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他薄唇微啟,只是吐出一個字。
他一定認出她了。
他下面要說什麼?!
還是會害怕。
還是會不知所措。
四目相對的時候,她還是會……。無法呼吸。
「奴婢不是你要找的人……」她猝然壓下頭,長睫在眼瞼處覆上淡淡陰影,眼神閃爍,不敢直視他的黑眸,仿佛看到的,是一個惡魔。
她從未想過,自己能正對他,也從未想過,自己再站在他身前的時候,是何等的回應。
原來她還是只能逃避。
他眯起黑眸,冷眼睨著她,以前她看到他,哪里會掉頭就走?!
他突然想到他們第一次相遇。
那年,她才十歲。
在後花園,他獨來獨往,撞到她,嬌小的她重重跌倒在地,她看他身邊沒有任何侍從,當他身份平凡,愈發高傲盛怒。當年那個粉女敕女敕的小女娃趾高氣揚地指著他︰「本郡主可是跟著皇後娘娘的,你算個什麼東西?!」
她的小時候,也確實遭人厭惡憎恨。
而如今的崇寧,張口閉口,卻是奴婢兩字。
他說服自己,她不曾出現在自己面前的三年時間,他並不好奇。
他卻不懂,為何下一刻,他的手已經大力地扣住她的手臂,抓住她不放。他的怒火,不知從何而來,而且,燒的火熱。
寬大衣袖中的手臂,遠比自己想象中要更加縴細,仿佛他再加大一分力道,她就會像一個精細卻脆弱的女圭女圭,全部被拆散了骨架子。
他不給她避開臉的機會,手臂一松,凌然右手攫住她的精巧下巴,逼著她不得不以仰望姿態直視那一雙幽深不見底的眼瞳。「你給本王裝什麼?你這張臉,燒成灰本王都認得!」
她听著他滿帶怒氣的話語,胳臂上的疼痛卻根本敵不過內心的糾結和沖擊,她以前活在美夢中不肯醒來,也絕沒想過他會是如此憎惡她。她只是覺得,他還不夠喜歡她,只要時間一長,他遲早會喜歡她……
他恨她。
恨崇寧兩字,必須跟他的名字牽連在一起的那些年。
她微微怔了怔,眼底刺入淺淺酸澀,她沒想過必須用這種方式逼自己看到不堪現實。
「又是精心安排過的吧。」秦昊堯冷叱一聲,他蹙著飛揚的濃眉仔細打量她的面容,女子豆蔻的這幾個年頭,的確變化不小,她的面容不若小時候稚氣未月兌,而更偏向于……女子的味道。那雙眼楮,在巴掌大的小臉上更顯動人嬌媚,特別像現在,她的黑瞳之內,蒙著一層宛若委屈的迷離淚光,若是擱了別的男人,或許早就被她迷惑打動。
但他不會。
休想。
他突地松開手,力氣之大,讓穆槿寧幾乎要費盡全力才能穩住自己的身子,不往後退。
「寧兒!你……。你怎麼能欺負我的寧兒!」听到前面喧囂的穆將手中錦囊塞入內袋,抬起頭才發現一個男人將女兒狠狠推開,他猛地沖到穆槿寧的面前,本能似的張開雙臂。
穆槿寧只覺得周身恍恍惚惚的,就任由穆保護她,她默默看著五步之外的他,用一種無法言明的情緒。
秦昊堯挑了挑眉,仿佛張牙舞爪的穆,不對他構成任何威脅。他的薄唇微微揚起,那種笑容,幾乎冰凍了當下的空氣。「用這種楚楚可憐的姿態,用這種偶爾相遇的方式,還是想拼命出現在我面前,這種小伎倆,那幾年你用的還不夠多?」
穆槿寧突地覺得她從來不理解他。
她退了一步,整個身子都控制不住地搖晃。
她恨自己,恨自己也無力反擊,無法反駁。
回到京城的這半個月,她仿佛整個靈魂已經月兌離身體,她旁觀回憶以前的崇寧,連她都無法喜歡自己,不是嗎?
秦昊堯逼近一步,俊美卻又冷峻的神色,她並不是不曾見識過,但第一回如此懼怕。「流放的三年,我以為你會變,原來你還是沒變,死不悔改。」
他甚至不得不懷疑,上回攔在他馬前,差點被馬蹄踐踏,也是她回京帶給他的第一件「禮物」。
他的不耐煩,浸透在冷漠言語中的每一個字。
她是在自作自受。
他惱她許多年了。
「是。」穆槿寧猝然不知何處生來的勇氣,按下穆張開的雙臂,獨自走到秦昊堯的面前,她抬起眼,安安靜靜看著他,承認地坦然。「小時候是用過很多次,能夠看到你的機會,從不願浪費。但往後,不會那麼做了。」
過去,也許她應該忘了。
「寧兒,他是誰啊,他怎麼對你這麼壞?」穆滿臉不悅,只是被穆槿寧捂住嘴才不得說出更多的遷怒之詞,她淡淡一笑,忽略內心的傷痛,別過臉對穆輕聲說︰「他是王爺,爹,我們跟他行禮,就該走了。」
以她如今的貧賤身份,他是王爺,她是百姓,她要行跪禮。
穆愣著,只能由著穆槿寧拉著自己的手,一同彎下膝蓋,只可惜跪禮行了一半,已然听到空氣中傳來低喝的聲音︰「夠了!沒時間看你演戲!」
語氣惡劣的,讓剛跪下的穆,驀地身子一抖。
「走!」
秦昊堯面色冷沉,大手一揮,身後的侍從立刻跟隨他離開。
他們從未交好,這回交惡也稀疏平常。她挽唇一笑,這般自嘲,以往是她身處迷霧無法自拔困擾他許多年,這回她割舍一切,他們兩個……就不會繼續錯下去。
「那個人,好像在哪里見過,就是想不起來……。」穆努力回憶,為難的皺起眉頭。
穆槿寧依舊跪坐著,任由暮色染上她的周身,微風襲上她的眉間,也無法讓她舒展愁容。
她神色凝重,緩緩伸出手去,縴細蒼白的指尖,觸踫到草間那一枚銅錢,將它收入掌心,拳頭無聲越握越緊。
一文錢,有一文錢的用處。
而感情,有時候毫無用處。
王鐳跟在秦昊堯的身後,直到走上酒樓的樓梯,他才開了口。「王爺,不只有一句話,屬下當講不當講——」
秦昊堯不曾止步,面無表情。「說。」
「前天屬下回京,听到了個奇怪的傳聞,正是有關她。屬下覺得,她這回回京並不是沖著爺來的。」在秦昊堯還不曾被奉為秦王的時候,他就跟隨他,對于穆槿寧,主子對她有防備也不是毫無緣由。但這回,他卻想為穆槿寧說一句話。
不是沖著他來的?
秦昊堯並不覺得好奇,京城是非多,空穴來風也多。
關于她的事,他不會追問,也絕不插手。
就在穆槿寧覺得她再也不會進宮,在太後召見她的五日之後,居然再度傳召她入宮。
長大了她將後宮之中的規則看的更清楚,穆家是皇後一族,小時候她跟著皇後,從不覺得太後對她有多眷顧。
回到京城,察覺到皇後對她的冷淡生疏,倒是太後,在太子大婚的第二日,還派公公送來許多糕團點心。
整裝之後,她緩緩走入潤央宮,給皇太後行過禮之後,倚著相鄰的位置而坐。太後問了些如今她在京城的日子,她回答的謹慎小心。
正到皇太後的用午膳的時辰,榮瀾姑姑叫宮女在偏殿添了張桌椅,穆槿寧扶著太後緩步走入偏殿。
「去年年關哀家就改吃素了,可不能跟你們年輕人比了,你就陪哀家嘗嘗清淡的味道。」太後露出慈善的笑容,握著穆槿寧的手,一同坐了下來。
白玉桌上,盛放著十來個精致的碟子,都是御膳房做出的精細素食。
穆槿寧淺淺一笑,輕搖螓首,等著太後動了筷子,她才探出手去。
太後的氣色要比上回好許多,她身著金色宮裝,黑白相間的長發高高盤成整齊發髻,沉甸甸的金釵叼著東海明珠,綴著碧玉耳環與翠玉串珠項鏈,更顯得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不凡氣勢。
「年輕氣盛的太子殿下都娶了太子妃了,哀家也想要看到整個皇室都太太平平,和和樂樂的,三年前的事,給你也帶來不少傷害。你的年紀不小了,帶著那麼小的孩子,哀家實在看不過去。」
穆槿寧聞到此處,不禁停下了筷子,抿著唇,不答話。
「最近哀家想到一個合適的對象。」等宮女們上了茶,撤了桌子,太後才提了這個話茬。她笑意盈盈,端著茶碗,更顯溫和可親。「他是李家的長子,性情人品都是絕佳,弱冠之年就成為當今探花,在殿試時深受皇帝賞識,在仕途也是清清白白,堂堂正正。」
穆槿寧嗅著清茶茶香,垂著眼眸,綠色的茶葉在熱水中不斷起伏,心中卻一片清明。「謝太後娘娘為奴婢費心,只是奴婢不敢奢望,更不敢高攀。」
太後瞥了她一眼,看她從容拒絕,只當她是不敢仰望那個位置和名分,才緩緩道來。「他這一年被皇帝派去江南審查當地高官貪污一事,重振朝綱,他大有作為,雖然如今官及三品,但他往後的路,一定能走很遠。只是,他在十八歲的時候,家里就定過親事,成親第一年,妻子就過世了,往後就再也未娶……」
或許這是,位于深宮高位者能夠為自己搜羅出來最好的人選。
她當然感謝,因此回應地萬分謙卑恭順。「回老祖宗,奴婢從未想過,要嫁與他人。」
太後的眼波一沉,臉上再無笑意,多了幾分冷然和勸誡的沉重。「崇寧,哀家可是過來人,你若不斷了自己的後路,是決計找不到出路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