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得到皇後娘娘的召見而來景福宮,似乎是她的不懂規矩。
不請自來的後果,卻沒有穆槿寧想象的那麼嚴重。
最為熟悉的皇後娘娘,見到她並無任何的驚詫,仿佛早就猜到她的到來。
「三年不見,你出落的越來越像你娘親了。」
皇後挽唇一笑,瞥了一眼穆槿寧,第一句話,卻是這般說的。但穆槿寧,卻听不出這是褒獎,還是……
「可惜你跟你娘的命,也沒什麼兩樣。」說完這一句,皇後命身邊的宮女送來一些點心茶果,忽略了穆槿寧眼底的驚痛。
穆槿寧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淺淺的光輝,灑落在殿堂,披在皇後的腳下,曾經覺得跟太陽月亮一樣的皇後,居然也變得陌生。
她壓下內心的沉痛,溫柔的笑容綻放在粉唇邊,她垂下眉眼,不動聲色。「奴婢被太後娘娘召見,本該離宮,但想著既然入了宮,自然應該給皇後娘娘請個安再走。」
「你來的正好,本宮本就想著抽個空要見見你。」皇後娘娘夾了塊綠色糕點到空碗之內,抬了抬眉,關于穆槿寧去了潤央宮的事,她也早已得知。「只是本宮沒曾想,你居然帶個孩子回京。」
見穆槿寧默然不語,她接著說下去︰「這是你以前愛吃的,在塞外肯定吃不著。」
有了皇後的吩咐,宮女將糕點送到穆槿寧的面前,她從紅色漆盤內接過那一雙善良的銀筷子,輕啟小嘴咬了一口。
是甜,香糯,很好的味道,別說邊遠塞外的官府里吃不到,就是大戶人家里面,也鮮少能做出這樣獨特滋味可口的糕點。
但美味,令人心酸。她擱下了這雙筷子,瞥向站在身邊雪兒手中的孩子,這樣的細微神情動作,全部進了皇後的眼底。
「你應該清楚,帶著這個孩子,你難以立足。」皇後描畫精致的細眉高高揚起,更顯得幾分不悅,她的語氣變得愈發冷淡,幾乎教人不敢直視。
以前的崇寧在每個人眼里看來,都是**深重的嗎?她回京不過想著孝順爹爹,皇後難道覺得她還有別的想法?
眼神一轉,穆槿寧臉上的笑,更加恍惚了。「娘娘,奴婢不曾想過要在任何地方擁有一席之地。」
「你比以往穩重了,卻也……無用了。」皇後瞥了她一眼,那語氣像是斥責,更像是失望。
穆槿寧聞到此處,眼神定在一處,她並不這麼想。她不覺莽撞沖動毫無心機的崇寧,是多值得回憶多值得念念不忘的人。她或許更喜歡,如今的穆槿寧。
皇後用完了點心,喝了茶,才不疾不徐地嘆了口氣︰「怪只怪,你那糊涂的爹,毀了你,不過多說無益,你有何打算?」
穆槿寧這回抬起白玉無瑕的面容,因為單純清麗的微笑,更顯得嬌美出眾。「多虧了太後跟皇後的照顧,我們才能在京東找了處院子安頓下來,如今的生活,很清淨。」她十來歲的時候最愛的,就是熱鬧,而如今,她趨之若鶩。
她笑著的時候,還是讓皇後看到了以前的崇寧,那一點紅痣就在右眼眼角,細細小小的,更添幾分嬌俏迷人。
「今夜皇宮要辦個宴席,明日就是太子大婚的日子,很多人都會來。」皇後猛地移開了視線,眼底涌上來讓人心儀景往的溫和,抬高了音調。「你最想看的他,也會來,不如你也留下來一起。」
「多謝娘娘的美意,不過奴婢還要回去照料爹爹,更何況奴婢如今的身份是庶民,參與皇宮的宴席一定遭來他人非議。」
想到會再看到他,她唯一的念頭,就是逃。
逃得遠遠的。
就當她沒回來。
「早知如此,又何必當初?居然連見他的勇氣都沒了,不過也好,繼續糾纏下去,也是無果,更何況你——」
皇後的話,就在這里止步。
但聰明人,也听得出背後的意思。
穆槿寧微微眯起眼眸,觀望著皇後起身的背影,那寶紅色的華麗衣裳,用金線繡著鳳凰的圖騰,深深刻入她的眼里。
更何況她……
曾經是個奴婢,如今是個庶民。
「對了,今年昊堯會成親,你可知曉?」
就在穆槿寧想要起身告退的那一刻,皇後娘娘平淡的聲音,傳入她的耳邊。
她以為自己不會有任何感覺。
但她的心,還是控制不住輕微地顫抖。
他就要娶別的女子為妻,這是遲早的事。這三年內她以為他早已有了妻子兒女,只是她還不知,未來的王妃又是誰。
一切,都該徹底忘記拋棄了。
她沒有任何禮物可以送與他們。
唯一的祝福,就是她,穆槿寧,再也不出現在秦昊堯的人生中,不再傻傻的,一廂情願的,成為他的障礙。
這樣想著,她也漸漸釋懷許多,走出宮門坐上馬車的時候,居然也是面帶笑意的。
輕輕懷抱著孩子,隨著馬車的車廂微微顛簸,她哼唱出一首不知流傳了多少年的童謠,她一直不知道自己的明天要怎麼走下去。
只有斬斷一切退路,她才可以重新活過。
「再過幾天是我娘的忌日,太後娘娘賞賜的這幾匹料子中,這玉色的最適宜,待會兒到京西稍停片刻,找個往年相熟的裁縫制件衣裳。」
空出一手,穆槿寧伸出手去,撩開那車旁的布簾,望著門外的人流,面容上的表情,被夕陽余暉染上一層淺淺悲哀。
馬車徐徐停下,穆槿寧隨著雪兒一道下了馬車,她不覺辛苦始終懷抱著睡著的男孩,腳步停在一處古風樸實的綢緞店外。這里曾經是她最愛來的店鋪,少女懷春又豈能不愛美,每當從爹爹那里領到銀子,她第一個去的,便是裁制新衣裳的綢緞店。這家店的師傅,手藝活可是一流,大戶人家的閨秀,也可常常光顧,正應了那句話——酒香不怕巷子深。
「客人里面請,是要買緞子,還是裁衣裳?」
小哥兒迎面過來,端著笑將她迎入店內。穆槿寧四處打量了一下,三年不見,店里也變了大概,她轉過臉去,問了句︰「你們掌櫃周師傅還在嗎?」
「周師傅在幫里面的客人量尺寸呢,客人你稍等片刻。」小哥兒熱情回應,端來兩把椅子,讓她們坐下等待。
雪兒將布料安放在自己膝蓋上,與穆槿寧就說上了幾句話而已,里堂內的黑色簾子掀開,就有人走了出來。
穆槿寧不經意抬起頭來,走在第一個的是一位約莫十六七歲的女子,身材曼妙,面若銀盤,杏眼櫻唇,身著粉色襖子,著寶藍色長裙。還帶著幾分稚氣的姣好面容上,是一片怒意。
她的眼底滿是不屑,冷冷盯著面色難看的周師傅,將手中這套坎肩狠狠丟在地上︰「我可是信得過周師傅你,才願意到這里來做這身衣裳,不過這件我還是不滿意,如今更改也來不及了,你就照我說的去做。」
一言一行之中,滿是驕橫之氣。穆槿寧只覺得她面生,硬是看不出想不起,這是哪戶人家的掌上明珠。可她暗自拾起那件坎肩,卻覺得做工裁剪顏色料子都很是精致,不懂為何遭來這位小姐的鄙夷。
「不知沈小姐想要的,到底是何等樣的衣裳?」周師傅向來以手藝活出色而聞名京城,沒想過這位官小姐倒是一點不好伺候,甚至將自己熬夜制作的坎肩跟廢品一樣丟棄,實在是壓著火氣問了句。
「我改主意了,不要坎肩,改要一件華麗的斗篷。銀子不是問題,你一定要給我用最好的皮毛料子,不能有一根雜毛,哪怕是斗篷的系帶,也要用最上乘的絲綢。我可不喜歡自己的衣裳,跟別的小姐重樣,至于上面要花些什麼樣的心思,那就是你的事了。」年輕小姐冷著臉,袖口露出的青蔥玉指指著低聲下氣的周師傅,高高在上的態度,宛若訓斥府里的老奴才。
「代兒,我們走!」
趾高氣昂的富家小姐已下令,圓乎乎的丫鬟急忙跟了上來,兩人頭也不回走出店鋪,甚至不等周師傅的回應。
「周師傅。」
穆槿寧將手中的坎肩,送到周師傅的手邊,周師傅剛受了一肚子氣,居然沒留意到身邊還有人等候,這麼抬頭一看,眼底的神色變得萬分復雜。
「崇寧郡主?」
「是,周師傅,我回來了。我想找你做一身衣裳——」她抿著嘴角笑,宛若十四五歲的模樣,她也曾任性無知,卻萬分信任周師傅,只要他做的美麗衣裳,她都歡喜極了。她暗自瞥了周師傅蒼老的面孔,笑容從純真轉化為溫柔淺淡,她改了主意。「不過以後幾天,你應該很忙,我就不給你添亂了。」
「哎,這小姐,實在難伺候!這件坎肩我就做了三天三夜,她還不滿意,即便給她趕出來一件斗篷,她不喜歡,我還不是白忙活?!」周師傅無奈之際,不免在人去樓空之後發發牢騷。
「我這麼看著她,覺得好像看著以前的自己。」穆槿寧望向那遠去的身影,笑意在面頰兩個深深梨渦之內釀成從容,幽然說道︰「她一定想要在自己心儀的男子面前成為最特別的一個,也不是難以體會的心情,只是麻煩周師傅你了。」
愛慕讓人會希望,變成另一個人眼底星空之中無數星辰,最閃亮的一顆。
她也曾一樣。
只是她忘了,她忽略了,她大費周章穿在身上的那些漂亮衣裳,又何曾停留過在他眼里,哪怕短短一瞬?!
蝴蝶飛過花朵,尚且能留下畫面。
而她,什麼都不曾留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