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槿寧站在王府正門口,昨日已經將一切事宜都交代了,趙嬤嬤跟雪兒在府里照看念兒,她沒有任何不放心的。
馬車停靠在她的身邊,瓊音將手中的紅色食盒先放上馬車,為她撩開厚重布簾,穆槿寧帶上白色風帽,望了一眼王府,隨即眼神一暗再暗,頭一低,坐上了馬車。瓊音坐在馬夫身邊,囑咐了一句小心慢行,馬夫便揚起手中的馬鞭,朝著城門口慢慢駛去。
有了秦王的出城令,她出城門的時候,也是一帆風順,沒有任何人敢攔下她。不過城門口,的確守衛森嚴,穆槿寧心里想著,一定是宮中出了大事,只是錢公公都不知曉的,會是哪個宮里的事?!
馬車,漸漸駛開了城門口,穆槿寧掀開藍色布簾,跟瓊音耳語一句︰「瓊音,後面沒人跟著吧。」
「沒人跟著。」瓊音望了許久,回過頭來,對著穆槿寧說了句。
這條路,是通往卓莊的——余叔的老家。
瓊音朝著穆槿寧輕聲開口︰「郡主,我來看著路,你歇息一會兒。」
她要去的,自然不會是卓莊,不過既然出了京城,凡事還是小心謹慎點好,在卓莊下了馬車,她還要繞路去別的地方。
這一路上,果真沒有任何人尾隨,穆槿寧放下心來,到卓莊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在余叔的院子用了晚膳,歇息了片刻,才走入夜色之中。
瓊音提著燈籠,在迷茫夜色中,照亮前路。
昨日下了大雪,今日雖然停了,但鄉間小路上的積雪不曾掃開,走到余叔後院的馬廄前,瓊音牽來了兩匹馬。
「瓊音,上馬。」穆槿寧淡淡一笑,柔聲說著,在燈籠的細微光明之下,她的眼神熠熠生輝。
「是,郡主。」瓊音點頭,她數月前跟雪兒閑談之中,曾經說起自己小時候就擅長騎馬,跟個野孩子一般,郡主會帶她前來,並非只是因為她身懷武藝可以保護郡主,騎馬行程也要方便許多。
看來郡主早就計劃好了一切,更能猜出此事非同一般,若是走漏消息,後果不堪設想。不過上回郡主為她出頭,又讓她靜心將身子養好,什麼活都不讓她干,郡主對她的恩情,她自當回報。
穆槿寧笑意一斂,再度將風帽帶上,精致容顏覆上淡淡的冷意,將燈籠吹熄,從馬廄旁的木架上,取下馬鞭,丟給瓊音。「走吧,趕在天亮之前到那里。」
瓊音一手抓牢馬鞭,扶了扶腰間的佩劍,點了點頭,看著穆槿寧翻上馬背,她也躍身而起。
兩人一道揚起馬鞭,低喝一聲,穿入濃烈夜色之中。
天際,已經浮現魚肚白,輕盈的雲彩,漸漸移動,朝霞的光輝,灑落穆槿寧的一身。她坐在馬背之上,環顧四周。
佑爵告知她的那兩個字,是在南駱北邊的華城,在余叔照料李 身上負傷漸漸痊愈的時候,她就想著華城不宜久留。
她早在半月前,就以書信告知余叔,暗中讓余叔將李 帶到豐城來,又托人將銀子帶給余叔,解決他的拮據。
豐城,離南駱很遠,離京城也不近,山明水秀,最適合養病了。
「郡主,老奴在這兒。」
余叔的聲音,就在耳畔,她調轉馬頭,這才看到岔路口上,站著的人。
她躍下馬來,瓊音牽著兩匹馬,跟隨著余叔,走上一條曲折小路,最終才止步不前。
前方,正是一座院子,跟豐城每一戶人家,都沒有什麼不同,灰牆白瓦,雖不華麗,卻看著很舒心。她吩咐余叔要找一處幽靜的地方,鮮少有人打擾。
「上回的一百兩銀票,余叔收到了?」穆槿寧淡淡笑著,眸光清淺。
「老奴收到了,如今花銀子的地方,主要就是他那雙眼楮了。這一百兩,足夠半年花費了。」余叔將兩匹馬牽到門邊樹旁,為穆槿寧推開大門,嗓音渾厚。
門打開的那一瞬間,其中的庭院,早已呈現在眼前,古樸雅致,她的目光漸漸深沉,壓低嗓音說道。「大夫說還要多久?」
「還要最少三個月,不過郡主,他能夠看到最好,也可能——」余叔的面露難色,他已經盡力服侍這位男子,只是並非任何疾病,投下了大筆金銀和藥材,就一定能夠痊愈。這世上,有很多事,都說不準,更不能擔保。
穆槿寧聞到此處,柔荑輕輕放在庭院木欄之上,她面無表情望著庭院那唯一一棵臘梅,白雪覆在梅花樹的根基,寒意無法阻止它傲然綻放,寒風凜冽,冰雪覆蓋,它卻不曾為之折腰,果真是梅花香自苦寒來呵——
難道老天,當真要給人無數個關卡,才能讓人歷練人心?!她無聲冷笑,望向那天際,只听得余叔沉聲道。「老奴到的時候,他渾身是傷,北國的人也算仗義了,給他留了一些補血的丹藥再走,可是李大人死也不吃,要不是老奴跟他表明了是郡主讓老奴來的,他或許連老奴,都不願相信。」
穆槿寧的肩頭一沉,她舉高雙手,將風帽拉下,嗓音清冷。「換做是誰傷了眼楮,什麼都看不到,自然不敢輕易相信別人了。」
「他還睡著麼?」等余叔帶著她穿過大堂,步入最里面的那間屋子,才問了句。
「老奴出來的時候,就已經給他喝過藥了,他在等郡主呢。」余叔退開了。
瓊音候在門旁,將門推開,穆槿寧這才默默走了進去。
一道晨光,在門開的那一瞬,也就照入其中,她打量著這間屋子,雖然家具不多,卻收拾的窗明幾淨。
一張方桌旁,坐著一個高大的男人,他一襲青色常服,雖然不華麗,卻也是特別干淨。黑發梳著素髻,他坐著看她,仿佛他能看到她一般。
她粉唇無聲揚起,眼底卻一陣酸澀,她仿佛也能看到他的面容,只是他如今,雙眼卻以白紗纏繞覆蓋,她只是隱約能夠看到他英挺的眉宇,還有他高挺的鼻尖,溫暖的唇而已。
她瞅了一眼,暖爐中並未生火,想必余叔生怕他走開的空隙,李 若是走動撞到了暖爐,那便是麻煩了。
「李大人。」她走前兩步,眼底泛淚,唇邊的笑意依舊不曾崩落。仿佛他們之間,隔了一年時間,他還是他。
李 扶著桌角,正想起身,穆槿寧卻疾步走到他的身邊,扶著他,淺笑說道。「你不必起身,就坐著吧,我也坐著。」
她就坐在李 的面前不遠處,彎下腰將暖爐點著火,暖爐中的柴火發出嗶嗶**的細小聲響,火星子漸漸熾燃成火焰,將周遭的冰冷空氣漸漸烘烤成溫熱,她才听到李 開了口。或許是多日來沒有跟人說話,或許是受傷讓他的身子虛弱,他的嗓音有些低啞,仿佛只是一個字,就听的讓她心碎一般。
「郡主,微臣在南駱遇到了陸子彰的偷襲,才會被他囚禁在地牢,想以微臣的性命,要挾聖上滿足他的貪欲,後來不知從何而來的傳聞,說秦王征戰南駱陸家,陸子彰命人要我的性命,微臣只剩一口氣的時候,才等到了來解救的人,但那些怎麼會是北國的人?」
穆槿寧以手中的鐵鉗,輕輕撥開暖爐中的柴火,佑爵這是給她一個爛攤子收拾,李 雖然瞎了,卻並非沒有耳朵,言語之中透露出他們北國的身份,李 自然心生戒備。
她靜默了些許時候,才挽唇一笑,不疾不徐地說道。「我听到李大人遭難的消息,就找了有身手的人來搭救,至于他們的身份,我心知肚明,絕不會加害李大人你的。」
「朝廷在十天之後就派來了將士,就算再難熬,只要我熬下去,陸子彰也不敢馬上要我的性命,為何郡主要提前來救我?」李 心情急迫,他當初被陸子彰關入地牢,的確受了常人難以想象的刑罰,但他意志堅定,他為皇上做事,遲早會等來救兵,他並不懂穆槿寧的用意,急著追問清楚,也早已忘了要追究那些北國人的來歷了。
穆槿寧卻不願戳破太多殘忍真相,在秦昊堯要遠行之前,曾經問過她,到底她想要他還是李 活著,當初只覺突兀,後來才想通其中緣由。奄奄一息的李 若是落入秦王手中,她還真不敢斷言,李 會活著回來,抑或也就跟那具死尸一樣,躺在上等棺木,由幾十名侍衛護送回京而已。所以,她才更慶幸,她早已托了佑爵,將李 救出,否則,這將是她的終生遺憾。
她望著他的面容,仿佛他英俊端正的面目,依稀在她眼前浮現,她神色一柔,沉聲道。「李大人,我是一心一意要救你的,但別的人,我就不敢打包票了。」
李 聞到此處,眉頭緊蹙,不再多言。穆槿寧早已嫁給秦王,而出戰要調解陸子彰跟朝廷紛爭的是當朝秦王,她的弦外之音,是秦王並非來救他的性命?!秦王打了勝仗後,聖上的意思,自然就是將他營救回去,而千真萬確,秦王也是打了勝戰,李 越想越寒心,面目生冷。
「秦王凱旋,是提著陸子彰的人頭回京的,還帶回了一副棺木。」穆槿寧見他面色沉郁,眼底也落入幾分落寞,垂眸望著暖爐中的紅色火焰,屋子里並未點上一支蠟燭,暖爐的火光,照亮了她眼中的光彩。「里面躺著的尸首,便是李 。」
李 微微怔了怔,他不敢置信,伸出手去,只是他根本無法觸踫到她,穆槿寧伸出手,覆上他的手背,眼波沉斂。
「李大人,北國的人將你救出去的那一晚,為了避人耳目,將整個地牢都燒了,唯獨留下一具燒的面目全非的尸首,秦王的手下就將那具尸體帶回京城。」
「李家都以為我死了?」李 身子一震,說話的嗓音,帶著微微的顫抖,他沒想想過在養傷的這大半年,居然發生了這麼多事。
「整個大聖王朝,都以為你已經死了,除了你我。」
穆槿寧清楚他自然會深受打擊,但這件事,他遲早要知曉,還不如她親口來告知他。
他沉默了許久,穆槿寧也無法窺探,到底他在想些什麼。
「郡主能讓微臣回京嗎?」
他靜默之後說出的第一句話,居然是這個,穆槿寧彎著腰,為他倒了一杯暖茶,手邊的動作緩緩停下,不敢置信望向他。
「你還想回去?」
「既然我活了下來,那就理當回去復命。」李 的唇角,微微上揚,似乎在笑,只是他此刻的笑意,卻極其淺淡,不若往日那麼溫暖。
「你不該死的這麼可惜,臣子之所以對天子忠心,的確是責任,但不該被天子犧牲算計。」
穆槿寧的胸口,涌上熾燃火焰,仿佛將她的理智都燃燒殆盡,她眼底的笑意仿佛沉溺無邊火海,語氣愈發決裂。「他們視你的性命如草芥,這樣無心無德的天子,你還想親自去守護嗎?」
李 雖然無法看到她此刻焦急面容,卻能從她的言談之中,听得出她的字字珠璣,在京城相識崇寧,看到她溫婉可人的一面,卻也隱約看到她堅韌不屈的性情,如今看來,她比自己想象中,更加冰雪聰明。他不禁莞爾,如今也平靜了下來︰「郡主,你的意思我清楚,陸子彰想要霸佔南駱,如果皇上還想陸子彰留著我的性命,絕不會讓秦王帶著千軍萬馬來南駱,此舉無疑是觸怒陸子彰,陸子彰被逼急了,自然狗急跳牆,我區區一人性命,他無論如何都不會留下。」
皇上最大的目的,是鏟除陸子彰,屆時能不能保全被陸子彰扣押的李 ,那自然是心照不宣了。
若能救出,是李 的幸,若是不能,死在南駱,是李 的命。
「你想得透,為何還要回去?」
她不再婉轉,一針見血,入木三分。
他再度默然不語,許久才溢出一道低低喟嘆,其中的笑,卻也是無奈之至︰「李家幾代都是仕途臣子,效忠天子,我在外逃避,又算是怎麼一回事?」
「哪怕知曉你已經被拋棄,你還要去效忠他?!」穆槿寧不禁揚聲問道,眼底的光彩,盡是化為支支利箭,凌厲冷漠。
「皇上讓我去南駱,本就是為了搜集陸子彰的罪狀,沒想過陸子彰知曉皇上對他起了疑心後,全然忍耐不住,不等時機成熟就意圖謀反。殊不知,哪怕不管之前的罪名,這一條罪,足夠讓他株連九族了。」李 在桌上模索著,握住穆槿寧放到他手邊的暖茶,一股暖意從他的指月復,緩緩升騰,沁入他的體內。仿佛她指尖的溫度,還留在茶杯邊緣,他默默怔了怔,才說下去。「陸子彰跟朝廷反目,皇上自然先要將陸子彰處之而後快,當斷不斷,才是後患無窮。」
穆槿寧听了李 的這一番話,胸口卻滿是蒼涼,她知道他對皇上忠心不二,卻也為這種忠心不二而心痛。
她清楚李 堅決的性情,他自然將君臣兩字,看的極重,她自然也不是毫無緣由就留著他在異地而讓李家人徒傷心。穆槿寧壓下心中的憤慨,恢復神色自若,柔聲說道。「你若執意要離開這兒,我也絕不攔著,只是我生怕你還沒走到城門口,就已經身首異處了。」
「郡主,這路上如何會不太平?」他自然有疑惑,知曉他幸存,皇上自當恢復他的官位,但他只能從言語之中听到她的急切,仿佛外面還有不少危險。但她卻又有苦衷,無法跟他深談,唯獨在此刻,他恨自己無法看到她的容顏,無法看清她說話的神情和眼神。
穆槿寧眸光深沉,幽幽地說著。「皇上興許會等著你回去,但這一路上,危機四伏,很多人都在伺機而動。更別提你如今身手不便,你即便急著回去澄清事實,也不必趕在一時。」
「郡主有不能說的話。」他淡淡一笑,轉念一想,也能夠理解穆槿寧的阻攔。
「李大人,等你養好了眼傷,再回京不遲。」她神色平靜,安慰他一聲,門口余叔送來早膳,端放在桌上。
穆槿寧將粥碗推到李 的面前,看他在桌上摩挲著湯匙,她正想動手,李 卻笑著婉拒。「都幾個月了,微臣早已習慣了,郡主不必幫我。」
她不再動手,李 是一個男人,有他自己的尊嚴。
余叔準備的早膳,是簡單的幾件,包子饅頭,清粥小菜,她也在一道喝了暖粥,默默咬了一口白饅頭,連夜騎馬趕來,的確讓她的面容,染上幾分疲憊,月復中饑餓,才讓一個白饅頭,都吃的格外香甜可口,松軟綿密。
「你身上的傷,都養好了嗎?」她話才出口,已然覺得自己是多此一舉,只是此刻的過分沉寂,也是讓她不安的來源。
她無法望入往日那雙溫暖的眼,他的思緒,她無從而知。負傷的李 ,仿佛格外平靜,但她很清楚,這樣的平靜,總是壓抑著沉痛。
「微臣一切安好,郡主對微臣的恩情,微臣沒齒難忘。」他緩緩點頭,穆槿寧身上淡淡的香味,縈繞在他鼻尖,應該是沉香味道。無法看著她,他的眼前只有一片黑暗,連半絲光,都不曾透過來。
她無聲笑了笑,越是記掛恩情,卻越是見外了。
李 溫醇厚重的嗓音,傳入她的耳邊,她望著他舒展開來的眉宇,想象中那雙眼眸之中,也有笑容。「不過,救微臣的人會是郡主,是讓微臣意外的。當初听余叔的話,還半信半疑,直到他捎來了郡主的那幅畫,雖然無法看清,但我不會忘記,那宣紙的清香,是如出一轍的。」
「我原本也要問你,你讓人將花圖帶回來,寓意為何?」她凝眸望著他,心口一陣緊縮,她當下收到那張木槿花圖,也曾心有不安。
「微臣曾經有過一位妻子,郡主可知曉?」李 沉默了些許時候,才漸漸笑開來,神色格外平和。
她默默點頭,若是李 不曾娶過妻,以自己的身份,更無法讓太後牽線,才跟李 結緣相識。
李 的故事,她還來不及听,他就去了南駱,而她嫁給秦王。
他唇邊的笑意一分不減,雖然穆槿寧無法看清他的雙眼,他依舊周身沒有一分抗拒的寒意。「她是美月,是微臣的青梅竹馬,在她十七歲的時候成了微臣的妻子,不過死的時候,都沒撐過兩年。在京城初見郡主的時候,的確心生悸動,郡主跟傳聞中的判若兩人,在知道太後有意將郡主指婚給微臣,心中也有歡喜,也有矛盾不安。」
听到李 的情意,她卻泛著酸澀,回到京城,她早已學會腳踏實地的活著,她可以學著當一個溫柔體貼賢淑的妻子,可以對夫婿忠貞不二,可以用一輩子去回報夫婿,但她的確沒有想過,要學著去重新愛上一個男人。最初的感情那麼稚女敕,卻又傷的她最深,她恐怕根本不敢再去踫那麼美好卻又那麼殘忍的東西。
她側耳傾听,獨自沉入他講的往事之中,仿佛整個世界,都只剩下他們兩個人。她的耳畔,別的動靜,什麼都聞不到。
「對美月,十來年的陪伴多過男女之情,在她離開之後,微臣從未遇過喜歡的人,或許也從未願意停下腳步去認認真真看一人,只是郡主打破了微臣的這種習慣。郡主是唯一讓微臣,想要用余生去守護的人。當然,若不是郡主已經嫁給秦王,這些話,本不該說。」李 的笑意,停頓在唇邊,仿佛有幾分苦澀味道。
他在這麼晚才跟她表達心意,自然不願造成她的任何困擾,或許這也是最後一回,跟她坦誠,敞開心扉了。
他不曾在她出嫁之前跟她說明心跡,一方面,其實一切已成定局,其二,便是生怕亂了她的心境。他要她開開心心去嫁人,更別提,她要嫁的,是以前就心儀的男人。他有成人之美,更篤定,他們相識一兩個月的時間,抵不過她跟秦王五六年的時間。
穆槿寧沉下臉來,面容上再無任何笑意,她漠然睇著他︰「你就不怕,我溫柔模樣,不過是假象,傳聞中的崇寧,或許會更變本加厲。」
「或許眼楮看不到了,就能夠學會用心去看人。今日微臣能活著坐在這兒跟郡主共用早膳,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事實上,郡主會救我,就證實了微臣沒有看錯人。」
她避開他的視線,卻直覺的自己可笑,明明他此刻根本看不到,為何還在此刻躲避他的眼神?!李 的一句用心去看人,暗中觸動了她麻木不仁的心,她早已斂去了過往的熱情,孑然一身的時候,她的冷漠肅殺,連她自己都無法控制。
「微臣離開京城之前,郡主不是問過,我與他人問過你嗎?我知道你是個何等樣的女人嗎?」
她怔住了,她自然記得,跟他相處的片段並不多,但每一個,都讓她藏匿在內心深處。那是她趴在馬背上,在月光之下問他的問題。
「微臣眼底看到的郡主,只是郡主的一面,你遠比微臣看到的,更聰慧,更執著,更敢愛敢恨——」
她緊緊抿著唇,雙手已然緊握裙裾,他的嗓音中漸漸有了往日的暖意,就像是她被冬日的寒冷籠罩了許久,只是一抹陽光,也足夠讓她歡喜。
「微臣在被陸子彰偷襲之前,就得知勝負懸殊,或許很難再回到京城,入夜之前讓貼身侍從去驛站將花圖送回,本是以為此生不會再見郡主,也無意讓郡主牽掛傷心。」他默默將袖口的畫卷掏出,當初在他養傷最痛不欲生的時候,他唯一隨身攜帶的東西,就是這木槿花。
健康之人突然眼瞎了,更別提身上那些傷痕,若說對他的心沒有巨大沖擊,那也實在太虛假了。
只是深夜無法安睡的時候,他握住這一張畫卷,仿佛就能看到那如火如荼的一大片木槿,開在山澗,開在原野,開在他目光所及的任何一處。
她說過,還是故鄉的木槿,開的最好。
「是這一幅畫,讓微臣漸漸就有了希冀,願意面對這樣破敗的自己,更想要活下去,哪怕時間到了,當真還是看不到,也想回到京城,親手去觸踫那一片木槿,哪怕它朝開暮落,可想在它身邊陪伴整整一日……。」溫暖他死寂的心,是她。人的心,也控制一個人的元氣,若是他當時就一心赴死,也不願相信來救他之人,這時早就去了黃泉路。
她從李 的手掌,接過這一張畫卷,或許他一日都要摩挲了許多遍,宣紙的背面,都發黃變舊了。她斂眉,垂下長睫,心中滿是淒楚苦痛。
「君臣之道,就值得你明知可能會死,還心甘情願去赴死?」穆槿寧眼波閃爍,愈發動容,她不由得為他不值,若皇帝是個任君,那李 就算死,她也不會多言一個字,可惜這個皇帝,冷漠刻薄,自私寡情,李 若當真死了,才是冤枉。
只因她不是臣子,才無法將其中的道理參透?!還是李 實在太忠心,太偏執,太傻了?!
李 的一句話,卻輕易讓她無言以對。「郡主跟微臣結識也不過數月,去南駱救我,明知會讓有心之人懷疑中傷你,你不也還是心甘情願救微臣于生死之間?」
「或許我這麼說,你無法體會,但是真心的,一年前我回到京城,滿心彷徨冰冷,若不是遇到了李大人,我也沒有信心,重新來過。」她凝眸看著他,他似乎依舊跟離開的那天一樣。
他的眼神,他的肩膀,他的胸膛,他溫暖的手掌,她依稀都記得,他一身瀟灑利落,坐在高頭大馬上,問她討一杯茶喝,時光如梭,一轉眼,都快過去一年了。
她很慶幸,當下踫到的,是李 。他讓她敢去奢望,如她擁有那麼破碎過往的女子,也可以有一個安穩的歸宿。
「郡主,一輩子能跟隨第一眼就看上的人,是很難得的事。微臣也曾經說服自己,能給你這等幸福,不過,或許讓你去秦王身邊,才不會讓我後悔。」
她的心仿佛一瞬間被掏空了,這世上,人人都覺得她幸福,人人都艷羨她如今的地位,她雖是一個卑微的妾,誰都篤定秦王愛她寵她偏袒她,更覺得她能得到秦王青睞,是絕佳的運氣,是難得的重遇,是她高攀,是她飛上枝頭。可她卻又不能說,他們都看錯。她淡淡一笑,笑意淡的很快就消失了。
李 緩緩開了口,穆槿寧從未在他面前提過秦王,若是感情深了,多少年都無法抹去一個人在她心里的分量,哪怕她絕口不提,或許還是真心愛慕著秦王。「秦王能夠回心轉意,成全你們,是微臣唯一能做的。」
回心轉意?!穆槿寧放下手中的饅頭,仿佛那一小口面粉團,梗在自己的喉嚨,讓她笑也笑不出,哭也哭不出來。
「看來微臣不該提你們夫妻的事,是微臣多言了。」雙耳听不到她說話的聲音,李 不覺有些懊惱急躁,伸出手去想要觸踫她安撫她,偏偏又踫倒了茶杯,杯盤倒地破碎的聲響,史無前例的沉痛,壓抑的他不知該說什麼,才能撫平此刻的死寂。
「我扶你去那邊坐。」穆槿寧看茶水濺了他的常服,卻沒有半分不耐,站起身來,扶著他起身。
他的面色有些許微妙的變化,察覺的到她溫暖的柔荑,搭在他的右臂之上,讓他在黑暗之中,跟隨著她而走,而他卻也是全身心的相信她。
仿佛哪怕她領著他去的是龍潭虎穴,他都會去闖。
他們之間,的確短暫,卻又像是相識了許久。世事坎坷,他一人之力一人之心,的確太弱小,根本無法撼動他們之間的身份溝壑,他跟隨她在黑暗中每走的每一步,他就越是眷戀那份纏繞著他胸口的安寧芬芳。
只是依他如今的困窘,她給他的,不過是憐憫,而他也心知肚明,不該跟她再多牽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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