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瓊音姑姑,我見著娘親了。」
聞言,正牽著一頭灰色小馬駒過來的女子眼神一暗,她隨著聲音望過去,趴坐在庭院樹下石凳上的男孩說的一本正經,瓊音默默回過頭去,執起馬梳給前頭的馬駒梳著灰白色鬃毛,前兩年楊念總是纏著她要學騎馬,孩子太小,她不敢造次,便一道騎在馬背上手把手教他,但多少有些敷衍。
如今楊念六歲了,今年春日她們花了一筆銀子去馬市挑選了一匹馬駒,楊念騎了許多回,越來越嫻熟老練,再過不了幾年,自然就可以騎著馬去狩獵了。
一轉眼的功夫,她們也快要二十歲了,趙嬤嬤為雪兒說過兩回親事,只是雪兒都一口回絕了,這兩日趙嬤嬤總是沉著臉,看來實在可怕。瓊音想到此處,不禁微微含笑,比起幾年前,雪兒褪去了原本的懦弱青澀,而她褪去了最初的莽撞沖動,她們越來越懂得如何將這一家子的老小照顧好,即便誰都不說,她們是各自清楚願意在這一家待到老死的。
趙嬤嬤看似是個嚴厲毒辣的婦人,實則不然,這些年相處下來,雪兒跟瓊音都將她當成是最可信的長輩般尊敬,也明白她把兩人當成是女兒般看待。這兩年皇上為老爺及穆郡王府內都洗清了冤白,穆家原本的幾處院子和田地也物歸原主,趙嬤嬤總是忙里忙外,每年忙著去討要租錢,仔細算算,一年也有幾百兩上下的進賬,應付這一家子的開銷已經足夠,還能有不少的余錢。
即便如此,趙嬤嬤也不曾多招一兩個下人為穆家做事,她常常說,她們三人就夠了。
日子……似乎是越過越好了,只是瓊音每回午夜夢回,都覺得心里空空的。楊念不只是說過一次曾經見過穆瑾寧,但瓊音除了感傷之外,卻不曾當真,如今听得多了,她更是不假思索地安撫勸說。
「小少爺,你上回就說過了,是在夢里邊吧,娘親跟你說什麼話了?」
「不是,上次嬤嬤帶我進宮的時候,義父留我在宮里吃飯,我真的看到娘親了。義父還說,是因為我剛學會騎馬,他才讓我見娘的。」楊念見瓊音無所動容,不禁急的從石凳上跳下,站在瓊音的身前,說的理直氣壯,義氣凜然。
瓊音沖著他笑,神色一柔,楊念說的巨細無遺,她雖然不相信,卻也不想讓孩子掃興傷心,認真詢問。「小少爺上回回來可沒說啊——」
「義父不讓我跟任何人說,瓊音姑姑,是你教我騎馬的,所以我先告訴你,你可不能亂說,不然,義父就不讓我再去看娘親了。」楊念見四下無人,踮起腳尖在瓊音的耳畔低語,一臉神秘,再三囑咐,似乎這是個天大的秘密。
瓊音眼波一閃,見楊念說的如此懇切,她也不禁心中起疑,楊念是她們看著長大的小主子,不但聰穎懂事,從不惹禍,更沒有貴族少爺的惡劣品行。他說的有始有終,瓊音自然無法繼續懷疑他,卻想著後宮後妃好幾個,留在皇帝身邊的自然是她們,當年貞婉皇後離世的時候,楊念才剛滿三歲,如今怕是連皇後的臉都記不清楚了。
唯獨這般想著,瓊音也不敢直言,對于無人可進宮面見穆瑾寧,她們對楊念早有一番說辭,原本就在隱隱擔心,若是楊念再大些,這些謊言總會不攻自破。
「小少爺,你看清了嗎?娘娘已經病了好幾年,你也好幾年沒見過她了,該不會是認錯人了吧。」
「姑姑你不信我?下回我跟義父說,等娘的病徹底養好了,一定讓你們也瞧瞧,到時候你就不會說我看錯了。」楊念緊緊擰著眉頭,生氣地扭過身去,他如何會認錯自己的娘親?!
「我相信小少爺,只是沒想過娘娘終于養好病了,是高興,太高興了,才語無倫次。」瓊音放下手中馬梳,疾步匆匆走到楊念的面前,俯去,跟他平視,一臉笑容,語氣很急,似乎當真是激動姿態。
既然是謊言,那就說下去吧,瓊音深深凝視著楊念的小臉,心中的滋味更不好受,或許等楊念長成少年郎,他遲早會知道一切。
但等到那個時候,漫長的時光,也遲早會沖淡最初的傷心,也就過了最悲傷的時候。
「娘娘看起來好嗎?」她噙著沉重至極的笑容低聲追問,哪怕是不存在的,她也不曾流露真正情緒。
「娘親就坐在我旁邊,看上去根本就沒有生病……」
瓊音一時語塞,黯然神傷,她看楊念說的眉飛色舞,他說起的場景就像是她們午夜夢回的幻境,她們也曾經跟上天祈禱過無數次,只是最終還是落得這樣的結果。
楊念突然拉住瓊音的手,腦海之中靈光一閃,有了新的念頭︰「我又想娘了,姑姑,你陪我進宮去吧。」
如今快到年關,趙嬤嬤總是忙的無暇分身,只是在穆家的事上她總是親力親為,雪兒大清早就去藥館為老爺抓些補藥,每到寒冬,穆總是連日咳嗽,老毛病遲遲不見好。整個屋子里,就只剩下瓊音一人照顧楊念,上午學些詩書義理,午後瓊音教些防身武藝,楊念學什麼都快,如今樣樣學過的都有模有樣,日子也就這麼過去了。
「小少爺,今天還去去師傅那里做功課,也沒有皇上的口諭,皇上若是知曉我們擅自進宮生氣就不好了——」
瓊音卻不知該如何拒絕,她跟雪兒原本早已被皇上一怒之下驅逐的罪人,若不是穆瑾寧耗費心思讓她們去外面躲藏一陣子,她們早已生不如死。雖然近年來暗中回來京城生活,就像是空氣一般不發出任何聲音活著,但瓊音總覺得皇上知曉她們的行蹤,只是穆瑾寧已經離世,他當做不知道這兩位婢女的消息而已,也沒有任何緣由為難她們。
帶小少爺進宮的事,向來是趙嬤嬤辦的。
瓊音心中並無底氣,再度走入那座皇宮……也沒有任何資格和臉面,站在那個最尊貴的男人面前,她們只是一顆塵埃,在他願意放她們一馬的時候就該感恩戴德,而絕不該再貿然出現,給臉不要臉。
她原本不想再進宮,害怕的是,那些傷人的回憶,讓人觸景傷情。
楊念卻不依不饒,看不清瓊音臉上的為難和悲哀,纏著不放︰「我們去偷偷看一眼,很快就回來……義父忙于國事,不會知道的。」
胸口像是被千斤巨石壓得無法佯裝自然,瓊音怔然望向眼前的男孩,說了好幾年違心的謊言,似乎也可以自欺欺人的不癢不痛,她突然不知如何拒絕楊念。
……
他一襲紫衣束身,黑發以金冠束著,黑色披風隨風飄揚,俊美面目並無太多柔情,騎在高頭大馬之上,手持金翎,意氣風發,玉樹臨風。
她抬著頭,仿佛那一刻的陽光,已然刺傷了她的雙眼。
朝著他的身影,她彎唇微笑,淚水卻無聲落下,眼底卻不無迷失,仿佛坐在馬背上要遠走的,是她心里的昊堯哥哥。
而他這麼一走,就永遠不會回頭,永世不會回來了。
「雲歌姑娘——」
雲歌驀地睜開眼眸,看清站在床旁的女子正是紫鵑,無言地望向窗外的明朗日光,她只覺得滿身疲憊,昨夜三更天才回宮,一覺醒來就已經是日上三竿的時辰了。
依靠在床頭,雲歌沉靜在思緒之內,若有所思。昨日坐著馬車,去了一個渺無人煙的地方,寬廣的天地之間,似乎只有那一個院子人家,滿目枯萎灰敗的蒹葭,略有薄冰的湖面,蒼茫天際,還有那個被喚作「星曜」的討人喜歡的女童,她以為自己不過是看了一眼就能忘記,如今才發覺自己根本忘不掉。
但不知為何,似乎見了她們,雲歌當真心里多了幾分安心,哪怕她根本找不到任何原因。
是因為這一日奔波太過勞累,還是應付幾個自己根本不認識的人身心俱疲,她回了偏殿之後沉沉入睡,才會做到那一個夢。
她似乎夢到了秦昊堯那個男人。
古怪的事,如今一件接著一件,昨日在那個院子面對星曜娘親她月兌口而出自己年幼時候也極為淘氣的話也讓雲歌耿耿于懷,她……說出了不像是自己會說的話,但她卻又從未跟任何人坦誠,她的回憶是短暫的,是單調而破碎的。就像是一塊被摔得粉碎的菱花鏡,很多都是藏匿在心底深處,無法拼接在一起,在大食族的生活是一成不變的,她對幼年的記憶也宛若其他巫女一般平靜而一帆風順,更從未想過要懷疑自己過去的人生。
她進宮已逾百日,跟秦昊堯周旋許久,哪怕片刻曾經被他對貞婉皇後的真情觸動,她卻從未將他放在心上,為何昨夜卻居然夢見了他?!
越想越不對,這些事並非只是古怪,更讓自己不安和驚惶,紅葉大巫醫跟自己說過,年幼時候在一場儀式之中,她被巫神附體,因為幼小身子無法承受昏迷了整整半個月,醒來之後就總是很難記住發生的事,直到近年來才好些。
這是她最後可以守住的東西了,一旦她自己都懷疑她的那些虛無過去,她如何還能義正言辭理直氣壯地面對秦昊堯?!
唯獨雲歌垂眸望著枕頭上的淚痕,心中不無觸動,不過隱約記得是分別的夢,那個夢……讓她落淚的夢,此刻根本無法想起,似乎兩個人都不曾開口說話,卻讓人輾轉哀慟。
驀地掀開錦被,雲歌靜坐在床沿許久,昨日她已經完成了秦昊堯的托付,他對貞婉皇後于心有愧的心結,她也算是代替貞婉皇後將此事了結,從過去到現在,似乎總有一種冥冥之中的力量在提醒她,告誡她,千萬別淪為秦昊堯的替身,否則這輩子難以解月兌。如今想想也已經一個月了,皇帝的人為何還不曾找到張大哥的下落,更讓她狐疑,更覺此事有所蹊蹺。
趁著紫鵑去取來早膳的空擋,雲歌匆匆披上外袍,走的越來越急,通往宮門的路她走過,如今也更加熟悉。
她走到宮門之前,遠處有兩位侍衛守著,每一個出宮的人都要經過仔細盤查,最前頭的當值統領跟王鐳相同的面孔,手握長劍對著她。但她清楚,這個是王謝,王鐳的同胞兄弟。她因為常常在皇帝身邊的緣故,也跟此人打過幾回照面。
王謝瞥了雲歌一眼,當下只是覺得古怪,為何她會來到宮門之前,皇上並未下旨讓她出宮去。
「姑娘要出宮去?」
他例行公事,問了一句,雖然同樣清楚這個女子的真實身份。
「皇上方才答應我,讓我出宮去看望孩子——」雲歌急中生智,想起那個六七歲的男孩跟貞婉皇後的關系,她刻意說的自如,不讓自己太過慌張,只想著如何蒙混過關。
她當然不願說謊造業,但自從她進了宮之後,一切都變了,巨大的恐慌,已經讓她不能自抑,迫切地想要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去。
她說的平靜,言語之中的孩子,也像是說的楊念,王謝狐疑的目光,緊緊鎖在她的身上,若是她有半點心虛,他也早該查明。
「皇上說只要這麼講就可以了,還是你們要重新請示皇上?」雲歌藏在袖中的雙手緊握成拳,她突然想起手腕那一圈金色琥珀,仿佛每一顆琥珀珠子,都開始微微發燙,她雙目專注,望向王謝的眼底,卻沒有任何閃躲,既然已經開始了,她當然希望自己能有逃月兌險境的好運。
王謝怔了怔,說不上為何,這一刻雲歌的眼神,像極了貞婉皇後,他不免有些動搖,正要點頭讓手下放行,遠處突然傳來一些嘈雜生,他不免生疑,再度將冰冷的面孔轉向雲歌,一手攔在她的身前,改變了主意。「若姑娘不著急,就等卑職的手下問過皇上再說,這是我們這里的規矩,還望姑娘見諒。」
雲歌的眼底眸光一滅,面色如雪,她只能忐忑不安地站在一旁等候,不願流露自己的心虛,嘈雜聲越來越近,她不免也跟隨著眾人目光一道望去,沒想過當真是冤家路窄。
秦昊堯身著黑色華服,瓖著金邊龍紋,束著金冠,腳踏黑靴,劍眉斜長入鬢,黑眸嚴峻幽深,薄唇緊抿,步步生風。他看來依舊意氣風發,俊美不凡,身後跟隨著約莫二三十人,浩浩蕩蕩朝著宮門走來。
她的背脊貼在冰冷的牆面上,暗自偏過臉去,不想讓他看到自己,卻又不願太過刻意,免得一旁的王謝發現她身上的古怪。
「皇上……」王謝一開口,不過兩個字而已,已然像是千百根針一刻間刺入她的心口,雲歌呼吸一滯,心中越來越沉重,根本不敢去看秦昊堯是何等的神情。
秦昊堯大手一揮,王謝不再說話,他的目光落在躲在一旁的縴瘦女子,黑眸愈發陰沉冷然。
雲歌只听到一片死寂的安寧,不知發生了什麼,等待了許久,最終緩緩轉過頭去,面色死白,已然看到秦昊堯大步朝著她走來。
「走吧。」他淡淡看向她的面容,一手握住她的柔荑,帶著她走出宮門去,她不知他到底要帶她去向何方,他的俊臉上沒有任何神情,看來更加危險。
哪怕她跟他心愛之人相像,他是一國之君,總是招惹他,他絕非沒有自己的脾氣。
等雲歌走出宮門,這才被前頭的儀仗吸引,前頭的寬敞大道兩旁站著約莫五六十名侍衛,身穿墨黑色常服,整裝待發,金色旗幟在兩側迎風飛揚,他依舊在前頭走,緊抓不放的手讓她卻如臨大敵。
一頭黑色駿馬被侍從牽來停駐在前方不遠處,秦昊堯徑自坐上馬去,朝著依舊不太自在站在馬下的女子伸出右掌,她環顧四周,這兒四周都是他的人,若是她再違背他的意思,他一定新帳舊賬一起算。
再不甘願,雲歌也只能握住他的手,他拉她上馬,坐在他的身前,面無表情地環過她的腰際緊抓韁繩,黑馬緩緩前行。
身旁的侍衛,也隨即動身,一干侍從跟在後頭,約莫百人的架勢,實在不容小覷。
而雲歌哪怕已經被迫跟他同坐一馬,也根本不清楚他到底要帶著她去向何處,可是方才的一幕實在太過驚險,她不敢貿然開口,這一路上看他冷淡如冰,不曾開口,更是坐立難安。
秦昊堯自然再明白不過,方才是看到了什麼境況,雖然心中不快,卻也不曾開口指責怒罵,她對他的戒心之重,遠不是一年半載就可以消減的。他的目光掃過身前的倩影,哪怕兩人靠的那麼近,她一路上也從未松懈半分,挺直了身子正襟危坐,不願跟他有任何觸踫。
直到半路上,秦昊堯才冷然開口︰「在宮里悶壞了?」
雲歌無言以對,她似乎該對這個男人覺得愧疚,可更不想將自己的一生平白無故埋葬在大聖王朝的皇宮。秦昊堯越是在意貞婉皇後,就越是不會放過自己,只要他一句話說不曾找到張少錦,她豈不是百口莫辯?整個天下都是他說了算,她又有什麼法子違抗一國之君?!
雲歌漫長地沉默著,雖然秦昊堯或許早已猜到她出現在宮門的真實原因,他卻不曾揭穿她的把戲,淡淡睇著她的側臉,看她不開口,黑眸一沉,左手揚起馬鞭,策馬奔馳。昨日之事,她不說,他亦不問,仿佛兩人都早已將它拋之腦後,釋懷淡忘。
「朕的手下已經找到他了。」
秦昊堯冷不防地丟下一句,前方便是狩獵的山林,他黑眸冷沉,一臉肅然,沒有任何說笑的意思。
雲歌猝然回過臉來,心生狐疑,直直望向他的俊臉,試圖審視他眼底的誠意,為何單單是今日,他告知她有關張少錦的消息?她不想多疑,卻也更不想任人擺布,秦昊堯此舉抑或只是為了挽留她,他才拿張少錦的行蹤當幌子而已。
「三日之內你在宮里就能見著他。」秦昊堯重重一扯韁繩,暗中咬牙切齒的憤恨,壓下幾分單薄的怒意,他自然清楚這個張少錦絕非雲歌的親人,一個男人在雲歌身邊待了這幾年,更讓雲歌如此依賴看中,如何讓他不氣憤不嫉妒?!她對自己沒有半分在意,即便在雲歌的心里沒有他的存在,這數月他是如何待她的,要換做別的女人,也該改變心意,不再冷若冰霜。
雲歌聞言,如釋重負的神情,緩和柔和的眼神,卻再度刺傷了秦昊堯,他冷著臉低語︰「這下可以安心了吧?」
「你要去何處?」一陣尷尬,夾雜在兩人中央,雲歌看他滿臉不悅,又知自己有錯在先,垂著長睫,目光平靜地地望向前方,淡淡問了句,對于他的怒意,她卻不曾多想,只當是在宮門口的不期而遇激怒了他。
「去狩獵。」秦昊堯的余怒未消,他跟穆槿寧之間的感情不知何時才能回到過去,若是這三年之久她的心里又有了別的人,他更覺此事更不單純。
「為何要帶上我?」雲歌柳眉輕蹙,方才在宮門口,他一旦戳穿她,更不必帶她前來狩獵。他的舉動如此自然,周遭的人才不曾懷疑她用心不良。
秦昊堯冷哼一聲,說的輕描淡寫︰「朕不說穿你,不想讓你沒臉面,也不想讓朕顏面盡失。」
他的解釋,似乎沒有太過在意她維護她偏袒她處處為她著想的意思,但雲歌明白這是個嘴硬心軟的男人,他再生氣,也從未將憤怒發泄到她的身上來,一個君王可以如此忍讓她一個女人,已經是仁至義盡。
雲歌如今對他不免刮目相看,他看似冷漠霸道,陰沉**,卻也有體貼細心的一面,心里不免淌過些許暖意。只是正在此刻,只听得身後的男人嗓音如冰,致人于千里之外的不近人情。「你要不是她,即便長得一模一樣,朕也會放你出宮,朕若連這點信用也沒有,如何當一國之君?」
原本想說的歉意,卻因為他的這一番話被堵在喉口,雲歌緊抿著唇,眼神無聲轉冷,秦昊堯似乎暗指她太過多心,眼高于頂,若不是他想要證實她跟自己心愛之人的關系,他根本不會對她如此上心。
「朕會給你一個交代,不過今日,朕難得出來狩獵,皇親國戚文武百官都在——」他不過說了半句,言下之意雲歌豈會不領會?他是要自己別掃他的興致。
一到狩獵場,雲歌當真見著不少臣子已經在等候君王的到來,他們的目光跟隨著秦昊堯的身影,自然也不曾避開坐在馬背上的自己,約莫十來位皇親國戚,看她的目光也異常復雜。她的心中當下就一沉,秦昊堯已經躍下馬,看她有些踟躕,索性雙臂圈在她的腰際,將她抱下馬來。
秦昊堯的這一舉動,更是讓當下所有人都眼神驟變,原本傳聞就說皇上格外寵信外族巫女,如今一看,更是相信此時不假。王族狩獵大會,參與者動輒百人,卻也是跟皇室極為親近的大臣與王室成員,巫女跟皇上寸步不離不說,連出宮都要緊跟在後,更是兩人同坐一馬,哪怕是最受寵的後妃也不曾有如此讓人艷羨的待遇——
眾人卻又不敢竊竊私語,只能面面相覷,各自心里落了個明白,皇上既然不是貪圖之人,必定是這位巫女有不小的來頭,才能將冷情帝王迷得團團轉……只是巫女這個頭餃,總讓人于心不安,雖然皇帝向來一意孤行,眾人還是生怕越是反對,皇帝就越是想將巫女提上位去。
侍從將箭筒和弓箭送了上來,秦昊堯再度上馬,幾位王爺臣子也都騎上馬拿上弓箭,鼓聲一起,約莫二十匹馬齊齊朝著山林奔去,狩獵場實在廣闊,不過一會兒,這些人便各自消散在眾人眼底。
雲歌被侍從領到一側的空地上坐著,今日的天氣晴朗,風也不小,張著灰色帳幔,免得讓女眷們吹著寒風。女眷們也坐著十來人,各自裝扮光鮮亮麗,高貴典雅,不管年紀如何,都是人人雍容華貴,氣質不凡。
無論身處何地,她總是格格不入,女眷們也無人敢擅自跟雲歌說話,哪怕今日雲歌並未身著巫服,她似乎也是散發出生人勿近的冷然寒意。見雲歌在外人面前總是戴著珍珠面罩,不讓任何人看到她的真實面目,更在心中揣摩巫女必當性情古怪,難以親近,也不知到底是用了何等見不得人的陰暗妖術,才能讓百煉鋼化為繞指柔?!
雲歌不難察覺女眷們的深沉心思,卻也不以為意,她若是想要跟她們親近,想要跟她們過一樣看似美麗富貴的生活,她就不必費盡心思跟皇上辯解她並非貞婉皇後,只要她點頭,自然可以坐擁繁華。
淡淡望向遠方的山林,鼓聲漸漸平息下來,一道跟隨的侍從的聲音,卻此起彼伏,誰獵著了野鹿還是狐狸,雲歌當初有些拘謹,不過見得久了,才發覺也不必如此坐立難安。正邪難辨的身份,讓她擁有難得的安寧,听聞秦昊堯獵得的獵物也是不少,雲歌不禁揣摩,看來他更年輕時候也是文武雙全的男人,如今二十位王族臣子,幾乎無人可以跟他匹敵。半個時辰之後,眾人回來歇息一刻,幾位王爺翻身下馬,走到各自的王妃身邊,年輕王妃淺笑吟吟,親手倒了暖茶送到丈夫身邊,親力親為,哪怕高貴如她們,也為貴族夫君做足了面子,更顯夫妻和睦,琴瑟和諧。
秦昊堯還未下馬,已經有精于世故的太監端著茶水站在馬下,跟著秦昊堯說著話,不知他們在說些什麼,雲歌只是察覺到秦昊堯將眸光望向她的方向,黑眸冷沉,雲歌心中一沉,佯裝自若打量著前方空地上擺放的各色獵物。
哪怕待得再久,她也不過是自得其樂,不能融入其中。她的與眾不同,是從骨子里透出來的,即便跟這些女眷們坐在一道,也似乎不打算跟任何人往來打交道。
侍從面色有變,從秦昊堯的身邊走來,將精心準備的暖茶送到雲歌的面前,女眷們不無詫異錯愕,看她的目光自然更加復雜,只是礙于當下不敢談論。
雲歌端起這杯暖茶,明明該是為他準備的茶水,他卻讓人先送到她身前,眼看著秦昊堯走到一側,王鐳在他耳畔低語,他陡然間面色一沉,默默走向前去,似乎跟王鐳有話要說。雲歌心中起了疑心,揣摩著是否是跟張少錦有關的消息,她捧著茶杯,徑自起身,緩緩跟了上去。
將身子藏在樹後,她屏息凝神,秦昊堯跟他的手下就在十步之外的距離,只是他的嗓音極低,她根本听不清,王鐳听的連連點頭,突地眼神一變,將頭轉向大樹的方向。
雲歌身子一閃,背脊緊緊貼在樹干上,她平息了心虛和不安,正要繼續轉過去瞧,卻發覺秦昊堯已然走到她的面前來。
「你找朕有事?」
壓下心頭慌張,雲歌眸光一轉,默默將手中捧著的茶杯舉高,送到他的眼下,輕聲說道。「皇上該口渴了——」
秦昊堯聞言,不禁微微蹙眉,俊美面孔上生出莫名復雜的神色,多年前,崇寧剛從塞外回來,不但性情變得更加恭順溫婉,更是不再對他一人執著。他是何時覺得嫉妒失望的,或許正是在那一年的狩獵大會上,親眼看著她給李 奉茶,那等低眉順眼柔美嬌俏的賢妻模樣……像是一把怒火,在他心中點燃。
世事,自然可以改變很多人的最初模樣,更可以將過去的感情雕琢成另一番姿態。
她曾經對著他過早地交出了自己的心,直到傷痕累累,她不敢再愛,不敢再要,心中的仇恨不甘,委屈疼痛,讓她眼底的淚水都幻化為各種笑意,她的心堅強了,也堅硬了。那份感情……還當真可以感動她嗎?!
秦昊堯淡淡睇著她,從雲歌的手中接過這杯茶,卻不曾松手,手掌包覆在她的柔荑之外,兩人一道握著青瓷茶杯,他手心的暖意,幾乎要融化了她的骨肉。
雲歌眼底的笑,一分分被沖淡,他們四目相接,眼神交匯,暖日的光耀漸漸撒入秦昊堯的黑眸之中,讓他看她的神態愈發清晰起來。
就在那一瞬,雲歌驀地想起了清晨做的夢。
一陣措不及防的心酸,驀地沖上心頭,她只覺得鼻酸,雙目發澀,突然有些手足無措,猛地撤回手來,轉過身去,哪怕茶杯摔在地上,茶水濺濕了她的裙擺她也不自知。
五指緊收,她雙拳緊握,不管背後膠結著的目光多麼專注多麼燙人,雲歌只是木然朝前走去,彼此的手觸踫的那一瞬,她卻從未覺得如此孤寂。
方才在雲歌的眼底,秦昊堯明明看到些許慌亂和觸動,他不忍再讓她疾步離開,大步朝著她追去,一手扼住她的那一瞬,卻遭到奮力甩開,她對他的觸踫從來都是抗拒,唯獨今日他在她的眼底見到淚光。
他突然感覺她並未走遠。
他突然看到了一絲希望,哪怕她不再記得過往,甚至不再記得他,他們已經分別太久太久,對于那一刻死寂的心也是如此,而此刻,那顆心似乎開始蘇醒了。
他向來理智,或許該說精于算計,得不到的付出,要適可而止,否則會越陷越深。
唯獨他還是想拉回她。
不計付出,不計代價,也依舊迫不及待想要拉回來的人。
每回看到她轉身,他卻更想緊抱她。
「你是不是想起什麼來了?」腳步決絕地攔下她,嗓音低沉宛若狩獵前的鼓聲,每一聲,都是重錘敲打在她的心頭,秦昊堯滿懷希望,雙手覆在她的肩膀上,壓下俊臉看她,不願放過此刻她臉上的任何一個神情。
肩膀,頓時被他的雙掌壓的疼痛,雲歌噙著淚眼看他,即便夢中她朝著他落淚,但此刻的她絕不會,生生咽下那些無法控制的惆悵哀傷,眼底的動容,也不過轉瞬即逝。
「沒有。」
秦昊堯听到她果斷又決絕的回應,不過兩個字而已,卻將他的最後希望,全部浸透到無邊無際的陰暗之中。
「皇上永遠也不必期望我能想起什麼,不屬于我的過去,我又如何會想起來?」
痴人說夢而已。
雲歌直直望入他的眼底深處,淡淡一笑,眸光清淺,她輕嘆一聲,听來多可惜,更像是說著別人的事。
她當然在否認。
只是這一個神情,卻讓秦昊堯看到了穆槿寧,而並非巫女雲歌。
活著的穆槿寧。
穆槿寧的神態,一顰一笑,看似溫柔卻又犀利的目光,看似平靜卻又深沉的心底,過去的痕跡……都在雲歌的身上復活,哪怕只是星星點點的光,還是將秦昊堯的眼徹底灼傷。
「朕一定會讓你想起來的。」緊緊鎖住雲歌平靜離開的身影,他被留在原地,秦昊堯沉默了許久,一臉陰沉肅殺。
既然開始了,就決不能停下,否則,便是前功盡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