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最後的那一個名字,卻讓站著的男人當下胸口一震……三年多了,已經沒人再這麼喊他,在他打算離開京城去往別的地方的時候,他就已經打算拋棄他的姓名。
並非只是不肖子孫,他不過是將這個名字埋葬在心里而已,他如今要做的事,不希望是以李家長子的身份做成,更不想商場上還有人拿他的身份更拿李家的過去來做文章。不但免去不少麻煩,也斷了不該有的猜疑,如今在商場小有所成,他卻將得失看得更輕,哪怕有朝一日失去一切,也絕不會留戀。
他只會當做——被拿去了這三年來屬于張少錦的東西而已,而並非他李 的。
秦昊堯早已對雲歌口口聲聲的那位張大哥猜忌許多日子,費勁波折找到這個人,比起陌生人而已,他卻更喜歡跟故人的重遇。他既然能跟李 面對面地說話交談,自然早已知曉有關「張少錦」這個人的一切,他知曉李 擁有比過去李家名下的財富更多的榮華富貴,李 當年變賣屬于李家長子的院子田地遠走他鄉,如今的身價足夠讓他榮歸故里,但李 沒有……他在江南,在江北都有自己的院子,但幾乎每個月都奔波在外,鮮少停留長住。
或許,因為李 從未將那些地方,當成是他的家。
「李家的祖輩若是知道你拋棄了姓名,當一個卑賤的商人,地下有知的話也怕不會瞑目。」秦昊堯想到此處,眸光一滅,臉上再度只剩下森然笑意,他說話依舊刻薄諷刺。
「李家早已容不下一個對天子不忠之人。」被戳破了真實身份,李 卻更加平靜,他當然從未忘記過自己的過去,以前曾經是惠王手下的臣子,更是惠王的得力親信,但不知何時起,他突然厭惡了淪為棋子被操控的命運,厭惡了必須跟秦昊堯劍拔弩張的日子。
伴君如伴虎,沒有任何一名天子,會是自己忠誠的靠山。若是繼續當李 ,一輩子也只是一顆棋子,他甚至無法為動心的人做哪怕一件事。
李 淡笑出聲,神態愈發自如平和,仿佛看不到他對世事的任何一分恨意和怨懟。
秦昊堯不禁微微眯起黑眸來看他,喜怒難辨,在王朝之中,身為官者,地位自然高人一等,而為商人,哪怕擁有再多財富也被宗室貴族不齒。
「若朕知道你會跟趙尚聯手對付朕,暗中動起她的心思,朕當初一定不會放你活著出京城。」秦昊堯俊美面容上的笑容依舊不曾消散,唯獨跟他熟悉之人才知曉,他越是笑得迷人,心中的計策就越是毒辣殘忍。當年穆槿寧無意間看到李 的傷,對自己怨恨不已,李 曾經試圖進宮帶她走,不料人算不如天算,最終還是被攔在南門之內,穆槿寧也正是哀求他放過李 的性命,以死要挾。或許他跟李 原本就不是可以共處朝堂的君臣,他于李 ,沒有知遇之恩,李 于他,也不曾報效朝廷。能夠蒙蔽了他的眼楮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不過是利用當年摯愛的死對秦昊堯的打擊過重他不曾多放個心眼,才會造成如今啼笑皆非的可笑結果。
但,無論是趙尚還是李 ,他們戲弄天子的罪名,他都無法原諒寬恕。
「皇上也是念在她的份上,不想她听到我的噩耗再生郁結,才讓我活著,不過我如今回想,當真感激皇上的恩情。」李 清朗眼底的笑,陡然斂去,他在被秦昊堯的手下找到的時候,也不曾有過逃過一劫的奢望。敢在秦昊堯頭上做手腳的人,絕不會有幸存的機會。
哪怕那個人是他。
更听聞趙駙馬也因為得罪了皇帝而被關入牢獄兩個月的時候,更可見秦昊堯是個不近人情的帝王。
他們都不曾輕易說出她的名字,各自心照不宣。
秦昊堯聞言,會意一笑,他當然想要李 的命,四年前也是,四年後更是,他也曾經問過自己,當初不是說要像對待螻蟻一樣,生生踩死他嗎?怎麼又改主意了?正如此刻李 所言,他放過李 ,是因為穆槿寧。不想讓她更怨恨自己,誰知道反倒被他們愚弄——
笑,一刻間變冷,黑眸愈發陰鶩冷沉,秦昊堯的指節緊握,額頭青筋畢露,森冷逼向李 ,一手打斷李 手下的紫檀木拐杖,昂貴的拐杖當下就碎裂成兩段,重重摔在地上。
這根拐杖,就像是李 的命運。
「朕也覺得該從你身上收回這份恩情了。」他無聲冷笑,哪怕木刺刺穿他的指節,手背上開始淌血,但因為憤怒之極,用力之大,他如今不曾察覺半分疼痛。
他讓李 多活了四年。因為穆槿寧,他可以容忍李 活著,但如今,他的這點仁慈卻換來了李 的欺騙和戲弄。
他們絕不會知道,哪怕鐵石心腸,冷漠刻薄的他,也會在穆槿寧離去之後分外痛苦,當然,他們不懂,他們也不配懂……趙尚能夠苟活在秦昊堯的眼下,自然是因為語陽公主的緣故,不過他沒有第二個妹妹,李 犯了跟趙尚同樣的罪,可就沒這麼好的命了,如何奢求自己對他網開一面?!
「那一日,我也險些以為她會死,死在馬背上,死在我的身後。她那日說了許多話,很多我已經記不得了。在馬上,我曾經問過她,是否心中還有皇上,她雖然辛苦地說不出話來,但我都听得到她心里的話。」
曾經是朝中前途一片的青年才俊,最終離開仕途甚至被迫離開京城,左腿更是這輩子都走得不方便,最初在江北的商場上做事的時候,哪怕走任何一步,都比人家要艱辛百倍。鄙夷,不屑,傷人的話,傷人的眼神,他也不知听過幾回,看過幾回,一年到頭幾乎沒有一天是閑著的,他得到如今的財富和歷練,也並非只是他人口中的天賦異稟,正是用手下的這根拐杖,支撐著自己軟弱的左腿,更支持著他曾經一刻軟弱的心。
李 緩緩俯子,釋懷一笑,拾起斷成兩截的紫檀木拐杖,他並非天生的廢人,哪怕性格正直,必須獨自忍耐在听著他人非議的時候,繼續朝前走,才會走到如今的地位。當然,身處商場哪怕擁有金山銀山,商人也不過是以買賣為營生的人,是下賤的,是卑微的,是一個名門望族子弟永世無法炫耀的資本。如今,他並非沒有拐杖他就寸步難行,只是這根拐杖陪著他三年了,他是拄著這一根拐杖,在面對任何一個陌生的對手,他都不給任何人以他的缺陷為談資的機會,與其讓人發現之後才嘲笑,他便是拄著拐杖,讓眾人听著由遠及近的聲音再來認得這位張少錦少爺。他將自己的不足,果斷又堅決地放在他們的面前,既然這份不足會跟隨他幾十年余生的時間,他沒必要躲躲閃閃,還不如堂堂正正。直到如今,但凡跟他做生意的人,听到這一陣拐杖聲響,即便不敢說個個心服口服,卻也無人敢輕易跟他叫板。他不要別人多余的憐憫同情,卻是用這根拐杖,重新在眾人眼前挺直了腰桿說話。
秦昊堯劈斷這根拐杖的時候,李 還是多少有些心疼,他感覺的到秦昊堯的沉默,他想皇帝自然是若有所思,否則,或許當下他就該承受跟這根拐杖一樣的重擊,只是哪怕他彎著腰,背脊之處也沒有任何痛意襲來。他最終站起身來,一手緊握拐杖,面對勃然大怒的秦昊堯,眼底沒有任何俱意。
凝眸瞧著李 的動作,黑眸之內凝結成一片陰沉霧氣,他面無表情,耐著性子听完李 的這一番話。秦昊堯再想讓外面的侍衛將李 直接斬首,卻也因為李 突然說起三年前的往事,他不曾冷然地下令。的確,李 遲早都能殺,但李 死後,他就無法知曉有關當年穆槿寧離開皇宮發生的所有事。哪怕這些話听來,每一個字都會化為一把鋒刃,割開他當年喪妻之痛。
李 沉溺在遙遠的回憶之內,嗓音越來越低,嘆息卻越來越沉,這些話他並不想一輩子壓在心里,哪怕他一樣要死,他不想將這些真相帶入自己的墳墓去。「沒有人知道為何病的那麼嚴重的時候,她還想出宮去。直到我听到她越來越沉重渾濁的呼吸聲,哪怕仰著脖頸也無法呼吸,察覺到我背後的濕意越來越重,血腥味在風中越來越濃,我才突然知道她離開皇上的真正原因。」
秦昊堯聞到此處,胸口一陣悶痛,像是平白無故受了幾拳,忍耐著對李 出手的沖動和憤怒,他冷眼凝視著說話的李 ,若不是李 一臉肅穆沉痛,他幾乎已然要低叱李 別再說下去。
穆槿寧離開自己的原因,他心知肚明,若是由李 說出來,無疑是對他的諷刺挑釁。
「她甚至不讓我回頭看她一眼,也不願讓馬兒停下來,她說只要我記得她最初的模樣,卻不想我看到她此刻的樣子。我想,對我也是如此,更別提對皇上了。」
李 的這一句話,石破天驚,分明跟秦昊堯幾年前听到穆槿寧親口說的不同,他當年知曉的是,無論如何,她都無法再度愛他,與其一輩子被困在他的身邊,她更想離開重獲自由……秦昊堯心痛如絞,幾乎腦海之內一片炸開的空白,他費力凝神專注地望向李 ,這些年,他一直在嫉恨李 的出現,但他卻從李 的口里听到了什麼?!
「她不想死在皇宮,跟她娘一樣,七竅流血,血盡而亡。」李 心中不無感慨,他听從穆槿寧的話一直往東走,直到馬兒停下來再也走不動的時候,才將穆槿寧從馬背上抱下來,他在山下的小溪邊浸濕了她隨身攜帶的白色絲帕,為她擦拭滿臉污血,他依舊記得,當年的手寒冷如冰,巨大的沉痛讓他無法抑制發抖的雙手。他這才徹底察覺,穆槿寧生的不像是一般的病,承受的也並非一般人可以忍耐的痛苦。
但那一瞬,血色劃過他的指尖,血像是凝結在他的心里,哪怕是發妻美月的死,也不曾讓他看過如此讓人寒心至極的一幕。美月是病逝,與生俱來的弱不禁風,是死在他的懷中,笑著離開的,而穆槿寧卻像是跌倒在血泊之中,臉上,手上,胸口的衣裳上,全都是刺目的鮮紅,她臉色死白,眉頭緊鎖,唇角眼角血淚可見,分不清何處是血,何處是淚。
秦昊堯不難想象當下的情景,哪怕不是親眼所見,他同樣不比親身經歷的李 更好過哪怕一絲一毫,他背脊一涼,額頭卻愈發火熱,像是感染了風寒,唯獨身體越是無力,頭腦卻越是清晰。否則,李 的話也不會越來越清晰,宛若烙鐵般突如其來地重重印在他的心口,血肉被撕裂融化的痛,逼得秦昊堯無法舒展緊蹙的眉頭,他勉強自己背過身去,不讓任何人看到他痛苦至極的神情。
「想來皇上早年也听過這樣的傳聞,她的娘親其實是被毒酒害死,而那時候,她也就在屋里,哪怕年紀還小根本不記得也不懂得。親眼看著至親的人死的那麼慘烈,或許才讓她終生無法介懷。我說的這些,皇上自然明白。」
他跟穆槿寧之間,感情不淺,怨恨也不小,他怨她總是踐踏他的真心,無論他對她多好多麼寵愛,穆槿寧也似乎總是視而不見。在他只愛她一人的時候狠心離開他,他怨她無論如何她也不想陪著他共享天下,他怨她哪怕是皇後的位子也無法讓她舒心一笑。
他怨恨的,其實應該是自己。
他無法找到真正可以挽留她的東西。
原來他一直疏忽了,一直誤解了她。
秦昊堯如今早已沒有心思去深究到底如何處置李 比較合適,听來沉悶低醇的嗓音,劃過良久死寂的半空。「為何告訴朕這些?」
「那一日,是我最痛心的時候,只要能看著她活著,我都欣慰不已,遭遇任何事也不會讓我比那天更不好過。」哪怕,秦昊堯一道命令就可以要他死。李 要讓秦昊堯知道,他坦誠一切,並非求的秦昊堯的原諒寬恕,他敢作敢當。李 的胸中匯入暗暗的熾熱,他將手中的拐杖越握越緊,沉聲說道,依舊神色不改︰「我告訴皇上這些事,是希望皇上知道之後,知道她遭過的罪和苦,往後……比過去更珍惜她。」
李 當然知道天子的心里有她。
她,值得有一個人這麼對她。
「朕不用你來教。」秦昊堯低喝一聲,依舊不曾轉身去看李 ,緊緊閉上黑眸,胸膛中已然暗潮洶涌,幾乎讓他窒息難言。沉浸在一個人的思緒之中,他面色愈發鐵青,他寵她愛她,不是不知道因為他,那些年,她苦上加苦。
「無論走到哪一步,皇上的分量,終究還是比我在她心里的重。」
李 淡淡望向秦昊堯的俊挺身影,心中卻生出更多的復雜情緒,若他跟秦昊堯沒有任何緣分,他也願意承認秦昊堯比惠王更能擔當整個天下,他們之間的恩怨……他卻從來不想牽扯到穆槿寧。
他寧願自己在感情上,從來不曾如此高尚,他不想讓,卻也無法給自己一個更好的交代。
「李 ,你是不是篤定她如今活著,都是你的功勞,朕怎麼著也不會動你這個大功臣?」秦昊堯緩緩轉過身來,陰鶩眼眸之內滿是調侃戲謔的笑意,更顯他絕不可能如此輕易罷手,他當然明白穆槿寧這些年絕非是獨自逍遙,更無法否認李 的話帶來的重擊和震撼遲遲不曾從心中消退,但也對穆槿寧的憐惜卻也絕不會讓他可對幾年前的事一笑置之。
「我是當做臣子的人,絕不會不懂欺君之罪的厲害。」李 的心中落入幾分寒意,他知道這一天遲早要來,他不抗拒,否則,他至少會想方設法拖延時日不被秦昊堯的手下找到。
「你跟趙尚說的話如此相像,一個個都是一人做事一人當,朕還當真拿你們沒辦法。」
秦昊堯說起的,像是說笑,而並非認真的,落在李 的耳畔,清楚天子當然有千百種方法讓他活著,然後折磨他。就算要他死,也有千百種刑罰。
他認得的秦昊堯,不是一個軟弱之人。
「不過,朕答應她讓你見她。」
秦昊堯面色冷沉,說的堅決,既然答應了她,他一定做到,他們之間的糾葛……遲些日子再計較。
李 無言以對,如鯁在喉,他想說他跟她或許不見面更好些,既然她陰差陽錯被上蒼再度送回秦昊堯的身邊,或許注定他們之間緣定今生,無法更改,更無人可以拆散,他還如何要繼續期盼?!當然,秦昊堯要他跟她見面,不只是因為一言九鼎,更是希望他將真相對她全盤托出,免得他們再生不合。
在張少錦從這個世上消失的那一日,雲歌也不復存在。
他們……經歷人生聚散,終究還是要回到最初的位置。
李 駐足不前,望著坐在湖心亭中的女子身影,這一場又是時過數月的團聚,卻又是一場難以再見的別離,身邊的侍從低聲提醒他一句,讓他不得不緩步走上曲橋,不再只是凝眸看她,心生不舍。
就在那一日,他迷失在鳳棲山下,被一位巫女看到神情淒淒的自己,以及躺在小溪邊滿身血污的女子,巫女去天恩樓找到了紅葉大巫醫,那一夜,格外漫長。而矛盾,也讓他的心中愈發痛苦,紅葉說她還有及其微弱的氣息,說她還不曾成為一具死尸,他的心,燃起瘋狂的希冀。
每走一步,耳畔隱約還有爭執,他早已顧不得自己闖入的是何等鬼魅可怕的境地,哪怕是鬼門關,也恨不得可以將她的生死徹底改寫。
「她反正也馬上就要死了,不如就讓我試試看。」初見紅葉的冷漠,讓他從未見過有這般毒蠍心腸的醫者,哪怕,當下他還不知何謂巫醫。在紅葉的言語之下,她冷淡一瞥,像是看著的不過是一頭即將病死的騾子或是馬。
「她是一個人,是一條鮮活的生命!你說試試看?!」他也是這麼多年第一回如此暴怒,憤怒讓他看來更加失態,他甚至感覺的到,那一絲微弱的希望……就在他的指縫之中緩緩溜走,他又急又氣,口不擇言。
「是人,我若不試,很快就要咽氣,變成死人。」他的語出不遜,也無法讓紅葉疏離冷淡的口吻多一分熱絡或是關切。她對外族人,原本就沒有任何的好感,人,在她眼底,也只有兩類之分,活人與死人。
他依舊可以察覺當下的心痛如絞,無法呼吸,格外清醒的,只有雙耳,依舊听的清楚。「若是能夠活著,那是她的幸運,如果救不活,反正也是她的命運。」
「你要多少銀兩?」他,最終答應試一試,他不想看她咽下最後一口氣,從一個鮮活的人,變成一具徹底冰冷僵硬的尸體,他更不想當真將她葬在此處,等待看來年的花開花落。「我自當傾其所有。」他想把自己的誠心,先放在前頭,哪怕最終結果不如意,也絕不會虧待這位大巫醫。
他依舊難以忘記那一瞬紅葉轉過眼來看他的笑,其中深刻的不屑,讓他從未如此痛恨自己的市儈。「一個月前,我手下的一名聖女死了。一個月後,居然遇到她,或許便是上蒼安排。若你願意讓她以聖女身份在我族內,我便願意為她續命。」銀兩,在大食族里面,並非是最為重要的東西。
「只要你答應不動她。」他不知是否可以為她做出決定,如今她已經跟死人毫無兩樣,無論呼喚她一百遍一千遍,她也不會回應,甚至,她手臂上的血脈都開始發青,微微凸起,讓人看了更覺寒心。他如今想的最多的,就只是抓住這一絲最後的希望,往後如何付出承諾,他已經來不及深想了。
「你以為我族的聖女,是什麼?」紅葉無聲冷笑,不再看他,眉眼之處盡是高傲清冷。見他最終點頭,紅葉緩緩坐下,一身鮮紅巫服就像是一把火,照亮了他黑暗無光的心。她面無表情地伸出手掌,覆在平躺著的女子的眉心之處,眼神黯然,冷聲說道。「這是大食族最強的一種巫蠱。若這也救不了她,尋常的那些藥物根本沒有半點用,到時候死的話,便是老天要收她去黃泉。」
他再度點頭,見兩名巫女領著他出去等候,他只能回頭看了一眼,最終戀戀不舍地離去。
他從未見過巫術,人人懼怕口口相傳可以無端端害人的妖術,如今卻也將彌留之人的性命拉回世間的好處,李 也是從這一日開始,不再那麼狹隘,更不再有對任何蠻夷的偏見,因為那些都是毫無道理的。
他在天恩樓的前面,整整坐了一夜,等了一夜,直到天明。
他只是記得,天恩樓里面的銅鈴聲,一夜都在回響,天恩樓之中的紅艷燭光,一直到天明也不曾熄滅。
「雖然救了她,她體內的毒性,是用蝕心蠱強制壓下的。」
見到紅葉大巫醫從天恩樓的帳幔之中走出來的那一瞬,他呼吸一滯,手足無措,等待她的那一句話,他似乎不只是在等待一個結果。
蠱——
紅葉的話,讓煎熬到黎明的他,一時間慌了手腳,他當然是如此希冀,卻不曾相信,她當真還能被救活。他,還不曾徹底失去一切。
「沒有人可以跟老天抗衡。往後還會有諸多痛苦和劫難,沒人可以先松一口氣,你也繼續擔驚受怕吧。」紅葉說完此話,再度走了進去,惜字如金。
她居然活下來,這一夜都不曾斷氣。
不是大食族的族人,能夠抵御巫蠱的,一百個人中也不會有三人。那些話,也是後來從紅葉的口中得知的,他自然問過,巫蠱還要種幾回,紅葉說,到第三次的時候,就徹底在她體內落腳了。
第一回,讓她整整三個月都昏迷不醒,他不忍離開,卻又不得不離開,天恩樓從未有過男人出現,一個外族男人多留幾日對天恩樓所有的巫女都是一場災難,他對紅葉心存感激,更不願叨擾,因為想要穆槿寧繼續活著,興許有一絲希望也好,他將她拋下,獨自離開。
他在辭別的那一日,望著依舊躺在床上不曾有半點神智的女子,低聲問紅葉︰「若她有幸醒來,大食族最強的蠱,會折磨她嗎?」
「當然了,我們從出生之後就開始種蠱,才會百毒不侵,她活了二十年才種到蠱,自會不好過。」紅葉據實以告,生性孤傲正直,沒有粉飾太平的習慣。「若她能夠幸存,過了最難過的關口,蠱會控制一個人的心智,要是她的意念堅忍不拔,蠱會轉向她較為脆弱的地方,比如——一個人的記憶。」
他怔住了,心中並無躊躇難過,哀傷痛覺,但無論如何,他如今想著的,只有她可活著的將來。其他的,誰也管不了那麼多。
「這個因人而異,也許是一部分,也許是全部。」紅葉看他不無擔心,才多說了一句︰「我不必將話說的太滿,先看看她能不能挺過頭三個月再說。」
否則,多說無益。
他笑了笑,卻並不輕松,哪怕這是他等待煎熬的這些日子第一回笑,听她或許還能活著,自然是值得高興的事。即便,他不忍她繼續痛苦,但為了活著,他們都該忍耐。
「到每個月最難過的日子,體內的蠱會蠢蠢欲動,那幾夜她會被很不好過。但平日的時候,跟常人並無兩樣。」紅葉緩緩俯子,將女子的柔荑輕輕松開,柔女敕手心之中的那一道口子,像是蜈蚣般猙獰可怕。她輕描淡寫地說了句,算是對辭別之人的最後告慰︰「已經是不幸中的大幸了,放心吧,她若能活,是天神賜予的性命。有了蝕心蠱,一般的毒藥,是根本奈何不了她的,會活的很長久的……比世上很多人還要長久。」
他聞到此處,不禁笑著點頭,對紅葉的話無所懷疑。若她當真可以跨過這個難關,遭遇了這一場暴風雨之後,一定每一日都是艷陽天。
「不知何時我能來接她?」
他低低問了句,滿心愧疚,面對一個救她的恩人,他卻不得已要開口詢問,他當然覺得自己不像話。
「五年。」紅葉在女子的手心之上寫下一個奇怪的字體,朱紅色的字,像是遠古的古怪字符,在穆槿寧的柔軟手掌內熠熠生輝。
他點頭,五年時光,不算短暫,卻也不是等不來的漫長。
若是五年時光可以讓她忘卻所有的疼痛,治愈所有的病痛,是值得的年月。
「我該走了。」
他深深鞠了個躬,不知該如何對紅葉表示自己的感激,他能做的,就是無論多麼想念多麼不舍,他也不能縱容自己多留哪怕一刻。要想保護穆槿寧,就該保護整個天恩樓。
「一年來看她一回,這是我答應你的事。」
他胸口一震,在走出天恩樓的那一刻,暖熱的風吹過他的耳畔,他不禁抬起頭來,望向天際的朗日,明晃晃的太陽,映入他的眼底,幾乎讓他無法看清前方的路。
低笑出聲,心中多了幾分寬慰和坦然,他就知道,一定會是晴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