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後只是安睡了兩個時辰,已經天亮了,榮瀾姑姑在太後耳邊低語一句,得到她的許可,才將帳幔放下,準了皇後進來。
「臣妾給母後請安。」朝著床榻方向雙膝一彎,德莊皇後給太後行了禮,才坐在一旁位置。
「母後近日來怎麼日益勞累辛苦了?臣妾叫徐太醫送來的藥丹沒有用嗎?」皇後隔著一層淺白色帳幔,觀望太後,若是身子好,太後是很早就起身的。
太後掖了掖身上的錦被,蒼老的嗓音,從帳幔之後透出來。「皇上是篤定昊堯不會拒絕,昊堯也成竹在胸,但南駱千里迢迢,這一路上——崇寧才十七歲,這麼年輕,皇後,你當真要漠視不理?」
太後是開門見山,懶得浪費一句話了。
皇後默默垂眸,看似靜心傾听,卻不過暗自審視自己昨日新涂的蔻丹,眼底一派漠不關己。
「千百年來,史書上這樣的例子,還少麼!」太後的斥責,落在皇後的耳畔,她這才緩緩側過臉,眼底有微微的怒氣。
「因為那淑雅,皇上不是埋怨了本宮整整二十年嗎?本宮若再插手,皇上豈不是要把本宮逼到冷宮去!」
「哀家近日來身子越來越不見好,想搬到清水寺去靜養,既然皇後不管不問,為了秦家的子孫後代,哀家不能坐視不理。」太後冷哼一聲,眼前這個掌管六宮的皇後,是不會收手了。蒼老面目,陡然覆上詭譎殘酷。「皇上要怨,就怨哀家吧。」
皇後側過身去,昨夜大雨,窗下的長台上,還不曾擦去雨水痕跡,她揚起高傲端莊面容,遲遲不語。
「你看著崇寧的時候,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麼嗎?」太後坐在帳幔後,凝望著皇後的一舉一動,皇後是將崇寧當成是親信心月復,可惜,這如意算盤,打的過早。
德莊皇後聞到此處,眼底猝然升騰起一抹復雜光線,她微微蹙眉,只听得太後冷笑一聲,滿懷輕蔑︰「哀家是不知道。」
「母後,您就當真那麼絕情麼?!崇寧還不懂人事的時候就沒了娘親,爹又是那等樣子,我們秦家也絕不該繼續對她刻薄。」皇後猝然扶著椅背起身,滿目驚痛。
「絕情?你說哀家絕情,當初是誰把那淑雅灌醉了送到郡王府的!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就讓她不明不白嫁給一個傻子!難道是哀家不成?!」太後森冷揚唇,冷著臉反問,再無說好話的意思。既然要說破,那就不必偽善。「皇後沒必要在崇寧面前那麼仁慈,若是她知曉當年之事,記恨的人,第一個不是哀家,而是皇後!」
「臣妾不怕她知曉,就算她當真哪一天知道了,木已成舟!」
方才的急迫,緩緩逝去,那清瘦從容的面容上,唯獨不見一分暖意。她的紅唇邊,溢出這一句,更是不近人情。
德莊皇後朝著太後福了個身,就算是行了禮。作為皇後,幾十年如一日,每日清晨都來潤央宮請安,也算是盡了孝道。
太後猝然扯開帳幔,冷眼望著皇後的身影,嘴角緊緊抿著,垮下的皺紋更漸深刻。
不過半月,已然傳來喜訊。
秦王在南駱大獲全勝,不但殺了陸子彰,更是剿滅了陸家軍,封了陸府,所有家眷家奴都被押往京城,等待皇命到底是處死還是流放。
雍安殿內,一片沉寂。
「皇上,陸子彰被秦王殺了。」
周公公端著參茶,緩步走到批閱奏折的皇上身邊,語氣沉重。皇上聞到此處,手中的毛筆微微頓了頓,還未圈畫好,卻低聲喟嘆。
陸子彰夸下海口,八年養成五千將士,沒想到秦昊堯一去,就潰不成軍。
他自然是知曉秦昊堯在軍中的威力,難道秦昊堯手下三千將士,都能抵御五千有余的敵人?!那秦昊堯在軍中一天,便是大聖王朝的心月復大患。
周公公斂眉,低聲試探︰「不知皇上與他的交易,秦王是否知曉?」
「人都死了,還有什麼好追究的?」皇上驀地眼神一變,將手中毛筆一丟,負手而立︰「他貪得無厭,死有余辜罷了,陸子彰不過是個蠢貨,有勇無謀,朕想他沒有機會跟昊堯說,就死在他的劍下了。」
周公公見天子盛怒,沉默半響,低頭研磨︰「但送去的密令——」陸子彰一死,雖然死無對證,卻也無法找到當初那封密令,前幾日就讓人去過封了的陸府,唯獨遲遲找不到。
皇上的眉頭一皺,走到窗前,凝神說道︰「再派人去找,就算是把陸府翻個底朝天,也務必要找到。」
「遵旨。」
周公公點了點頭,急急忙忙趕了出去。
明明已經取得勝利,為何還留在南駱,不回京城領賞?秦昊堯當真只是在南駱會友停留這麼簡單?
方莊有這麼古怪的人,放著高官厚祿,辭官前往南駱當一個小縣令,居然利用官府的權力在暗中協助秦昊堯。
秦昊堯身邊的人,滿朝文武中到底還有多少?!除了已經查出的,在各地官府,暗中隱藏的還有無數個嗎?
「聖上,今晚是去哪個宮里就寢?」一名管事不知何時已經跪在桌案,笑著詢問。
「不了,朕頭疼的很。」
手掌一揮,他面色驟冷,夕陽光輝灑落他周身,那發間的白發,絲絲分明。
「你陪朕出去走走……」
皇帝徑自走出去,管事公公應了句,一道走出雍安殿。
目光停留在不遠處,這條路通往景福宮,是出宮的必經之路,兩名女子一前一後走著,一看到他,便彎下腰去行禮。
自從景福宮紅果一事之後,他已有十日沒見到她,遠遠觀望的時候,險些覺得便是那淑雅,不過細看之下,崇寧的個頭比那淑雅略微嬌小一些,今日身著女敕黃色宮裝,其上繡著花鳥圖騰,凸顯她如今正好的年華,嬌女敕婉約。
穆槿寧垂下眉眼,恭順福了個身,沒想過會在回去的路上遇到天子。
「上回的事,多虧了你。」皇上沉郁的面容上,漸漸多了幾分溫和,看著她的溫順姿態,他暫時忘卻方才的心中雜亂。揚唇一笑,他沉聲道︰「听皇後後來說起,你這嗅覺原本就比常人出眾,要不是有你在場,事情就不明不白了。」
「是崇寧該做的,並不費事,反而崇寧覺得心中知道誰是心藏歹毒之人,若是不說,壓在心里頭更難過。」穆槿寧彎唇微笑,眸光清淺,不假思索,柔聲說道。
皇上聞到此處,猝然眼底掠過幾分復雜神色,後宮的女人,的確勾心斗角個個不盡相同,卻又個個一模一樣。有太多人是知曉其中的暗處,卻又爛在肚里,若非牽涉自己的利益,輕易不會開口。
身為天子,他早已看慣這些爭奪,三千佳麗,有美艷絕倫,有溫柔體貼,卻惟獨少了這一股清流,眼底見不得那髒污,心底容不下那污穢的。
就像是他身邊的臣子,能有幾個直諫敢言,不畏強權,這般正直?
他凝望遠方,蓄胡的口邊,驀地傳出一聲淡淡嘆息。「知道你什麼地方跟淑雅最相像?」
「見過的人都說是眉眼之處。」沒想過他會再度提及娘親,她有些措不及防,卻也最終平靜望向天子儒雅側臉,神色不變,低聲回應。
皇帝猝然轉過臉來,指著她,低笑出聲︰「不對,是你笑起來的樣子,跟你娘最像。」
聞到此處,她垂眸淺笑,長睫扇動,白皙的肌膚在暖陽照耀之下,近乎透明。「聖上如今有什麼心事嗎?崇寧覺得聖上憂心忡忡。」
「當天子的,哪一日沒有一兩件煩心事?」只是深深凝望一瞬間,他似乎又從穆槿寧淺笑的神韻中,看到那模糊身影。天子不禁有些微微怔了,不敢奢想如夢如幻,卻就在眼前。
「朕看你跟皇後走得很近,這麼喜歡待在皇後身邊?」
皇上情不自禁伸出手去,只是手掌未曾偎貼到穆槿寧的面頰旁,這一番話,卻已然惹來她的閃避,她宛若清泉的眸光,一瞬間多了熾燃溫度。
「崇寧恨了皇後許多年。」
這個答案,卻出人意料。皇上微微蹙眉,居高臨下看著眼前的年輕女子,他更欣賞她的耿直。若她說喜歡,才是矯情偽善,那便跟宮里每一個女人長了一樣的面皮,善于虛與委蛇罷了。若是那般,她便沒有任何出眾的地方。
穆槿寧唇畔的笑意,陡然覆上沉重苦澀,別開目光,輕嘆出聲︰「其實,她又有什麼錯呢?」
這一名女子,他避而不見十多年,當她不存在,唯獨他記得那支舞,更記得二十年的心結,不曾解開。或許崇寧的舞,解開了他心中壓抑已久的結,讓他顧不得太多,此生不願再有遺憾。
穆槿寧眼眸流轉之間,盡是一派清明,她的每一個字,都宛若雨點落在水面清靈︰「每一個坐在那個位置的女人,誰能保證遇到相似的情況,不會那麼做?甚至,會做的更不留情面,更心狠手辣。」
天子沉默不語,光是看著崇寧此刻的神情,就不難想象,當初知曉實情,她的整個世界,就在這一日,徹底分崩離析。
「崇寧是沒想過,娘會違背婦德,偷偷見過皇上。」她說這話的時候,多多少少很難掩飾內心的悲切。
「這是皇後的說法?」皇帝的手掌,最終落在她削瘦肩膀,眼底多了憐憫悲痛。皇後終究還是給了崇寧一個謊言,也對,如果知曉當年之事,崇寧死也不會親自服侍皇後的吧。
想著崇寧被蒙在鼓里,更覺她宛若清新的珍貴蘭花,即將被洪流沖走,他更多了想要守護的心思。
穆槿寧輕點螓首,雙眸黯然,那幽深顏色,濃的化不開。這般的女子,卻格外令人心疼,想要憐惜。
「淑雅……是個好女人。」可惜了,崇寧被謊言所欺,已然淪落成皇後手中的傀儡,皇上這般想著,眉宇之間愈發沉郁復雜。
穆槿寧淡淡相望,眸光如綢子般柔軟,唯獨其中有太多太多,無人看透的東西。
「朕錯失了她,如今很想好好補償你,你見不得後宮的爭權奪勢,各自欺瞞,朕可以給你單獨建一座園子,不必去見任何不想見的妃嬪,你可以過自己想過的生活。名字朕都想好了,就叫淑寧宮——」他的語氣,有熾燃的急切,像是積壓已久的炭火,哪怕看似已經沒了火焰,雙手一抓,也是能燙傷人的。
她驀地听到自己心中的笑聲,猖狂卻又無法自制。多諷刺的名字啊,卻又听來如此深情款款,仿佛感人的要賺取一把眼淚才甘心。
活了四十年的天子,說出這般的謊言,才更可笑,在這後宮,建造一座與世隔絕的金絲籠,便能保持人心單純,不被俗世污染?!
淑寧宮。
不得不說,是個好名字。
她都不曾試想過,娘跟她的名字合在一起,可以如此自然,如此默契,如此動听……。
天子的手掌滑落,輕輕握住她的手,沉默半響,神情漸漸柔和下來,「你在秦王身邊,屢受傷害,朕實在看不過去了……」
穆槿寧不動聲色將手抽出,對于她的這般婉拒,天子卻不曾動怒。
「皇上,臣妾剛去過上書房,你卻不在,原來是在這兒看風景。」熙貴妃的嬌軟嗓音之內,藏著親切笑意,卻在此刻,打亂紛亂情景。
熙貴妃明明看到方才那一幕,卻假裝不知,更說天子在看風景,無疑是抹去她的存在了。
「皇上,崇寧該出宮了。」
只是皇上的最後一句話,在秦王身邊,她屢受傷害,又是什麼意思?穆槿寧心頭滿是疑雲,行禮之後,轉身離去之後,滿腦子盡是那句話帶給自己異樣的感受,又壓抑,又沉悶。
仿佛她還有事,被蒙在鼓里。
雖然秦昊堯待她並不周全,苛刻涼薄的程度,卻也在她的意料中。
熙貴妃眼望著穆槿寧獨自離去,繼而回過視線看皇上,又是笑靨如花。「皇上許多天不曾來看小皇子,他都一個勁地哭呢……。」
穆槿寧的雙目一沉,腳步愈發倉促了,雪兒幾乎是小跑著,才能勉強跟上她。
今日是中秋佳節,沈櫻大清早就前往宮內,這半個月來像是換了個性子,明里暗里地躲避著與穆槿寧照面的機會,更為異樣。
中秋團圓,既然秦王正妻都去給太後皇後請安,她也不能為人後,畢竟她今時今日的身份,做的周全一些更好。
穆槿寧到潤央宮的時候,已經有幾位王妃都到了,有些面熟,她卻叫不出名字,跪在軟墊上行禮之後,她起身,坐到最靠門邊的位置。
「這麼好的天氣,不如去湖上泛舟——難得今日幾位王妃都前來給哀家請安,大家齊聚一堂,一年也不過一兩回。跟著你們年輕人,哀家的心情都好了,想出去看看。」
太後今日一身銀灰色寬大宮裝,灰白發髻上金釵翠玉,透露格外華麗尊貴的氣息,她坐在最高位置,一旁稍稍往下的位置,便是端坐著剛來不久的皇後娘娘。
這三四位,都是各位王爺的正妃,穆槿寧雖然為了周到進宮,坐的久了,也覺得自己的身份,與她們格格不入的突兀。
「老祖宗,皇後娘娘,我就不去了。」穆槿寧輕聲說了句,話音剛落,幾位王妃便將目光轉向坐的最遠的她身上。
「崇寧,你要不一起來,就敗了我們的興致了。」太後抬高花白眉毛,仁慈面目上盡是溫藹笑意,伸手一揮,已然不再讓她說話。
「是啊,人多也熱鬧。」皇後瞥了穆槿寧一眼,雖無太多表情,已然是試圖說服她。
穆槿寧挽唇一笑,靜默不語,見她們起身,也走到人群中去。
人的很多習性,都容易改變,經不起時間考驗。如今這等熱鬧,她卻懶得去湊合。
眾人浩浩蕩蕩前行,是京城之外不遠處的靜心湖,各個王妃身邊的侍女都撐著彩色紙傘,為她們嬌貴的主子遮擋太陽,雖然如今已經是深秋,陽光並不刺眼,但皇室女子過的用金銀堆砌的生活,自然比百姓來的精致。
「在宮里住的久了,偶爾出來走走,一身輕松暢快。」太後雙目直視前方,笑著說道。
皇後點了點頭,轉過頭去,招招手,示意穆槿寧走到她身後來。
兩旁是列隊的侍衛,早已將這條路清空,這群女眷不疾不徐,邊說邊笑,一番其樂融融。
一名上了年紀的掌事站在停靠在岸邊的華麗船舫,伸出手,每一名女眷搭上她的手,穩步踏上船板,頭一低,個個有序走入船艙內。
穆槿寧跟在沈櫻身後,進入艙內,這里以紅色綢布與彩繡裝置著,中間放置著精致茶幾,鮮花綴在桌上,糕點瓜果,新鮮月餅,一樣不少。
窗戶半開著,不難看到湖心波光粼粼,清水山色,格外宜人。
「秦王妃,我們很久沒看到你了,听聞你如今有孕在身,是值得恭喜的好事。」說話的是恭王妃,溫柔嫻靜。
「是啊,恭喜秦王妃了,往後王府有了孩子,會很熱鬧的。」附和的是段王妃,言語之間,多了熱切,也頗有大家之風。
沈櫻滿臉是笑,圓潤嬌美的面龐上,更多了幾分喜氣。她垂眸,幾分女子嬌羞染上眉目之間︰「我也很是喜歡孩子,能夠為王爺多生幾個子女,一家人過得團團圓圓,平平淡淡,已經是最大的心願了。」
她的一家人,是容不下自己的。
穆槿寧靜靜听著,唇邊綻放無聲笑意,取了塊切好的月餅,細細品嘗,今日是團圓佳節,不過秦王並無回京的消息,看來還要耽擱些許日子。沈櫻肚子里有了消息,恨不得馬上能跟秦昊堯見面邀功吧。
女子們談笑風生之間,豪華船舫已經駛離河岸,到了湖心。
陣陣微風襲來,船兒左右搖擺,輕微晃動,沈櫻扶著小月復,面色漸漸泛白,突地眉頭緊蹙,撞開身側穆槿寧的雙膝,風風火火跑出艙內。
「剛開始總有些不舒服,怎麼這會兒還不回來?崇寧,你去看看秦王妃,若真不舒服,便靠岸先送她回去。」
皇太後示意,瞥了穆槿寧一眼,臉上滿是熱心關切。
穆槿寧起身,撩開門簾,走到甲板上,隔著兩步的距離,默默觀望著趴在一側的沈櫻,她的頭低著,面目背著光,無法看清此刻神情,只是不斷干嘔,光是听听聲音,都覺得很痛苦。
她當然可以感同身受,懷著另一個生命,身心疲憊是不可避免。
沈櫻仿佛是嘔的毫無力氣,整個人半掛在甲板旁的護欄,趴了很久,才要起身,步伐卻有些晃動,仿佛一陣風吹來,就足以將她卷下船去。
穆槿寧眼神一沉,猝然伸出手去,沈櫻卻在此刻轉過臉來,身子避開穆槿寧的觸踫,微微側過,驀地手掌用力一推,也只是一刻間的事。
背脊傳來一陣劇痛,雙腿大力踫上木欄,身子不受控制向後仰著,宮裝被劃破的撕扯聲,就在耳邊,穆槿寧甚至來不及呼救。
她最後看到的那個人,是沈櫻。
最後看到的神情,是沈櫻以手背擦拭唇角,冷冷的,毫不在意的眼神。她沒說話,從始至終,一個字都沒說。
唯獨那眼底的笑,幻化為一種慶幸,仿佛除去了最致命的敵人。
彭。
巨大的聲響,奪走她听到任何聲音的權力。
微涼的湖水,徹底浸濕她的身子,奪去她的呼吸,將她吸入無盡湖底。
「秦王妃,你好些了嗎?方才那是什麼聲音?」
走出船艙內的,是端王妃,她眼看著沈櫻獨自站在甲板,面色死白,再一看那湖水泛起巨大的水花,驀地低呼出聲。
「不好了!崇寧落水了——」
滿船的女眷們,頃刻間亂成一團。
「都是為了來扶我,沒想到這邊太滑,我想拉她來著,可是都來不及了,怎麼辦,你們快救救她啊……。」沈櫻雙目通紅,驀地雙腿一軟,癱坐在甲板上,一臉驚慌失措,不顧周遭兩位王妃如何勸阻,她無法控制,一個勁地落下眼淚。
「老祖宗,皇後娘娘……。」
印在湖面上每一張面容,不同的眉眼,唯獨相同的是極度的恐慌懼怕。
掙扎撲騰過而起伏不定的湖面,漸漸的,最終平復了,宛若一面明鏡。
冷。
越沉越下越冷。
冷的她覺得仿佛身子沒有任何遮擋,身體上每一處,都像是被寒冰貼著的陰寒徹骨,根本就克制不了心的瑟瑟發抖。
宛若受了蒼天責罰的鬼魅,她必須沉入寒冷冰窖,永世不得輪回——
她早知終有一日要死,一旦東窗事發,無論如何也逃不了。
但今時今日,死的不明不白,她不甘心!
可惜,是不是太晚了?
再多的不甘,也不得不結束。
听說,若是人死前有太重放不下的牽念,不過幻化為一縷幽魂,在人世間的故地重游千百年……。
她也會永遠埋葬在這麼暗無天日的湖底,美麗的宮裝被水草纏繞,柔軟的身軀被魚蝦吞噬,最終白骨掩埋在腥臭淤泥之下。
甚至,沒有人會撈起她。
她的沉湖,會在京城掀起短暫風波,淪為茶余飯後的談資,但半年一年之後,便再無任何人會記得她。
只會有人偶爾在游湖的時候說起,扼腕痛惜,「在船上還是小心些,曾經這樣死過人的……。」
如今什麼都沒了。
听不到,看不到,聞不到活著的氣息。
越來越冷,冷的似乎連胸口之下的心,都一片片被凍裂碎開。她只覺得整具身子快被撕扯開了,雙臂再用最後一絲力道,也漸漸無法抱住自己。
好落寞,是她堅持了這麼多年從不願承認的——落寞。
恍惚之間,她做了個很美的夢。
有人,溫暖地握住她的手。
有人,溫暖地擁抱住她。
有人,將她從萬丈深淵寒冷冰窖陰暗湖底中帶離。
就讓她沉溺在這個夢中,再也不要醒來……
「你回來的這些天,我卻越來越懷念那段時光……。很多話不曾跟你說過,就不得不與你分別。想好好與你說,你不必花費心思綴那些寶石簪子一頭黑發也好看,不必穿那些精心縫制的衣裳也好看,不必學她們溫婉賢淑裝腔作勢也好看……。人人都不說你的好,唯獨我知道,你只有些個孩子性情的壞脾氣。那日見到你,又驚又喜,卻也難過。你成長了,八面玲瓏,長袖善舞,如今的你,哪怕不開心也得笑,哪怕痛極了也竟不能失聲大哭,你越是隱忍,我卻越是想念以前的崇寧……。若你不必身處這等地方,不必遭受這等算計,每日發自內心開懷大笑,又該多好——要是能像以前那麼笑,該多好——」
迷迷糊糊,她身處無光湖底,整個人像是刺蝟般縮成一團,唯獨听到有人在她耳邊這麼說,一字一句格外清晰,那淺淺的深深的嘆息,像是火熱烙印,在心口燙著痕跡。讓她的心,滿是酸楚,不能自拔。
她從未想過留在這兒的未來是何等樣的面貌,她已經把短暫的現在賭進這一場陰謀,哪怕輸……。她沒什麼可怕的。
或許她不得善終。
或許在這些算計中自己也難免沉淪。
在這樣人吃人的地方,卻還有人真心掛念以前那個崇寧,看她哭也心疼,看她笑也心痛,真正懂她的人,卻還有一人。
竟然還有一人呵——多珍貴,多難得。
她在那麼光影迷離的夢境中,突地走回了一直不願走入的過去。那里沒有秦昊堯,唯獨她坐在湖畔,靜靜看著身旁那個少年,將柳葉熟練折成樹冠,五彩野花墜入其中,她迫不及待接了過來,戴在黑軟發絲之上,朝著他笑︰「我戴著,像不像王妃?」
「王妃不會戴這種東西。」少年背著光,他的面目模糊,只是淡淡望著她,唯獨那淡色眼瞳中的光耀,藏著太多太多情緒。王妃要戴的,是足金打造的鳳冠,泛著金色光澤,瓖嵌著的也不是隨處可見的野花,而是七彩寶石和珍珠。
「王妃可以隨心所欲,想戴什麼戴什麼,再說了,本郡主覺得這種東西很好看。往後我當了王妃,每到春天你都要給我做一個花冠……。」少女自顧自滔滔不絕,眼底的笑,宛若春日花顏,滿是活力。
「你就這麼想當王妃嗎?王妃的頭餃,有那麼好嗎?」少年茫然怔問。
「等我當了王妃,就沒有人會看不起我了。」少女眼神一暗再暗,嗓音越壓越低,細如蚊吶,再不見往日囂張蠻橫,面容滿滿失落,唯獨只剩下彼此听得到。
當年年少無知,想要坐上王妃之位,居然只有這樣的緣由,這些——又有誰願意相信?!
一瞬間,錐心之痛,無法抑制,她突地听到心底的聲音,痛苦至極的哀號,那聲音像是她的,卻又不像是她的。仿佛是心里的惡魔,被萬劍刺傷抽離出她身體皮囊的尖利哀叫——所有的陰霾黑暗,尖銳骯髒,刺骨仇恨,漫延血腥,在這一刻全部刺破,像是天際陰雲,頃刻間將她全部吞滅!將她的血肉之軀,都全部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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