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昊堯緊緊盯著穆槿寧,這一個哪怕他身處軍營,午夜夢回也只想起她,心也只是為她而疼痛的女人,他蹙著眉頭,心中很不是滋味。浪客中文網他沒有那麼惡毒,哪怕她離開他,去了皇帝的身邊當後妃,他也沒想過要她去死。
她的最後心願,便是——
「若我哪天死了,我想跟我娘,跟紫煙葬在一處。念兒跟我爹有女乃娘跟趙嬤嬤她們照顧已經足夠,希望王爺不要為難他們。」穆槿寧神色一柔,嗓音輕輕的,低低的,宛若春風拂面,仿佛她說的是很輕松的事。
在那個遙遠的邊塞,她沒想過會活著回去,一想到要過這樣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不知道那一日才結束,又害怕又恐懼,膽戰心驚,看著紫煙日益隆起的小月復她不斷捶打自己的胸口,也無法原諒自己。
無法原諒那些混蛋,她更無法原諒的人,是自己。
看著紫煙抑郁寡歡白日還要干活晚上卻整宿整宿無法安睡,每日吃的野菜紅薯粥還要全部吐出,才一個月就瘦的像鬼一樣。
一刻間的回憶,再度刺傷了她的心,她驀地面色死白,仿佛連呼吸都特別艱難。
秦昊堯看得出她的虛弱無力,此刻他早已不想再從她的口中逼出更多更真切的事實,他沒有太多時間,更不想再傷害他。他陰著臉,獨斷地說下去,仿佛是命令,無法違抗。「如果你還相信本王,本王不會讓你因為那些混蛋而喪命,不會讓你為他們而陪葬。」
「但殺了他們的人,真的是我。我死,並不冤枉。有罪,我自然受罰。」她輕搖螓首,他的這一句話堅毅的,幾乎要打動她麻木不仁的心。
她說服自己不能流淚,她曾經恨過秦昊堯,她對秦昊堯的怨懟或許不比秦家其他人更少,但……。如今都該放下了,而不該總是在意追究。
「那是他們該死!」
秦昊堯氣急敗壞,他不想看到穆槿寧安于現狀,在天牢中等死,他指著那空余之處,低喝一聲,滿月復怒氣,跟往日冷漠的模樣,卻判若兩人。
他這二十幾年,也殺過很多人,若是殺人就要償命,該死了幾百次幾千次的人,是他,而不該是她。
她並非主動惡意害人要人性命。
「這句話,很好听。」她輕笑出聲,眼淚卻無聲溢出眼眶,仿佛在他的眼底,殺人卻是無辜,就應該被原諒寬恕。
正是因為她也覺得他們該死,她的雙手才染上鮮血,她的人生才開始破裂,但那些——卻並不是對的。
這些,原本就是錯的。
「再說一遍吧。」
她閉上眼眸,晶瑩的一顆淚珠,懸掛在她的眼角,宛若一顆琥珀,她無聲無息垮下肩膀,身子漸漸柔軟下來,她再無任何心防。
說,他們該死,而她,才是被害者。
哪怕是假的,也好動听,好悅耳,仿佛再可以任性地,自欺欺人一回。
秦昊堯的心中,再度涌入些許寒意,他哪怕是對她說一句動听的話,都不曾。相反的,他對她說過太多太多的難听話,傷害她,一次又一次。
她緩緩睜開眼來,隔著濡濕的雙目看著他,痛到極點的眼神,悲哀絕望,哪怕是用一臉笑容,也無法遮擋粉飾。
秦昊堯沒有對著她說,他已經全部看完了她在塞外寫給他的信,而她,是否早已忘卻?!
「你恨本王。」
他壓下心頭無法理清的情緒,直直望入那一雙因為淚光愈發迷離的眼眸,四個字,他看著她的笑容漸漸崩落。
他無法磨滅自己身上對她犯下的過錯,更無法磨滅,他也是秦家的人。
她無聲搖頭,苦苦一笑,他錯了。
她恨得,是秦氏王族的——所有人。
不,或許她恨得,另有其人,或許她恨得,是這個世道。
「我是不是很可怕?」
她再度閉上眼眸,不願再看著他,從他俊美無儔的面容上,看到任何一種神情。她的手依舊還在他的手掌之內,讓她不禁想起冬日那一次,他在皇宮牽著她行走在雪地之中,每一步,她的步伐,沉得幾乎快要走不動,雙足仿佛受縛了巨石,每抬一步,都得費力呼吸。
她徐徐問出這一句話的時候,秦昊堯的胸口傳來一陣陣更加劇烈的悶痛,他別開視線,逼自己無動于衷,漠視她手心既暖又軟的觸感。
這一回,她要做出自己的選擇。生死,都由她自己來主張。
對。
她是卑微,她是微不足道。
但她就不能選擇嗎?她就要任由命運推著她,而不能自己走嗎?
她就不能……去爭取屬于自己的人生,去爭取屬于自己的幸福嗎?!
手中的溫度仿佛在風雪里,流逝的太快。
她從回憶之中抽離出來,凝眸看著他的時候,眼底再無任何的情緒,淡漠的仿佛面對一個陌生人。
即便曾經,抓緊彼此的手,他們卻還是被人流沖散,他們最終卻還是,被命運分開走散。
或許,這就是人生,這就是遺憾。
她早就跟他說過,她不再是以前的崇寧了,哪怕崇寧再固執己見,一廂情願,她是純潔天真的,而她——如今卻擁有殺人的罪名和不堪的過去。
兩手緊緊握住她的雙手,將她禁錮在自己胸口最近的位置,秦昊堯的面目沉郁,她的粉唇邊卷起一抹淡淡的笑容,仿佛一陣風襲來,就會徹底被吹走。
欺騙是最簡單的,但想要瞞住一輩子,可不那麼容易。她或許沒想過要對任何一個人坦誠自己的過去,但如今,她卻急于用這個罪名來換取往後的安寧。
她欺騙了秦昊堯,她背叛了秦昊堯,他早已跟她警告過,他平生最厭惡的便是欺騙和背叛,而她卻明知故犯。
但她並不虧欠他。
她眸光一沉,眼底再無任何情緒,唯獨臉上的笑意還在,卻多多少少帶著幾分失落。
「崇寧能給你的,全都給過你了。」她在這般的境遇之中,也不願再說敷衍的話,或許彼此都已經心平氣和,無論是誰給過對方的傷害更多,如今也應該全部釋懷,寬待忘卻。作為女子最看重的清白之軀,也是獻給他的,無論他信與不信。而她,也不想再提。
「一切都給了?」他低低重復,黑眸望向她的面容,她將所有的情意都埋葬在塞外,只因在她獨自經歷這一切的時候,她就已經告訴自己,覆水難收。她或許這輩子都不會知曉,他已經去過塞外,已經將她的過往了解。
「你的心呢?」
他話鋒一轉,冷冷追問,她卻面色微怔了怔,沒想過他會這麼問。她的眼神閃失一抹急促的慌亂和惆悵,她的臉上,頓時血色全無。
過去就像是洶涌而來的海浪,早已將那些單純的情意,全部沖散帶走。
「崇寧將整顆心都掏出來給王爺的時候,王爺不要,而如今,已經找不到了。」她的眼神蒼涼無窮,嗓音飄忽在空中,據實以告。哪怕到了絕地,她沒有想過要用往日的感情,來挽留他,哪怕如今整個世上可以救她的人,只剩下秦昊堯一個。
她不願自己再欺騙他一次,也不願自己再欺騙自己一次。
她不想用感情,再當做一回卑微的籌碼。
哪怕,可能換來她的性命。
「一盞茶的時間就要到了。」徹底打斷思緒,她清冷的嗓音,不留余地,今夜的訪客太多,她的情緒就快不堪其重,仿佛一直在提醒她,死到臨頭,總要追憶過去。而追憶,卻給她帶來更多的失落絕望。兩個字,她最後一次呼喚這個男人。「王爺。」
他听到這一句話,果真站起身來,松開了手,毫無表情地轉過身去。
她垂下雙目,心中格外平靜,糾纏了這麼多年,也該各自分開了。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定數。
她或許對他太偏執,他有他的命數,並非一定要幫她化解劫難,四年前的絕情,她到如今豁然開朗。
這世上,原本就沒有非誰不可的道理,更沒有誰不在就活不下去的道理。
她垂眸一笑,不去看秦昊堯離去的身影,唯獨心中剩下那個聲音,輕聲細語——讓崇寧走吧,過去的崇寧,現在的崇寧,她都不該再留在王爺身邊了。
無論她是生是死,她都真心期盼,他的心里再也不要留下她的影子。這段感情,哪怕再讓人懷念,也只是雞肋,棄之可惜,食之無味。留著,就是一把雙刃劍,傷害秦昊堯,同樣也傷害她。
今夜皇上許了李 跟秦昊堯來看望她,她隱隱約約覺得,似乎有事情即將發生了,否則,皇帝絕不會如此仁慈大度。
獄卒見周煌手下的太監來了,被拉到一旁低聲說了幾句,他點了點頭,端著茶水走到天牢。
穆槿寧淡淡睇著獄卒手中的漆盤,毫不言語,一盤精致的五色點心,一碗清茶,已然是豐盛的犒勞了。
或許,這也是最後一餐。
獄卒一改原本的冷淡刻板,他滿臉堆著笑容,低聲懇求。「槿妃娘娘,上面人听說你一整天滴水不進,已經責怪小的了,方才小的被公公責罵了一頓。您若好心不想讓小的掉腦袋,請您念著小的方才給您和王爺擔了不小的罪過,多少吃一點吧。」
穆槿寧淺淺一笑,眼底沒有任何的拒絕,將茶杯捧在手中,那茶香四溢,茶杯的溫度溫暖了自己的雙手。
獄卒的眼底閃過一道敷衍的恭維,穆槿寧清楚這是有求于她,若是她還繼續固執下去,他便不會再給任何好臉色了。這世上,多得是狗仗人勢。「天牢的飯菜原本就簡樸平淡,可能不合您的胃口,所以公公特意帶來了娘娘原本最喜歡的五色糕——」
「知道了,你不說我也餓了。」
穆槿寧微微挑了一下柳眉,神色不變,喝了一口清茶,靜默不語地品嘗著新鮮香甜的五色糕點。
哪怕是要死,她都不怕了,還怕其他的折磨?!
一樣要死,還不如平靜從容,不饑不餓。
獄卒等待穆槿寧吃了幾塊糕點,喝完那一杯茶之後,才笑著起身,將東西收拾了,再度走出牢門。
她緩緩的垂下眼眸,依舊倚靠在牆面上,仿佛困意襲來,過去的畫面在腦海之中飛速的旋轉,走馬燈一般。
她仿佛依舊在秦王府內,面前搭起來的戲台子依舊是錦繡戲班,她仰望著皮影戲,而其中上演的人物,都是跟她相關的。
她全神貫注地,觀望著自己的過去,一幕幕,一幅幅,仿佛身體早已沉睡千年,而心,還有觸動,還有感覺。
她的身子,最終偏倒在一旁,雙手無力垂下,黑發遮擋住那一張清麗月兌俗的面龐,她唇畔的笑容,無聲崩落。
——
她們,在不斷奔跑,呼吸喘氣的聲響,落在安謐死寂的夜色之內,格外沉重驚慌。
他們,在身後追逐跟隨,不堪入耳的婬穢言語,就像是張開了一張巨大的網,而今夜……她們是無法逃月兌的魚。
「彭」。
穆槿寧的手,突地被無聲拽下,她睜大了淚眼,咬著牙扶起在倉惶奔跑之中而跌倒的紫煙,身後的腳步越來越近,就像是她們始終無法逃月兌的噩夢和詛咒。
那些男人看她的目光,仿佛她根本沒有穿著衣裳,她害怕了許多天,今晚官府之中有宴席,她跟紫煙正在屋後忙碌,卻被他們堵了去路。
她們顧不了太多了,女子原本就手無縛雞之力,寡不敵眾,倉皇從後門逃開。
「紫煙,我們上山。」
她壓低嗓音,額頭都是汗水,今夜仿佛太過漫長,她們已經耗費了大半的力氣,穆槿寧的喉嚨仿佛都是干澀苦痛,她抬頭,明明知道彼此都沒有更多的體力,但一旦腳步停下,她不敢想下去。
哪怕要死,她也要跑下去。
「上了山,他們就抓不到我們了。」
紫煙看著穆槿寧眼中的堅韌,擠出一抹笑意,無聲點頭,緊緊握著穆槿寧的手,兩人穿行在黑夜之中,山路難行,樹枝的枝椏,漫過膝蓋的野草,將她們的衣裳刮開劃破,甚至面頰手背,也有幾道細小的血痕。
她們只是官婢,說得難听,連貧民百姓都不如的地位,若是不逃,哪怕今夜發生了最可怕的事,甚至死在這里,也無人會想起她們。
背後男人們的咒罵,從未斷去,穆槿寧皺著眉頭,口鼻間的呼吸越來越重,跟紫煙彼此都沒有力氣說一個字。
這一條山路,漸漸豁然開明,她隱約看到前方的月光,她的心中升騰起巨大的希望,不管今夜離開官府會得到何等的重罰,她都絕不後悔。
最可怕的事,是有一個男人離她們越來越近了。紫煙方才重重摔了一跤,想必是崴了腳,穆槿寧牽著她小跑,卻明顯力不從心,手掌之中拉著的越來越重,就像是千斤巨石,她心中越來越急,急得根本說不出話來。
穆槿寧回過頭來,卻突地停下腳步,紫煙有些詫異,低聲追問一句︰「小姐,怎麼了?」
她的眼前,鋪著一層月光,穆槿寧默默轉過臉來看著紫煙清秀的面容,她的眼底卻滿是絕望的淚光。
老天爺都不願放過她們。
她們的前頭,沒有路了。
但是前頭,星空之上的彎月,那麼明亮通透,月光打落在穆槿寧的身上,白皙面容,清亮眼眸,縴毫畢現。
她木然死寂地凝視著仿佛依舊身處黑暗的紫煙,哪怕是知曉自己被流放塞外的時候,她也不曾如此的絕望。
或許這是最美麗的風景了,可惜在她們的眼中,一刻間萬物枯朽,萬籟俱靜,仿佛這滿山的山林野草,全部在一瞬間,枯朽。
身後的男人們,咒罵之余,更有令人心中發毛的猖狂笑容。
穆槿寧拉著紫煙,眼神閃爍,低呼一聲,面色全無,手腳一刻間全部發冷。
紫煙的眼底,卻漸漸有了別樣的情緒,她回過頭去,隱約看到男人們穿越山林,追逐著她們腳步前來。
月光,那麼明亮,給她們帶來錯誤的希望,也照亮這世間的全部罪惡的始源。
這是她們的劫難,紫煙察覺到穆槿寧手心的冰冷,她的身體僵硬,腳腕處傳來劇烈的疼痛,仿佛左腳今夜就要斷裂開來。
穆槿寧跟她都心照不宣,她們走不出去,前路是懸崖,後路是豺狼虎豹。
逃,怎麼逃得出去,怎麼逃得出去?!紫煙眼中有淚,卻也有苦澀至極的笑意,那一瞬間,無論上蒼是否當真如此殘忍,她都不能繼續當一個牽累,當一個累贅。她已經無法再走一步路了,那麼,她願意在最後,成全小姐。若說後面的是一群野獸,只要有獵物,他們就會停下腳步。
穆槿寧見紫煙突地松開了手,她睜大雙目,滿心錯愕,仿佛周身全部是荊棘,刺得她鮮血直流。
紫煙咽下滿滿當當的苦澀,她神色一柔,宛若平日一般貼心寬慰,急著提醒︰「快逃!」
巨大的黑暗,隱約在山林之中張牙舞爪,穆槿寧透過紫煙的身體,眼睜睜看著那些男人越靠越近,他們臉上的獰笑,勢在必得的丑惡面目,都讓穆槿寧全身顫抖。
她搖頭,朝著紫煙,她瞬間伸出手去,不祥的預感緊緊包圍著她,她一瞬間無法看清楚,紫煙眼中一閃而逝的情緒。
穆槿寧的雙目充血,她的嗓音破裂開來,她的心中從未停止顫栗,卻又字字堅決︰「不要,我們說好了什麼都一起的!我們一起逃!」
其實,她們逃不掉,注定要在這里,但她甚至想過死,可能才是唯一的解月兌。
紫煙的溫暖嗓音之內,有淺淺的笑,也有落淚的聲響。「有小姐你這句話,就夠了。」
那一刻,她突然看清紫煙眼底的無畏,還有——迷霧般的淚光。
紫煙卻驀地回過頭去,火把的光耀,刺入她的眼底,讓她幾乎睜不開眼來。
那些人,已經發現了她們。
決不能,兩個人都死在這里,決不能,兩個人都毀在這里。小姐不一樣……她絕不會讓小姐面臨最可怕的磨難,或許小姐終究有一天,還能回到王朝,她不能就任由多舛命運把小姐毀掉。紫煙攸的轉過臉來,用最決絕冰冷的表情面對伸出手來的穆槿寧,最終她卻用盡所有力氣,狠狠推下。
腳下的碎石,因為她身子的重量,一刻間全部碎裂開來,穆槿寧睜大了雙目,她不斷下墜。
措不及防地往下墜。
她揚起雙手,卻什麼都抓不住,皎潔月光,穿透她的十指,纏繞在她縴細的腰際,卻根本無法托住她。
並不久。
她重重摔在谷底。
巨石上生著厚厚苔蘚,卻也無法緩解巨大的沖擊,給那一具脆弱縴細的身子,帶來史無前例的劇痛。
仿佛一瞬間,她的背脊似乎被人大力生生折成兩段。
更是,膝蓋處巨大的撕裂,讓她當下就痛得暈眩了過去。身體就像是當下就死了,而體內的靈魂還在原處遲遲徘徊,不願離開。
她還有知覺。
她還有意識。
她還听得到,上面的那些男人,如何瘋狂大笑,谷底距離山林並不太遠,一下子她的耳邊只听到那些……
紫煙的呼喊,她只听到一次。
那是絕望透頂,痛苦極致的呼喊。
之後,再也听不到她的聲。
她一定是咬緊了唇,閉緊了牙,不讓自己發出哀嚎。不讓谷底的穆槿寧,听到她的煎熬。
棉衣的撕扯聲音,男人們的抽吸聲,狂笑聲,像是一千只一萬只箭,朝著她飛來,將她破敗的身子四肢定在巨石上,動彈不得。
她開始迷迷糊糊,幻幻真真,她的靈魂就像是在體內掙扎,想要出來,卻又痛苦地出不去。
仿佛已經昏睡過去了。
但她似乎還醒著。
她睜大了空洞眼眸,鮮血滲透她的單薄棉衣,從背脊之處,映紅了巨石中央。
仿佛一朵血蓮,妖冶盛開在她的身下。
冰冷卻又熾熱的淚水,無聲無息從毫無焦距的大眼之內,洶涌蔓延,將死白尖瘦的小臉上,覆上滿滿溢溢的淚光。
誰來救救紫煙……
誰來救救我……。
誰來救救我們……。
紫煙!
放開她!
紫煙!
紫煙!
她听到自己的靈魂,在空蕩蕩的谷底嘶聲裂肺,喉嚨仿佛都吼出鮮血來,只是喉嚨滿是血腥味道,卻遲遲一個字,都發不出聲音來。
她的眼珠,無聲轉,無聲停,唯獨那迷迷茫茫密密麻麻的月光,仿佛到如今還不願放開她,到如今還是照在她的身上。
月亮,也是髒的,皎潔的表面,齷齪的內心。
……
她醒來的時候,自由毫無預知已經降臨在她的身上。
天堂與地獄,其實只是隔了一天,其實不過是一線之差。
紫煙為穆槿寧去跟趙嬤嬤請了罪,只字不提昨夜發生的事,趙嬤嬤不知真相,如今穆槿寧恢復了自由身,她也不再多問。
雇了一輛馬車,穆槿寧躺在其中,趙嬤嬤不曾掀開簾子,只是敷衍地說了一聲,既然走了,就不要回頭。
而她,還有知覺自己睜著眼,一直都睜著眼,她的身體就像是廢了,連自己都不清楚如何的破敗。
她清楚自己無法不回頭。
紫煙,是獨自將她從谷底背上來的。每走一步,她幾乎要折斷的腳踝處,就滲出更多的鮮血。
紫煙走了多久,她背上的女子的眼淚,就流了多久。
沒有人當下就死去,或許這才是現實真正殘忍之處。
今日,從遙遠京城傳來懿旨,她免去了奴婢的身份,成為可以重獲自由的平民。
她察覺的到紫煙就站在外面,紫煙就站在官府的門口了,紫煙——經歷了這一夜,她卻還是官婢。
穆槿寧連發抖的力氣都沒有,她木訥怔然,說不出一個字,唯獨她在心中發誓,她還有一口氣,就一定就救出來紫煙,一定要,否則,她死不瞑目。
趙嬤嬤听了紫煙的請求,紫煙說自家小姐生了一場重病,如今獨自在官府之外,她根本不放心,趙嬤嬤從來都覺得紫煙懂事得體,從第一日進官府就勤勤懇懇,最終也點了頭,願意網開一面,讓她在做完自己分內之事的空缺時間,出去短暫照看一下穆槿寧。
她永遠記得那夜,紫煙將她背入屋內,狹小的屋子,也是耗費了她們所有的積蓄,終于有一個落腳之處,再寒酸也是幸福安寧的容身之地。她端了一碗肉湯,到她的面前,笑著說︰「恭喜小姐,是個天大的好消息啊——」
她直挺挺地躺在木板床上,听到這一句話,久旱逢甘霖,她卻笑不出來,眼淚,緩緩滑過面頰。
看著紫煙面容上的笑,她更痛苦,更煎熬。
她的傷那麼嚴重,邊疆藥草稀少,醫術高明的大夫更是打著燈籠都難找,更別提,紫煙為她找了一個住所,捉襟見肘,沒有更多的銀兩為穆槿寧醫治。若不是紫煙寫信給余叔,余叔拿出存著的棺材本,派人送來幾十兩銀子的話,她或許這輩子都無法跟以前一樣行走。
她害怕從此之後就是一個廢人,她漸漸恢復了知覺,只是雙腿依舊木然宛若朽木,紫煙每日前來的時辰並不長,更多的時候,她是只身一人,在寂寞之中沉沉浮浮。
寂寞到難熬的時候,她更無法擺月兌心中的噩夢,仿佛走火入魔一般,她拔下了發間的簪子,面無表情地朝著大腿上扎下去。
血色,從素白布料上彌漫出來,映入她的視線,唯獨她不覺得疼,只是心中的痛,愈發明顯,愈發清晰。
她寫了好幾封信,讓紫煙托人送了出去,之後的每一天,仿佛都是石沉大海。
她言辭懇切,宛若搖尾乞求的狗,請求一次又一次,希望高貴仁慈的皇後娘娘,幫她一回,幫紫煙一回。她只要紫煙能夠從官府之中逃月兌,別的什麼都不期盼,哪怕這輩子都無法過往日的生活,她也心甘情願,無怨無悔。
最終在幾個月之後,皇後娘娘大發慈悲,紫煙抱著包裹出現在她的面前的時候,兩人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宛若兩個癲狂痴呆之人。
當時,她們覺得好滿足,當時,她們覺得好幸福。
她們沒有別的希望,沒有別的期盼,她們互相告訴自己,要重新活著,重新活下去,把過去都拋棄,把將來都改寫。
「紫煙,我們馬上離開這里,馬上!」她緊緊抱著紫煙,她不想在意自己破敗的身子,是否經得起舟車勞頓,她不想再耗費一刻,她急著離開這個丑惡的地方,她急著去尋找最後一片淨土。
為了避人耳目,她們連夜就雇了馬車,兩人坐了一夜的馬車,去往丘垚最偏遠的小鎮——鳴蘿,隱姓埋名。
沒有得到聖令,她們雖然獲得平靜生活的自由,卻也決不能踏入京城一步。
在面朝曠野的地方,找到一處空地,一個低矮的破敗屋子,卻簡簡單單撐起了她們兩個人的家。紫煙歡歡喜喜地將屋子打掃干淨,她出去找了差事,午後和太陽下山的時候,就特意趕回來照顧穆槿寧。
穆槿寧覺得,一切都在暗暗變好。紫煙熬煮的一碗紅豆湯,兩人也可以相視一笑喝個精光,紫煙從路上帶回來的一朵黃色雛菊,她們也能嗅聞半天歡喜不已,紫煙每日賺來的一個個銅板,都會當著穆槿寧的面放入她們的陶壇之內……。
快樂和幸福,有時候是很微小的,很輕盈的。
直到,那一天到來。
穆槿寧發覺紫煙的面色越來越差,甚至看到她捂著口鼻,跑出去嘔了半天才回來。
這一夜,穆槿寧什麼話都沒說,她開始有意無意逃避紫煙的眼神,紫煙端著藥湯前來的時候,她甚至不敢抬頭。
而紫煙,也只是默默在燭光之下繡著一件春衣,藍色質樸的布料,她想著若是小姐穿了,一定很好看。
就是那一夜開始,穆槿寧再度被噩夢纏上,反反復復,紫煙的呼喊哀號,昏天轉地的銀色月光,漆黑一片的山林。
這一切,在夢魘之中,將她的骨肉都撕扯開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