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太子妃日漸消瘦,整個人被惡疾折磨的沒了人樣,或許只是本宮病急亂投醫,但瞞了這麼多時候,任何大夫都束手無策,本宮也實在沒有辦法,才會找你來,說了實情。」識時務者為俊杰,皇後的眼內多了一分賞識,她最厭煩那些食古不化的人,只是她說話時候的動容,落在穆槿寧的眼中,也只是虛偽的淚水罷了。
穆槿寧默默听著,神色不變,太子妃的境遇,她的確同情憐憫,更覺是天大的噩耗,只是她不願在心機深沉的皇後面前,流露過多的悲傷憫人。
眼望著穆槿寧的無動于衷,皇後的語鋒陡然尖銳許多,仿佛也懶得演戲,言語之間多了幾分要挾的寒意。「若不是本宮,崇寧你在中秋那天,早就溺水而亡了。」
「崇寧時時刻刻不敢忘娘娘的恩情。」
清冷嗓音,從她的喉口溢出,穆槿寧粉唇中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像是銀珠落于玉盤中的清脆,卻又不無冷意。
皇後察覺到她的危機,願意伸手扶她一把,絕不會因為可憐她,而是——她對皇後,還有用處。
皇太後老了,處心積慮要除掉自己,可是自己的兒媳皇後也不買她的帳,只因太後忽略了,皇後原本就是一個善用手段的女人。她年輕時候嫁入皇族,便是因為娘家勢力驚人,雖然支撐了秦家,卻也讓皇上厭惡的是皇後一族外戚專權,當年斬殺皇後的叔父,就曾經在皇宮掀起萬丈巨浪。太後並不體恤皇後,皇後唯獨只能握住後宮權杖,更別提在皇後冷遇的多年之後,有意將沈玉良之女沈熙送到皇上面前的幕後主使,便是皇太後。
穆槿寧心中通透,這王族之中,母慈子孝,弟友兄恭,伉儷情深,都是假的。皇後對太後的嫉恨,也有些年頭了。
太後死了,這後宮中權力最大的人,不是皇後,還能是誰?!
自己對皇後的用處,是她親近了秦王,表面可以籠絡關系,其實哪里會那麼簡單?正如今日,懷疑秦王動了手腳,卻毫無證據,只能讓她去一探虛實。
皇後涂著淺紅色蔻丹的指尖,暗暗覆上脖頸那一長串綠色串珠,一套金色華服,將她襯托的無比尊貴大氣。她眼波流轉之中,只見犀利光耀,「那今日便是你出手回報本宮的時候了,本宮知曉秦王疑心極重,若是一般人,很難近他的身,但如今唯獨剩下崇寧你,能夠跟秦王常常見面。」
穆槿寧若是婉拒,自然是跟皇後作對,她的計劃才實現了一半,沒必要跟自己過不去,虛與委蛇也是一套本事。她的晶瑩面容上,斂去了笑意,幾分惆悵覆上眉頭,她仿佛有些遲疑。
「崇寧如何才知,那是能夠解救太子妃的藥?」
聞得此言,皇後緩步走下鳳位,如今這宮殿之中的宮女早已全部退下,即便隨身跟著的海嬤嬤,也沒了人影。懷疑秦王,這不是小事,自然不能有耳目眾多,皇後這一舉動,是要自己寬心,才敢為她賣命。
她的細眉緊緊擰著,走到穆槿寧的身後,一手覆上她的肩頭,沉聲喟嘆。「這本宮也犯愁著,誰也不知那解藥是何等氣味,何等樣貌,也不知會裝在什麼樣的器皿之中。不過據說秦王手下有人對毒藥頗有造詣,秦王或許會貼身帶著,或許會放在屋中密閉的地方,你只需有心去找找即可。」
穆槿寧正襟危坐,目視前方,唯獨肩膀上的那一只蒼白的手,仿佛是冰冷的,皇後樣貌雖然不差,只是過分清瘦,正如這手,肌膚下的青筋畢露,此刻看來,更覺有幾分猙獰。皇上專寵過的熙貴妃,則珠圓玉潤許多。
皇後的嗓音,多了幾分溫和,在穆槿寧的耳邊停留。「崇寧你就當體諒本宮這個為人母後的,無法看下去太子妃如此煎熬折磨。若是找不到,那也就罷了,本宮知曉你用了心思就已經萬分欣慰。但若是找到了,不但能夠治愈解救太子妃,本宮更會給你記一筆,絕不會忘了你勞苦功高。」
「崇寧很想幫娘娘,只是,王爺心思細密,崇寧怕無法完成娘娘的囑托,讓娘娘失望。」她的眉眼之間,滿是沉痛,她若是痛痛快快就答應了,才顯得虛假。
「你不是跟太子妃很談得來麼?哪怕這世上只有你一個人有機會可以解救她,你也狠心不願?」皇後猝然揚眉怒問,一手高揚,滿面冷意。
穆槿寧的眼中,似乎有幾分軟化的柔光,她站起身來,垂眸苦笑。「崇寧自然不願看太子妃于水深火熱之中,太子跟太子妃,都是對崇寧極好的人。」
听眼前的女子這麼說,皇後才斂去眼中的陰沉,換上了端麗的笑靨。「本宮只想挽回太子妃的性命,她如今還年輕,跟崇寧你年紀相仿,是個難得的好女孩,即便是在秦王身邊找到解藥,本宮也可看在崇寧幫本宮的面子上,絕不追究。你有顧慮也是理所應當的,今日之事,只有本宮和崇寧我們兩個人知曉,絕無第三人,救了太子妃,這件事就當從未發生過。」
穆槿寧聞到此處,心中只剩下陣陣冷笑。若是她找到了能夠解救太子妃的解藥,皇後會將前事抹平?!當然迫不及待要治罪秦王了。謀害太子妃,便是對皇嗣用心叵測,這麼大的滔天罪名,皇後會深埋心底?!
她若都不耗費一些功夫,就一口拒絕,便是給臉不要臉,她這陣子還需要維系跟皇後的關系,太早跟她作對,只會惹禍上身。
皇後被激怒的話,難保她不比太後更加歹毒,更加心狠手辣。
穆槿寧垂眸,雙手交握在身前,沉默了許久,才默默抬起眉眼,淡淡開了口。「娘娘,可否先讓我見太子妃一面?」
「你擔心本宮在欺騙你?」皇後眉梢一挑,詢問的語氣,有些許不悅傲然。
「是崇寧想見她。」
她輕搖螓首,直直望著眼前全掌六宮的女人,目光之中不帶一分閃爍,誠摯懇切的讓人不敢逼視。
皇後淡淡睇著她,見她堅決篤定,沉默了些許時候,才側過臉去,擊掌兩聲。從門外,走入海嬤嬤,皇後對著她吩咐一句︰「你帶郡主去探望太子妃,別惹出什麼動靜來。」
穆槿寧朝著皇後欠了欠身,神色從容,跟著海嬤嬤走出景福宮。
皇宮她來過無數回,但東宮,卻是一回都不曾去過,以前曾經見過幾回太子秦玄,也是在皇後宮里,抑或是皇子公主念書的地方。
她漸漸停下腳步,東宮門前的確有侍衛把守,一名宮女端著膳食要送進去,都需要層層把關,生怕有人在食物中下毒。
海嬤嬤是皇後貼身的人,她帶著穆槿寧來,確實沒花任何功夫,侍衛就給她們讓出一條道來。
「郡主請進。」
海嬤嬤將穆槿寧帶到一個屋子前,為她推開門來,止步不前。
屋子仿佛像是一個山洞,她一眼望過去,卻沒有盡頭的晦暗。撲面而來的,是濃烈的藥味,或許屋子還用著燻香,多重氣味混合在一道,愈發難以忍耐。不過若是人久居其內,自然是察覺不到這些氣味的。
一名宮女端著水盆從中走出來,卻也是蒙著面巾的,海嬤嬤看穆槿寧有些遲疑,低聲說道。「太醫也無法看出這是什麼病癥,貼身伺候太子妃的宮女以面巾遮擋,免得患上相同的疾病。」
太子妃的疾病已經到這麼嚴重的地步了?穆槿寧的眼前,總是浮現夏侯柔的燦爛笑靨,越是心中悶痛,海嬤嬤見穆槿寧緊皺著眉頭,卻會錯了意,以為她不敢只身前往。「郡主是不是也有顧慮?不如讓他們取一塊面紗來。」
「不用。」穆槿寧搖搖頭,一臉平靜,提起裙裾,邁過門檻,盈盈走入其中。
淡淡的陽光,只透入幾許,整個屋子各色家俱,一應俱全,古樸秀雅,她回眸望著那窗戶,仿佛上面隱約還有喜字的痕跡。
從外堂走入內室,她越是走入其中,就越覺得其中晦暗不明,不過,如今正是白晝,屋內居然還點著蠟燭。
她細看之下,發覺內室的幾道窗戶,都已經被白紙封住,約莫是太醫囑咐這等病癥無法見光無法透風,才會做出這等行徑。
「是誰來了?」
熟悉的嗓音,激起穆槿寧心口的莫名心酸,她終于看到床幔之後的女子,倚靠在床頭,听到她的腳步聲,才低聲詢問身邊的宮女。
「回太子妃,是崇寧郡主來了。」
「崇寧?」太子妃仿佛微微怔了怔,似乎有些茫然,念著這個名字,卻又猛地掉轉過頭去,仿佛不願看她,亦不願讓她看到自己此刻的容貌。
穆槿寧不禁滿心沉痛,扶著床沿,坐在床前的圓凳之上,帳幔拉著,其實她根本只能看到夏侯柔的輪廓身影,根本無法看清她的面貌。
夏侯柔本是天之驕女,樣貌長得好,性情也好,家世更是數一數二,年紀輕輕與太子一見鐘情,當了太子妃,這原本就是世間佳話。誰曾想過,只是一年光景,就將一名風華正好的女子,折磨成這等慘狀?!
「我知曉你亦不想見我,如今東宮守衛森嚴,便是篤定太子妃你如今的病癥,跟那人有關,我又跟那人日日相對,自然是逃不開那嫌隙了。」
穆槿寧輕嘆一聲,在帝王之家,明的暗的太多機關,仿佛要想存活,就要滿月復歹毒,夏侯柔天真灑月兌,難道竟也要淪為權勢爭斗的犧牲品?!
只是夏侯柔沉默許久之後才說的話,卻讓穆槿寧豁然開朗,她並無滿口冷漠尖酸,一如既往,平和開朗。「母後也跟我說,是秦王下的毒手,可當真如此麼?在行宮那麼多天,太子同我根本沒有見過一回秦王,若硬要說是秦王在行宮建造的時候埋了伏筆,我倒還覺得牽強——」
「太子妃心中真是清明。」穆槿寧隔著厚重帳幔,望著那身著白色里衣的女子,隱約看得到她披著一件白狐皮制成的袍子,黑發完成素髻,側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她听到此處,卻是輕笑出聲,嘆息浸透在笑意之中,頗為心酸。「以我如今這境遇,我哪里還有心思擔心懷疑別人?我如今在這連光都透不進來的宮里,自身都難保了。我只想著,能否明日一睜開眼,就能看到陽光照進來,這一場病,就像是一場噩夢,突然什麼都沒了,什麼都好了,然後,我就跟以往一樣,跑著去見太子殿下,哪怕听听他跟往日一般說我沒個正形也好,被數落了還照樣笑得出來……。」
夏侯柔的這一番話,卻不知為何刺痛了穆槿寧的心,她神色一柔,輕聲撫慰。「太子不是每日都來看太子妃麼?太子妃在太子心中,自然是無可取代的重要。你要養好身子,千萬不能再每日這般消極,多愁善感。」
「崇寧,你今日會來看我,說真的,我並不懷疑你的用心。有的人結識了一輩子,還無法信任,有的人只是見過幾回,卻仿佛熟悉的跟前世知己一般。崇寧你,我本是喜歡極了,若不是生了這莫名其妙的病,早就召見你到東宮來了,說不準,這麼大半年,早已成了無話不談的摯友。」夏侯柔耐心之至地听完她的安慰,嗓音之中,依舊還有笑聲,只是听起來,依舊令人黯然神傷。
穆槿寧沒曾想過,身在東宮太子身邊的夏侯柔,也會遭遇不測,只是她依舊無法篤定,夏侯柔身上的怪病,是下毒所致。她蹙眉,心口被千斤巨石壓著,宮女給她送來一杯茶,她捧在手中,也不曾喝一口。
只听得夏侯柔沉默了些許時候,再度開口,言語之中,滿是女子最細膩的心思和感慨。「太子殿下對我的心意,我自然是清楚的,否則又怎麼會嫁給他?可是,崇寧,時間是最可怕的東西,就算這場病不會要我的性命,我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生著這種病,太子即便不厭惡我,也絕不會再喜歡我了,他對我的情意,也終究會被磨光殆盡。而母後……就算不怪罪我,再過兩年,也絕不會攔著禮官給太子擬定選妃,難道我還能用這種病去拖累太子?是我真心喜歡的人,我不忍心,還不如這病早些讓我走的好——」
「這病說不定,沒有太子妃想的那麼可怖。」
穆槿寧眼神一沉,晶瑩面容上沒有一分喜怒,沉聲道。
「崇寧,別安慰我了,若是小病,如何難得住那麼多太醫?太子從宮外請來了名醫,如今的藥,也只是穩住病狀,並無好轉的跡象。」夏侯柔苦苦笑著,她天性樂天知命,只是更怕這等磨光人所有耐性的煎熬,傷了所有人之間牽系的情感。
「你願意讓我看看你麼?」
穆槿寧探著身子,往前挪動幾寸,語氣之中,滿是溫暖柔情。
「除了貼身服侍的宮女,幾乎無人願意看我的臉了,你當真想看?」夏侯柔身子一僵,這才轉過臉來,透過帳幔仔細望向不遠處的穆槿寧,如今但凡來探望她的人,都會帶著面巾,唯獨穆槿寧,她的臉上什麼都沒有。她的胸口涌上一陣莫名暖意,其實她也不願相信自己的疾病,會連累別人,只是又無法說出口,那些帶著蒙面巾來看她的人,她一個都不想見,與其听他們說幾句安慰話,還不如一個人呆著。
「你跟太子好像,他也是執意不肯帶那些東西,說如果會過人,早在行宮就一起生病了。」夏侯柔的眼眶不禁變得通紅,她雖然方才才說出那些話,其實內心牽念的人便是對她一往情深的太子,只是太子還年輕,她無法自私霸佔他,拖他的後腿。穆槿寧的坦誠,更讓她愈發想念太子秦玄。
「若是太子妃依舊相信崇寧的話,就不妨讓崇寧看看。」
穆槿寧眼波平靜從容,她探出一只柔荑,見夏侯柔不再說話,才無聲將帳幔撥開。她看了一眼夏侯柔的面孔,仿佛不敢置信,她猝然起身,直接坐到床沿,這才能更靠近地看仔細了。夏侯柔見她跟自己只有咫尺距離,蹙眉,正想開口,已然被穆槿寧生生打斷︰「你不用勸我,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
借著燭光,她審視著那張面容,她看的太過專注,眼神之中卻沒有一分嫌惡和別扭,才使得夏侯柔安心給她窺探。
夏侯柔原本是長著一張嬌美稚女敕的面孔,特別是那雙大眼楮,格外有古靈精怪的神韻,只是如今,她的臉上長著幾個膿皰,有的已經收干,有的隱約看得到還有膿水。由于許多日子不曾曬到陽光,原本蜜色的肌膚,蒼白如紙。
穆槿寧不曾言語,視線又從她的臉上,落到脖頸之上,那里也無法幸免,也長了一顆,她輕輕拉過夏侯柔的手,夏侯柔被她過分親近的舉止嚇壞了,不免揚聲阻止︰「別踫。」
她仰起小臉,默默望向夏侯柔滿是淚光的眼眸,淡淡一笑,柔聲說道︰「沒事的,你沒听說我沉入湖內昏迷了四天還會醒來活下去,太子妃你身上的,也絕非能是什麼歹毒的惡疾——」
話音未落,她便已經垂下眼眸去,輕輕拉開夏侯柔里衣的袖口,那縴細白皙的玉臂之上,也有幾個收干的腫泡,如今貼著肌膚,已經成紫黑色了。
待她審視了許久,夏侯柔才驚覺穆槿寧遲遲握住她的手掌,不曾說話,不禁輕聲問道。「你是不是覺得我比這病更可怕?」
穆槿寧微微怔然,若說不可怕,這夏侯柔此刻的憔悴病容,跟記憶中談笑風生一身明艷的太子妃,幾乎判若兩人,若說可怕,她卻滿心平靜,沒有一分畏懼膽顫。
見她沉默,夏侯柔以為她要挑選好听的話來搪塞她,她的笑意一斂,滿目苦澀。「說真話,他們撒謊,我從眼楮就能看出來了,瞞不住我的。」
穆槿寧卻笑著搖頭,沒有開口,唯獨以雙手握住夏侯柔的手,越握越緊,仿佛這般的回應,早已足夠。
一陣陣溫柔暖意,像是春風,從穆槿寧的指尖,暖和著她微涼的手。夏侯柔擰著眉頭,忍住眼眶的淚水,她病了這麼多日,不是無人來探望過她,只是願意跟她有肌膚相親,緊握她雙手給她撫慰的,只有崇寧一人。
她多日來壓抑在內心強撐的意念,就在此刻,全部分崩瓦解。清淚不斷落下那雙盈盈大眼之內,夏侯柔失聲痛哭,不可自抑。「我都不敢照鏡子,他們什麼都不說,可我都知道,他們眼里的我,那麼丑陋不堪,一個個都當我跟惡鬼妖靈一般……。在殿下面前我也從不哭,因為我知道,我一哭,他心中更不好過,我只能笑,因為殿下說過,我笑的時候最好看——」
穆槿寧伸出手去,將夏侯柔擁在懷中,她倚靠在自己肩頭痛哭了許久,在這大半年內忍受的難堪和痛苦有多深,她便哭了多久。望著這樣的夏侯柔,穆槿寧的眼底也漸漸升騰幾分落寞,在宮中很多人,都是強忍眼淚而活下去的。她是這樣,夏侯柔為了心愛的太子,也是這樣。
「既然如此,太子妃更不該被擊垮,人定勝天,不過是小小疾病,或許只是中原罕見,塞外有些疾病的確千奇百怪,也沒什麼稀奇的。」穆槿寧一手輕輕落在夏侯柔的後背之上,夏侯柔雖然跟她年紀相似,但更像是個沒長大的小姐,她悄聲說道,一字一言,盡數落在夏侯柔的耳畔。
「對,我都險些忘了,你在塞外好幾年,見多識廣,是不是也曾看過像我這樣的?」夏侯柔月兌口而出,才發覺穆槿寧眼神有變,驚覺自己的話刺痛了她的傷處,這才從穆槿寧的懷中離開,淚痕未干的臉龐對著她,眼底滿滿當當的歉疚。「你當初是流放,我不該提這個的。」
「都過去的事了。」穆槿寧頓了頓,突地眼神一轉,眼眸熠熠生輝,說的格外生動︰「不過,塞外當真有很多奇人異事,有的人,有三頭,還有的人,有六臂,還有的人,呼一聲,就會口吐火來——」
穆槿寧呵出一口氣來,看她那神態,仿佛當真有一團火焰噴薄而出。夏侯柔的身子不禁往後仰,被穆槿寧的話語嚇得有些錯愕,她身在京城長在京城,從未離開過京城這一個彈丸之地,自然也是極其渴望看看外面的世界,更當真相信了穆槿寧所說的話。她睜大眼眸,詢問出聲︰「真的?還有這樣的事?」
「騙你的。」穆槿寧笑著看她,神色一柔,輕聲細語。「這麼笑著的,才像是我認識的太子妃。」
夏侯柔這才垂眸低笑,她因為病癥許久沒有人跟她敞開心扉說過話,如今細想,幽幽說了句。「崇寧,你說笑話的本事,真不算高明。」
「不用太高明,但至少太子妃笑了。」穆槿寧在她抬眸的那一瞬,兩個女子相視一笑,如今的氛圍,才漸漸緩和許多。
穆槿寧掏出隨身攜帶的絲帕,輕輕為夏侯柔擦拭臉上的淚痕,一開始她還有些許抗拒,但最後也就任由著穆槿寧了。
她回過頭,隱約看到門外的身影攢動,想來她不能在東宮呆太久,她再度握了握夏侯柔的指尖,笑著說道。「不過,崇寧相信,這天下之大,無奇不有,說不準中原的大夫沒見識過,別的大夫會診治呢?」
「你是不是要走了?我一個人在的時候總是覺得一天都好漫長,你來了就恨不得能跟你秉燭夜談——」夏侯柔看穆槿寧回頭的姿態,不禁有些惋惜。
穆槿寧站起身來,眼底滿是懇切波光,她說的篤定又堅決。「千萬別失了希冀,沒什麼好怕的,你只要記住,太子殿下還在等你。」
「你說的對,沒什麼好怕的,至少我還活著。」
夏侯柔默默一笑,雖然眼中還有些許黯然,不過卻似乎不那麼孤單了。
穆槿寧不再開口,轉身走出屋子,這一路上,她的思緒就從未停息過,或許,比任何一次帶給她的觸動,來的更猛烈,更大,更……難以平息。正是因為不是耳聞,是親眼所見,更沉痛,也更——引以為鑒。
她不禁捫心自問,她相信皇後娘娘的話麼?她對那個女人,自然是不信的。可她又能篤定秦王沒有毒害太子妃?她更無法堅守自己的心。秦王暗中鐵血手腕,自然做了許多不干淨的事。
仿佛她根本不該卷入這件事之中,可她又當真已經在這場風波之中了。
若是在秦王的身邊,找出了解藥……他的地位還會不可撼動麼?
窺伺東宮,罪責多重,她不用想都清楚。
皇後擔心夏侯柔是假,借她之手,除去秦王是真。
她走出宮門,走上轎子之前,回頭看了看那宮殿的疊影,默默抿唇,幽幽地嘆了一句︰「娘娘,看來若找不出治愈太子妃的解藥,你就要借機拋棄我了——不過,這回,不會跟以前一樣的,絕不會那麼輕而易舉就被拋棄的。」
兩遍「絕不會」,像是最惡毒的詛咒,她每念一次,都恨得心都抽動。
其實,利用夏侯柔的疾病,皇後處心積慮精密布置的,也不過是一個陷阱,而她,已經一只腳踩上去了。
沒有解藥,皇後可以栽贓她維護秦王而背叛她的命令,有了解藥,秦王若是被擊倒,她當真還能幸存,不被牽累?!
讓人最痛的,不是任何疾病,也不是任何傷痕,而是仇恨。
正如此刻,哪怕迎面而來的寒風多麼凜冽,幾乎要凍傷她的臉龐和雙耳,她胸口熾燃的,依舊是一團火熱,遲遲不曾停息。
或許是太過疲憊,在轎子上,穆槿寧漸漸睡了過去,轎夫走到王府正門口,才停下轎子。半響沒任何動靜,雪兒耐著性子又等了半響,這才掀開簾子,見穆槿寧偏著身子,閉著雙眸,依舊不曾醒來。
「郡主——」雪兒揚聲喊了一句,見穆槿寧悶哼一聲,算是回應,她緩緩睜開眼來,伸出手去,扶著雪兒走出了轎子。
她仰起頭,望著正門口牌匾上墨黑的三個大字,秦王妃,目光漸漸幽沉下去。
仿佛第一回,覺得這三個字,在她的心口,壓的很重,很重。
不遠處,漸漸傳來馬蹄聲,她只覺得很熟悉,緩緩回過臉去,果真是秦昊堯騎著馬歸來。
她不禁眯起雙眸,無人看透此刻的她,到底是何等復雜的眼神。冬日的陽光灑落在她的臉上,卻沒有半分暖意,更帶著微微的,涼。
她側著身子,望著他以瀟灑利落的姿態下馬,朝著下屬丟去手中馬鞭,厚重的披風在風中被吹揚起一角,他一襲寶藍色勁裝裝束,仿佛是從外面打著勝仗歸來一般,尊貴無疑,一身傲氣。
她突然朝著他微笑,秦昊堯一開始有些不解,不過,她此刻的笑意溫暖閃耀,幾乎勝過任何嬌女敕花顏,他也不再追究,只是心中有些觸動。
仿佛那是從前的崇寧,就站在冬日暖陽之下,看到他就笑,是不用追究任何緣由的。
或許,硬要追究,那有唯一的原因,那便是,她心儀的人便是他。
他疾步朝著她走上前去,也不再去管,如何解釋心口涌動那份突兀的熾熱,只是緊握著她的手,跟她一道走入王府。
她的目光,始終落在那兒。
他的手,戴了她親手縫制的那副手套。
「多虧了你的手套,本王騎多久的馬,都不覺得冷。」他說著這一句話的時候,凝眸看她,又順著她的視線,望向彼此緊緊牽著的手,黑眸之內,並無任何輕視涼薄,仿佛是真實的懇切。
她垂眸一笑,一路走回去,笑容都不曾泯滅,卻又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唯獨心口的那一團恨意,愈發張狂囂張,每走一步,就又割了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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