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公子,您看,粒粒飽滿,晶瑩剔透,這次的米糧還滿意嗎?若是沒什麼問題的話,這回您看中多少?」
一位年約四旬的男人,身著土色長衫,朝著坐在主位的男子點頭哈腰,身旁是一大麻袋的大米,他親自捧了一把,送到男子眼下,滿臉是笑,可見他對眼前的男子不無敬畏恭迎。
「黃掌櫃,你我也不是頭一回做生意了,這回江南大豐收,收獲的稻米比往年足足漲了兩成之多,你的江南米行開了也有十來年了,也該懂這商場上的規矩,每年可從來不定價。你還賣我這個價錢,真讓人為難——」男人約莫二十七八的年紀,在商場上來說,也是格外年輕的主顧,一身藍色長衫,領口和袖口滾燙著銀邊,穿的並不華麗,也並不寒酸,面目俊朗,眉眼清晰,他的視線輕輕瞥了一眼掌櫃手掌的大米,臉上的笑意不減,話鋒一轉,說的話卻讓對方當下面色大變,因為倉促,手掌的大米掉落大半。
年輕男子說完就要走,侍從送來一桿拐杖,他面色不變地收在手下,施力從紅木椅站起身來,他的身子雖然挺拔,但左腿走動並不利索,只是商場中人看他也是近年來的興起之秀,做生意很有手段,也不敢談論到底他是天生傷殘還是後來的不幸。
這一桿拐杖並不若古稀老人用的,采用上等的紫檀木質料雕琢成,稜角分明,最頂端瓖嵌著一顆幽綠的貓眼石,隨著他緩步走動,隱約發著一道綠光,每回在陽光下行走,很難不被那道光所吸引。
他穿的平常,身上也似乎沒有佩戴太過貴重的玩意兒,唯獨在商場上模爬滾打的明眼人,只消一看這一桿拐杖,就知曉此人身價不輕,單是那一顆貓眼,就值百兩銀子。
他拄著紫檀木制成的拐杖作勢已然越過黃掌櫃的身子,對方一看不對勁,急忙撒了手中的大米,雙手拉住男人的左邊衣袖,臉上的笑,愈發積成恭順的紋路,語氣急促,已然陣腳大亂。
「張公子,您消消氣,千萬別走,且慢且慢,都是賬房不懂規矩,給我報錯了價錢,否則我哪里敢拿您開玩笑,您可是我米行的大主顧。」
年輕男人這才停下腳步,側過臉來望著黃掌櫃,因為他身子挺拔高大,如此的瞥視宛若有些輕蔑的意味,他的臉色不變分毫,依稀可見平易近人的笑容,卻又不言不語,不動聲色讓人揣摩不透他的心思。
唯獨拐杖卻宛若不經意般駐在黃掌櫃的鞋面上,他的力道壓在其上,黃掌櫃又不敢發作,只能生生忍痛,不敢得罪,急著討好挽留他︰「這樣,弄出這檔子事,讓您不開心了,您若是跟往年要一樣的份額,我就賣個人情,少收您五百兩。您半年才回一趟江南,這筆銀子就當是我孝敬您的,另外,我幫您找了依山傍水的一處好地方,請您在江南短住一陣子,您有什麼需要的,盡管吩咐就是,我一定盡地主之誼。」
「黃掌櫃有這份心就好——」拐杖依舊壓在黃掌櫃的腳面,年輕男人宛若後知後覺,不曾察覺黃掌櫃緊皺著的眉頭,自顧自地笑道,依舊泰然處之。「處理好江南米行的事,我可沒時間留在江南,黃掌櫃想要招待我,我也力不從心。」
「張公子跟往年一樣馬上就要走?」黃掌櫃清楚這位張公子的規矩,他雖然在江南赫赫有名,是後起之秀,但據說常年在外走南闖北,江南和北方都有他的商行,一年春天和秋天來兩回江南,其余的時間,往往很難看到他。黃掌櫃之所以如此緊張,若是今年無法做成這檔子買賣,這半年就是荒廢了,很難接到這樣的主顧。他以為張公子年輕,終究還是低估了這位公子的手腕,到頭來還是為了貪圖小利付出更大的代價。
「是啊,到時間了。」他的眉眼和順,扯唇一笑,這才松開手中拐杖,緩步走向前去。
黃掌櫃听的一頭霧水,也不知張公子言語之中所謂的「是時間了」到底是什麼時間,不過也不再深想,急忙喝令身邊的賬房取來銀子,先行送到張公子在江南的別院去。
江南的商賈知曉這位張少錦公子,也不過是三年前的事。對張少錦的身世,很多人都只知道些許,據說這位以前是豪門的貴公子,年幼時候過了一段好日子,後來吃了十幾年的苦,過得比尋常人還要艱難。或許也就是因此,僅用幾年時光,在商場上打下自己的一片江山,在江南佔有得一席之地,當然,富貴的背景也更遭人艷羨記恨,關于他的傳聞通常都不是好的。吝嗇多疑,挑剔尖酸,人人都說是鐵公雞一個,在商場上,他就從未跟任何人讓步過。
到江南審視了這半年張氏商行的行情,跟每年一樣,張少錦在江南停留不過十天,一過期限當即啟程離開江南。
到第五天的時候,他才抵達東南方的一個不知名的偏遠山林,讓隨行侍從和馬夫都在外圍簡陋的客棧休息,他獨自牽了一匹駿馬,坐上馬背疾馳而去。
唯獨坐在馬背上,揮起黑色馬鞭,策馬奔騰,他身影透露出英挺姿態,干練利落,根本看不出他身上的任何殘缺。
遠處有一座巍峨青山,名叫鳳棲山,山峰頂端有一處凸出的巨石,形態宛若一只撲翅高飛的巨鳥而得名,騎馬花了整整半個時辰,他才到達山腳下,這兒的山林看似安謐,宛若沒有人煙的野林,唯獨走到深處,才見到搭建的高高的木樓竹樓,不曾遇著任何人,唯獨耳畔先听到風鈴聲。
每一個樓頂屋檐之下的北方,都懸掛著長長的彩線,底端懸掛著金色銅鈴,一旦有風,或清脆或低鳴的風鈴聲,便會在整個山林之中縈繞傳遞。竹樓沒有安裝窗戶,只因這兒終年炎熱,東南西北四個方向都裝著翠綠色的竹簾,所以不太仔細地話,這些木樓竹樓跟山色相映成輝,宛若融為一體般自然,不易察覺。
三年前,便是這些鈴聲,將他引到了這個地方。
不,或許當初他早已神志不清,或許身下的那匹駿馬聰慧有靈性,才會一直跟隨著鈴聲來到這處及其隱蔽的地方,最終,停在這兒。
仔細看的話,更覺這個地方神秘悠遠,底樓有階梯,通往高樓,階梯的轉彎口,都安著素白的牛骨羊骨,第一眼見到的時候,讓人心中忐忑,仿佛有種莫名難知的力量在操控一切,若是深夜踏入,更會覺得不寒而栗。
他面無表情地勒住韁繩,駿馬停了下來,這才下了馬,從馬背上的囊帶中取出紫檀木拐杖,挺直腰桿,對這兒仿佛熟門熟路,他不曾被眼前幾乎建造的沒任何兩樣的樓宇蒙蔽雙眼,走上其中的一條小徑,身影很快就被一大片幽綠光影埋沒。
繞過山澗小溪,他止步不前,眼前是一座尖頂竹樓,跟周圍上千個竹樓唯一不同的是,它周身都被刷成鮮明的紅色,屋檐下懸掛的紙扎燈籠也是朱紅色的,哪怕在深夜,也能一眼就看到它的存在,記憶深刻。
他的左掌扣在拐杖的圓珠之上,五指一收,眼底生出及其復雜的情緒,閉上眼,眼前浮現一抹終生難忘的景象。
這三年來他走過大江南北,也虔心走過百所佛門境地,唯獨在一個不知名的地方,他見到了赤團花——開在懸崖邊,大片大片,迎著海風,隨風搖曳,勝過天邊的彩霞,勝過點燃的燭火,滿滿當當的紅色,宛若被新鮮的血液澆灌而生成的,聖潔,高傲,艷麗,卻又透露出詭異的冷意。有花無葉,有葉無花,冷傲的純粹,宛若世間最獨特,最冷魅的存在,生,絢爛,死,無畏,讓人唯獨心生敬畏,一片清明肅穆,再無雜亂心緒。
如今重新站在這座鮮明紅樓的面前,他宛若見到用往生花的花液堆砌的樓宇,這等尖銳又凌厲的顏色,仿佛是燭淚,燙傷了他的心。
那些花,開在他踏上的懸崖,對面,是無邊無際的大海,零碎島嶼在遠方的海中隱約可見,或許彼岸,也是隔著人心的距離。
紅樓之下的帳幔,暗紅色的,其上繡著金色的圓形圖騰,宛若金色長蛇蜷著,隨風飄舞,隱約掠過他的眼簾,散發出亦正亦邪的難以辨明的氣息。
他從遙遠的思緒之中抽離出來,拄著紫檀木拐杖,拐杖敲擊在每一級木質樓梯上,發出低沉的聲響,他神色平靜地走上紅樓,一手掀開竹簾,他已然听到人聲,是女人的聲音,從中听得出冷淡高傲,仿佛生來就是有地位的人,說話的語氣不柔軟,更不親切。
「你來了。」
他望向眼前的女子,她約莫四十出頭的年紀,黑發之中卻不見半根白發,高高盤在腦後,一支素面印花簪子纏繞著厚重彩線,在盤發之內熠熠生輝。她一身暗紅衣裳,領口袖口裙擺處瓖嵌著一圈白邊,一紅一白,一明麗,一素淨,一鮮艷,一皎潔,唯獨在她的身上,在這座紅樓之中,才更像是與生俱來就該如此的。若是再年輕二十年,也該是楚楚動人的姿色,如今雖然眼眉和嘴角處不無細紋痕跡,她的神情冷淡,一貫如此,在三年前也是這般,仿佛對外來的人有一種戒備之心,她仿佛生來就是高高在上的,別的人就只是跪在她身前恭敬膜拜的螻蟻一般。
但三年之後,他早已熟知她的身份,她如此待人接物,也有她的規矩和道理,不足為奇。
紅樓在白日的時候,向來是格外清淨的,只因它原本就跟其他的樓宇不同,平凡的日子,也無人出現在它的周圍,鮮少踏進一步。
她之所以在樓梯口迎接他,並非只是因為在安謐的白日听到他的拐杖擊打地面的低沉聲響,更是因為——每一年,他來的都是這一日,無論刮風下雨,無論晴天陰天,他都會在這天出現在鳳棲山腳下,出現在紅樓的樓下。
她這里有她的規矩,別說是自己的族人在節日之外的日子不能打擾她們的清淨,外人更是不敢輕易闖入她們的領地,她對眼前這個英俊卻傷了腿的男人,已經是最大的開恩了。她在三年前驅逐他出去的時候,就答應他,準許他每年今日來鳳棲山下,唯獨這一日,若是他錯過這一日,他便不能踏入半步,便又要等一整年。
只是,站在她五步之外的男人,是一個守承諾,重信用的人。他從未晚到,也向來是恭順有禮,進退得宜,更可貴的是他知恩圖報,心懷清明,而不像她以前見過的那些外族人,貪婪可怖,丑陋至極。
她因此,對他有些另眼相看,對于外族人的偏見,似乎也因為他而消減了一分。
「跟我來。」她總是如此冷若冰霜,仿佛她在說話的時候,所有人都該靜心傾听,若是她不願開口的話,任何人也休想從她嘴里听到一個字。
丟下這一句,她轉過身去,幽然走在長廊上,屋檐下的銅鈴隨風搖曳,灑落一地清馨,拄著拐杖跟在她的身後,他一邊伸出手來,輕輕觸踫每一個銅鈴,微涼的寒意鑽入他的指尖,心中卻升騰起莫名的暖意,他嘴邊含笑,跟著她轉了個彎,見她掀開紅色布簾,他頭一低,也隨即走進內室。
內室看似簡陋,或是銀色,或是金銅色,每一件擺設古樸醇厚,宛若有些年頭了,擺放的整齊,仿佛每一件都有各自的位子,絲毫不亂,顯露出異族風情,卻又有一種神聖不可褻瀆之感。
淡淡的花香,縈繞在他的鼻尖,像是從香爐之內升騰出來的,不像是佛香的氣味。
他這輩子不曾嗅到過這種味道,就像是以前從未見過赤團花一樣。他雖然好奇,卻也不曾像任何人詢問,畢竟這個地方,並不能留多話多心的人,任何一個物什,任何一件小事,都或許藏匿著不可逾越的界限,他並非屬于這個地方的人,只是一個過客而已,他不想觸犯他們的禁忌。
「她們正在儀式,你今日比往年來早了半個時辰——」女人輕輕瞥了他一眼,朱唇邊依舊沒有任何笑容,順著她的目光望去,內室的正中有一道階梯,通往地下,她止步不前,回過身來。
男人聞言,點了點頭,扯唇一笑,當真不越雷池一步。「我就在這兒等她,麻煩您了。」他言語之內的恭敬,並非敷衍,也不是經商時候的表面功夫,對于眼前這個女人,他當真是發自內心的尊崇,將她當成有地位的長輩看待。
就在他眼前的那一道階梯,宛若通往幽靜神秘的關口,隱約看得到其中在的光亮,也知道下面有人,他卻從未走下階梯親眼看看地下是何等的光景。
「我听她說,你是經商之人。」
女人的雙足榻上猩紅色地毯,她盤腿而坐,身姿宛若青松般端正,就連脖頸也挺得筆直,渾身沒有一分松懈慵懶的怠慢。清冷犀利的眸光,仿佛足以洞察一切人性,直直投向眼前的男人,右手一攤,她示意他一道席地而坐,不必拘束。
三年的時光不算漫長,卻也稱不上短暫,用來考驗一個人,或許她已經看到大半。若是身心貪婪骯髒的人,她絕不會容許他第二回踏進她的地盤。
她說的直接,沒有任何迂回。
他神色自如,一笑置之,沒有任何居高自傲的神情,說的輕描淡寫。「不過是一檔營生罷了,經商也稱不上是值得炫耀的事。」
「我對商人素來沒什麼好感,總覺得他們為富不仁,手段用盡……」她抬高細眉,眼底浮現及其細微的笑,揚起右臂,緩緩悠悠地倒了一杯茶,推到他的面前。
他舒展了眉頭,眼神平和,放下手中的拐杖,也不再推月兌,坐了下來,端起這杯茶,在這里,他清楚必須入鄉隨俗,恭敬不如從命的規矩。
「您是討厭商人身上的銅臭味吧。」他接過她未曾說完的話,平靜地說笑,沒有任何調侃的意思,更像是在自嘲。
「可以這麼說——」女人唇畔的笑,轉瞬即逝,她眯起冷淡的眼看他,不禁有些欣賞的意味。「不過在你身上,好似沒有這等氣味。」
他但笑不語,不知這對于自己而言,是否算得上是溢美之詞,他在商場上的角色,也不見得多干淨。興許過不了幾年,他也會終究淪落成一個滿身銅臭的商人而已。
「听聞你終年在外奔波,你賺的銀子,估計大半都花在她身上了吧。」她挑起眼梢,眼底轉為深沉,話鋒一轉,自然而然便轉到了那個人的身上去。
他不假思索,說的真心,正視著眼前的紅衣女子,字字清晰。「即便全部都用在她身上,也並不可惜。」銀兩再多,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他三年來走訪百家佛廟佛寺,心中也隱約被洗去詬病,很多東西比以前看的更淡。
在最珍貴無價的生命面前,沒有更加貴重的東西了。
只要能夠派上用場,就是值得。
女人輕輕晃動著手中的木質茶碗,眼神落在沁香四溢的茶水之內,茶葉起起伏伏,她的眼底卻沒有任何波動,幽幽地道出一句。「今年年初的時候,她就不再喝藥了,你往後也不必派人再送這些珍貴藥材了,對她也沒什麼好處。」
「那些藥材留在族里,若是族人生病,也有用得著的地方。」
他的慷慨灑月兌,一如她想象,她榮辱不驚,抿著朱唇,也並不曾感謝,依舊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樣。
她沉默不語的時候,面容上沒有任何神情,唯獨骨子里的高貴,讓人甘于沉靜。
他坐在她的面前,跟她一般盤腿而坐,在無人的時候,他的眼底透露出與生俱來的一抹友善,沒有任何市儈精明。
如今他是一個信佛之人,也懂得任何貪嗔,都是罪孽。
一切,都順其自然。
得或失,都是命。
如今他擁有不小的財富,並非人生就沒有任何缺憾,白花花的銀兩並不曾填補他的殘缺,余生……他的左腿都是這樣,沒有任何轉機。商場上龍蛇混雜,什麼樣的人都有,三年前也有滿目鄙夷出言不遜之人,只是他依舊挺過來了,如今他走入了另一個世界,就該跟以前一樣專注,三年就佔得一席之地,的確已經是天大的幸運和順利了。
「她來了。」
身後的階梯上傳來輕盈的腳步聲,唯獨听不到人聲,女人不曾動身,只是這般提醒一句。
他心頭一震,趕忙支起手中的拐杖,撐起身子站直了望向不遠處。
她……漸漸走入他的視線,他不禁睜大雙目,仔仔細細打量著眼前的女子,即便她的容顏模樣不會再有多大的改變,他卻還是宛若第一次見到她一樣凝視著她。
頭頂只是盤著一個素髻,其余青絲垂在腦後,黑發如今已經長到了腰際,依舊宛若綢緞,隱約在眼底閃耀著光澤沒有任何珠寶珍簪,唯獨一對白色飄帶,從素髻之內瀉至腰際,她同樣一襲紅色上裝,窄袖細腰,盡顯玲瓏曲線,唯獨跟眼前的女人不同的是,她著素白長裙,胸前的盤扣上系著一撥白色流蘇。
他的眸光,最終定在她的面容上,那一雙清澈明亮的美眸,勝過三月春水,長睫顫動的時候,宛若枝葉隨風搖曳的幽然姿態,肌膚白皙,素面朝天,兩頰的血色和粉女敕的雙唇,已然勝過別人濃妝艷抹的模樣。她神態優雅,每一步都走的平靜而端莊,光是看著她,很難猜到她如今的年紀,她仿佛不過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女一般。
她的眼……沒有經歷世事的蒼涼和幽深,透露出不諳世事的明亮,熱情,溫婉,善良,就像是——天際的明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