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後的眼波一沉,臉上再無笑意,多了幾分冷然和勸誡的沉重。「崇寧,哀家可是過來人,你若不斷了自己的後路,是決計找不到出路的。」
太後雖然想為她找一條路,找一個歸宿,卻更想要看到自己,斬斷與秦昊堯所有過去的決心吧。穆槿寧咬了咬粉色下唇,她若再拒絕,就是對秦王還存非分之想,也更顯得不近人情。
她的沉默,讓太後的話,說的更重了。「就算不為你自己著想,難道你也不為兒子想想?」
她自然從小就明白京城是個什麼地方,要念兒在流言蜚語和冷眼鄙夷中長大,沒有一位爹爹為他撐腰庇護,她即便可以給念兒所有的關懷,他難道不會遺憾,不會埋怨?!
一句話而已,已經刺中她的心。她什麼都不在乎了,卻無法漠視念兒的將來。他才一歲多,她怎麼自私狠心?!
「老祖宗,我並不是還有不該想的念頭,只是……」穆槿寧走到太後的身後,代替榮瀾姑姑替太後輕輕揉捏肩膀,舒緩筋骨。她若遲疑婉拒,只怕令人生厭。
身在皇宮,向來是識時務者為俊杰。
「你的顧慮,哀家很清楚。」太後身心愜意,滿意地揚起嘴角。從穆槿寧的回答察覺她的悔改,只要看她順順利利出嫁,皇族想必不會再起任何風波。「這幾天哀家已經跟皇帝說過,有意保留你的封位。再過些日子,穆家的那些良田置產,也要幫你拿回來。」
這些話,她太懂了。听上去明明是周全的安排,但不知名的苦澀,從嘴里,一直泛到心里。
這是給她找台階下,太後都願意抹去她的罪名,重新恢復她的郡主名分,不讓她在別人面前變得卑微可憐,只為她配得上那位李家才俊。
那是太後施舍給她的嫁妝。
她不再回答。
已然默認。
她總要重新走一條路。
「當然,這一切也要看他,若是你們互相喜歡,兩個人有緣,哀家願意為你牽線搭橋,促成一樁喜事。」太後的手掌覆上穆槿寧的手背,笑的爽朗,仿佛這件事,已經成了。
「多謝老祖宗為奴婢煩心。」穆槿寧挽唇一笑,這世上未曾謀面而結為夫妻的,數不勝數,她不是唯一一個。
「娘娘,聖上來了……。」
听到蒙姑姑站在門外的稟告,穆槿寧面色不變,收回了雙手,默默站在一旁。
「母後,額拉里從邊疆送來了今年的貢品,是上好的千年人參。」皇帝跨過門檻走入其中,身後跟隨一個公公,端著紅色禮盒。
穆槿寧抬了抬眉眼,皇帝四旬出頭,高瘦俊朗,穿著黃色常服而來,只是臉上笑靨向來很少,精神奕奕,雖然眉眼處的細紋不少,卻也不顯蒼老。他說話時候嗓音渾厚卻又沉斂,仿佛繼承了秦家王族遺留在血液中的冷漠。
「皇帝,你來的正好,你看誰來了?」
太後笑著說,拉著穆槿寧的手,皇帝的眼神撇過來,掃到穆槿寧的衣角,穆槿寧急忙跪了下來︰「皇上聖安。」
「她是——」皇帝坐在太後軟榻的另一邊,眼神定在眼前這一名女子的身上,她著一襲藍色素雅宮裝,脖頸處是一圈乳白色皮毛,高高梳著的發髻上,只在最旁側別了一朵粉色珠花,這一身打扮不艷麗,卻也清爽宜人。她的長相,擱在佳麗無數的後宮之中,自然算不得最為驚為天人的那一個,身子也稍顯單薄清瘦。只是那清澈明眸,那眼眶下一點淡淡紅痣,仿佛凝著一顆細小血淚,那垂眸姿態,更像是一股別樣味道。
真是……我見猶憐的一個美人兒。
但這樣的神韻,似乎有些相熟。
太後見皇帝蹙眉沉默,仿佛陷入思考,不禁笑著打趣︰「皇帝的記性怎麼比哀家還差了?」
被皇帝這般打量,她很不自在,從小時候就對皇帝並不陌生,她剛進宮那會兒,皇帝才過而立之年,她可以肆意討好皇後,卻是心里懼怕這個天子。這樣的心情,在三年之後的如今,不但不曾消失,反而更加嚴重。
那種眼神,浸透了天子的威儀,還有,別的。
太後抿了一口茶水,不疾不徐說了下去︰「你再仔細瞧瞧,她長得像誰。」
「朕著實看不出來,不如請母後揭曉答案,她到底是哪個愛卿的明珠。」皇帝抽開了打量的眼光,淡淡一笑,笑意不達眼底。
太後將茶杯往桌案上一擺,自然而然地開口︰「她是那淑雅的女兒,小時候常常陪伴皇後娘娘的,皇帝竟也不記得了?看來,還真是女大十八變。」
那一刻,皇帝的面容,一下子變了。
「還真是……」他冷冷盯著她,仿佛要將她的面容,燒出一個洞來,他頓了頓,冷意滲入她身體的每一處角落。「認不出來了。」
太後似乎不曾察覺皇帝的轉變,清了清嗓子,鄭重其事地說出自己的意思。「哀家想要給崇寧找一個歸宿,那人就是李 ,皇帝,依你看如何?」
皇帝驀地起身,淡淡說道,宛若敷衍。「太後覺得合適,那就這麼辦,朕還有國事要處理,就不打擾母後休息了。」
穆槿寧見他轉身欲離開,急急忙忙再度俯去,見他大手一揮,仿佛極為不耐。
她默默直起腰,望著門的方向,天子轉過身,幾位公公忙不迭跟了上去,浩浩蕩蕩離開了潤央宮。
皇帝對她的厭惡,對她的抵觸,越來越深。
洞穿穆槿寧的心神不寧,太後卻只是站起身,輕輕拍拍她縴細的肩膀,什麼話都沒說。
跟在榮瀾姑姑的身後,穿過小路走過後宮一座座殿堂,穆槿寧的心緒復雜,或許她軟弱,或許她自私,她不期待自己可以重拾幸福,卻也無法拒絕這難得一遇的機會。
若她帶著這般深沉功利心,對那個叫做李 的男子,是否也不太公平?!
只要他對念兒好,她可以傾注一生去照料他,不是嗎?
「榮瀾姑姑,我這麼做,是不是太恬不知恥?」穆槿寧驀地出手,輕輕拉住榮瀾的衣袖,眼底閃耀著濡濕,她總覺得內疚,總覺得虧欠。
是不是,她在無事生非?!
「我在宮里這許多年,看過許多人,做過許多錯事。但依我來看,你若是改過自新,安分守己,也能成為一位好妻子,好娘親。」榮瀾說的坦誠,直直望著眼前嬌美女子。
忠言逆耳,但姑姑的話,卻說到她的心坎里。「你瞧,那位,便是李大人。」
穆槿寧隨著榮瀾的目光,淡淡望過去,她的目光透過庭院的樹杈空隙,落在那位從上書房走出來男人。
他比自己想象中,更年輕,約莫才二十五六歲,正值當年。一身深藍色儒官常服,佩戴黑色官帽,腰封上瓖嵌著白玉,腳踏黑色靴子,手持一本金色文書,走的步步生風。
他的稜角分明,濃眉飛揚,眼神迥然,五官生的端正好看。高大身子,寬闊肩膀,頂天立地的男兒,不笑的時候是肅然,卻也不顯冷傲。
他與俊美無儔卻又冷傲逼人的秦昊堯,是全然不同的人,截然不同的感覺。
他比秦昊堯更溫和,意氣風發,他比秦昊堯少的,是與生俱來的距離感。
她從未見過有人,將官服穿的如此生動好看。肩線衣袖口,每一處仿佛都服服帖帖,為他量身定做似的。
不,或者說,她以前從未花過時間去認認真真瞧過除了秦昊堯之外,其他的男子。
怪不得,太後暗示她要珍惜這回機會。
錯過了,就再也沒了。
身家清白的官宦女,京城何其多,這般的青年才俊,前途大好的官員,會願意接納她麼?
接納,這樣的穆槿寧嗎?
她突然退縮了。
死寂了許久的心,突地抖得厲害起來。
「是人中龍鳳的人物吶,太後娘娘可不曾誆騙你。」榮瀾姑姑沒有看穿穆槿寧的難過,徑直走向前方。
穆槿寧沒答話,默默跟隨在姑姑的身後,只是袖子內藏著的雙手,不自覺地緊握在一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