只會在你毫無防備,滿懷期待之時,無情地將所有美好的過往撕碎。
永遠相信他?她想問他,永遠有多遠,你知道嗎?
人生數十載,說短也短,說長也長,有很多事意想不到,沒人可以保證未來如何!她不能,他也不能。
眼前年輕俊朗的少年,眼帶期盼地望著她,她忍不住暗暗嘆息。無論未來如何,至少此刻,他的心,是真誠的。
沉默半晌,蘇灕淡淡道︰「謝謝你,陽驍。」
沒有得到應有的答復,陽驍眸光微微一黯,嘴上卻仍笑道︰「你也太見外了。憑咱們的關系,我對你好是應該的。」他站起來伸個了懶腰,咧嘴又道︰「吃飽喝足了,找個地方睡覺去。小阿灕,別想我哦!」他說完朝她眨了眨眼,笑著走了。
蘇灕坐著沒動,靜靜整理思緒,沫香進屋收拾桌子,蘇灕看著她忙碌的動作,心思一動,叫人傳了夏伏安來。
「不知聖女有何吩咐?」夏伏安進門問道。
蘇灕屏退沫香,「玄風的事,想必夏管事心中已有計量,不妨說來听听。」
夏伏安一愣,似是詫異,不答反問道︰「此事非同小可,聖女何以如此信任在下?」他目光一瞬不瞬地注視她,眼底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待,仿佛對他而言,她的答案極為重要。
蘇灕也緊緊盯著他雙眼,「怎麼夏管事自覺不值得信任?」
夏伏安眼光微動,卻沒說話。
蘇灕站起身來,走近窗前,感覺到背後他的目光一直緊緊地跟隨著她,心下微沉,卻沒有回頭。她抬眼望著窗外他昨夜站過的位置,語氣淡淡道︰「夏管事若有異心,大可不必淌這趟渾水。本尊做事原則,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你只需謹記,只要你忠心于我,我必不會薄待你。」
夏伏安眸光漸深,諸多復雜難解的情緒,在他眼底一閃而逝,剎那又歸于平靜,令人無從捕捉。
雨漸漸停了,太陽躍出雲層,光芒四射,照著碧湖水面如鏡,倒映著藍天及周遭景物,唯獨隱藏了它自己的世界。
蘇灕緩緩回過頭去,身後那雙沉默的眼,彷如這碧湖一般,也藏著無數秘密。
「聖女如此厚待,夏伏安自當盡力。」他沉默半晌,低聲一嘆,上前幾步道︰「目前玄風失蹤的消息還在封鎖之中,沒幾個人知道。」
「你想引蛇出洞?」蘇灕直覺地接口。
「不錯!」夏伏安眼中精光一閃,「比我們更想找到他的人,是幕後主使者。」
蘇灕不禁又是一怔,似曾相識的情景瞬時浮上腦海,就連對白,語氣,都是如此熟稔。她極力穩住稍稍激蕩的心神,緩緩笑道︰「這的確是個好辦法。那你想如何做?」
夏伏安似在思索。
蘇灕盯著他緩緩道︰「那虞千機似乎對你有意,不如就由你從她那著手。」
思源樓里,身姿妖嬈的紫衣女子極盡媚態勾引他的一幕她親眼所見,無論虞千機出于何種目的,只要他肯稍加逢迎,略施小計,找出幕後主使一定不難。
「你要我去接近那個女人?!」夏伏安驚詫地望著她,仿佛被觸動了心頭隱痛,萬般復雜的情緒,仿佛激流一般涌入眼底,又迅速被壓制成更復雜的情緒。
蘇灕的心莫名一緊,「怎麼了?」她疑惑問道。為何他一向平靜的眼神突然變得如此復雜?似有悲傷又似有落寞,她神色未動,淡淡又道︰「只是讓你做戲,又不是真讓你以身相許……莫非,你擔心溫柔鄉里,會把持不住,最後反受其操控?」
「就憑她?」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話,他眉頭一皺,倏忽冷笑,「再修煉一百年,她也沒這個能耐!」說罷拂袖轉過身去,說不清是惱是怒還是悲,他心潮起伏難定,周身散發的氣勢倏忽強盛,仿佛他才是主宰這天地萬物的神!
只有他操控別人,沒有人可以操控他!
蘇灕心頭一跳,驚訝地說不出話來。
「這世上,只有一人,能掌控我的心意!」他抬頭望向門外的天空,高大的身影忽然變得落寞蕭索,再回過頭來看她的時候,眸光沉痛哀傷,聲音飄渺悲涼,低聲笑道︰「她只需一句話,就能讓我歡喜,讓我以為自己是這世上最幸運的人!她也只需一個動作,便能令我如墜地獄,絕望到痛不欲生……」
蘇灕的心忽然狂跳起來,目光沉陷在他眼底痛苦的漩渦,難以自拔。
「你……」
「屬下雖是一介管事,卻也不是任人驅策。」他目光迅速恢復了平靜,淡淡地接口,「思源樓還有事要處理,屬下先行告退。」說完轉身大步走了。
高大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長廊的轉角,遠處的山水在她眼中漸漸變得模糊,她愣愣地站在原地,許久,都回不過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