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晌午,他們的畫舫一到揚州,揚州的蘇府便派人在碼頭等候,蘇永更是親自在此地恭迎天子到來,幾輛馬車徐徐駛離碼頭,約莫半個時辰,就抵達了蘇府。
蘇家早已準備好了宴席,眾人用完午膳之後,剛到廂房坐下,已然听到門外有一陣人聲,王謝將叩響了門,跟秦昊堯說了幾句,穆槿寧見他神色有異,便站起身來,秦昊堯匆匆說了一句便走。「蘇永找朕有事相談,你先在這兒等朕,要是乏了就先睡,朕談好了就回來。」
她什麼話也來不及說,便目送著他離開的身影,她生在京城,卻並非羸弱嬌軀,騎馬的時候,在馬背上也不覺疲累,但是走了兩日水路,整個身子昏昏沉沉。細想這兩日,在畫舫上也沒有任何胃口,她自然是不適,也不知是昨夜跟秦昊堯一道在甲板上迎風過夜的關系,還是水波顛浮惹來她的無力虛弱。
宮女送來了茶水,服侍著穆槿寧沐浴更衣,為她擦拭了及腰長發,喝了茶水之後,總算恢復了幾分精神,穆槿寧才支開了她,安靜地留在屋里。獨自一人環顧四周,這蘇府比起權大人的府中更加精致,她方才一路走來的時候,也見著蘇家的花園,宛若江南園林般,每一處風景都自有文章,錦繡典雅。這廂房也更寬敞古樸,房里正巧有個書架,她站在書架前,仔細挑選了幾本詩書,轉身坐在烘漆圓桌上,輕輕翻閱手邊的書冊,只是沐浴之後愈發慵懶松懈,眼底干澀,不過翻看了幾頁,便愈發疲倦,她想著不如小憩片刻,待會兒見了天子,也不會面露疲態。
廂房的大門,無聲無息被人推了開來,來人約莫二十五六歲的年紀,身子高瘦,玉冠束發,一襲翠色華服,腰際系著一枚紅線系著的拳頭大小的和田玉佩,彰顯此人身份不同尋常。看來一身富貴,唯獨身上卻看不到任何正氣,眉目雖然生的不差,唯獨神情眼神之中,可見紈褲之風,輕浮之氣。
他正是揚州臣子蘇永的二子,蘇振,他已然在庭院之中打量等待許久,方才跟隨父親在碼頭等候天子,他自然並非出于對天子的恭敬,而是自有心思。仰仗著身為朝官的父親,他自小就衣食不愁,平日里借由吟詩作賦出入文人之流,文采並不出眾,卻學了一身紈褲風流惡習,自從弱冠那年起,他成了親,娶了望族之女,妻子是個軟弱的閨秀,對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放縱,雖然正是意氣風發的年紀,卻也貪戀溫柔鄉,娶了好幾位小妾。他在碼頭畢恭畢敬跟著蘇永大人一道等候天子大駕,不過是想瞧瞧天子是否帶著寵妃一道下江南,若有的話,他也可一窺後妃之色,是否當真傾國傾城,閉月羞花,沉魚落雁。
不過父親說過,後宮的三位後妃還在京城,許是沒有攜帶女眷,他正是滿心不耐,正想要走,那座畫舫就靠了岸。他匆匆一瞥,這畫舫上來人並不多,卻多為男人,唯獨有兩名女子,只是一見著頭一位女子,更覺驚為天人。雖然身著素雅裙袍,並未後妃的半分雍容華麗,三千青絲也不過是挽著素髻,只有一朵粉色珠花作為點綴,只是哪怕一身簡約裝扮,也無法掩飾她的麗質天生。另一位宮女則年長幾歲,約莫二十四五,身著淺藍色袍衫,並無兩樣裝扮,長相卻平庸許多。
蘇振揣摩著這兩位自然就是宮里來的宮女,天子身份尊貴,無論到了哪里都需要有巧手貼心的下人照料,這些是理所應當。自從碼頭一眼之後,他們隨即跟著回到蘇府,父親說跟天子有事相商,原本已經準備回別院的蘇振,卻走到半路上,還是折回來了。他听聞管家說從宮里來的所有人都住在西廂,便鬼迷心竅地偷偷來了西廂,只因已然半日過去,他依舊更想真真切切窺探那個嬌俏宮女一回,匆匆一瞥,已然讓他心頭發癢。方才他躲在暗處,見另一名宮女走入這件屋子,許久之後才出來,想必兩個下人正是在同住一屋。推門而入,他心聲不寧,反手將門閂插上,一步步走入內室來。
那名女子正趴在圓桌上小憩,他走近那一抹倩影,躲在帳幔後駐足探望許久,女子也不曾醒來,他總算放下心來,肆無忌憚地打量這一個女人。她的青絲披散在腦後,還有些許濕意,因為方才沐浴過後,如今只是身著素白里衣襦裙,身上披著一件松散的藕色寬袍,他每走近一步,更覺她身上的淡淡香氣縈繞在自己的身邊,他望向屏風之上的氤氳,水汽還未徹底散去,他仿佛已然看到妙齡女子褪下衣裳沐浴的玲瓏身影,讓他愈發不能忍耐心中燥熱。總算到了她的面前,她閉著雙眸,長睫濃密卷翹,在眼瞼下投下淡淡陰影,小臉白皙細致,吹彈即破,因為舟車勞頓,此刻她睡得安穩香甜。螓首枕著柔荑,寬大袍袖之內的白女敕手臂可見些微,他不禁眼底一熱,明明看著縴弱的女子,卻比看上去更加玲瓏有致。
喉結滑動,他雙耳通紅,他出生江南之地,美麗動人的女人自然是見得多了,原本以為北方女子健碩高大,卻沒想過宮里還有這麼清靈純真的女子,宛若是生在江南水鄉的小家碧玉,清新嬌美,婉約靈動。他宛若被勾去了魂魄,手掌覆上沉睡女子的柔荑,她的指尖縴細光潔,並不粗糙厚實,更讓他心中一動,眼底愈發涌上滿滿當當的貪婪和**。
他向來都喜愛美人,雖然家中已有幾人也終究有了膩煩,看著這個女子,她眉目如畫,身上仿佛沒有世俗氣味,更不像是終日見的那些庸脂俗粉,仿佛她是一派清流,渾然天成,雖不是驚為天人的絕美容貌,卻是越看越無法自拔。
他實在難以忍耐,見捉住她的柔荑她也不曾清醒,愈發貪心起來,他驀地壓下臉去,放肆地吻上女子的面頰,將她輕輕扳過身子,更是稀里糊涂就壯大了膽子,一掌抬起女子的腰際,要強吻上她的嘴去。
她突地睜開眼來,在睡夢中察覺到身旁有人的動靜,她還以為是秦昊堯回來了,如今一看,頓時大驚失色。這個男人她根本不認識,一身華服卻又滿目不堪**,她正要張口呼救,男人見東窗事發,自然也陣腳大亂,卻驀地捂住她的粉唇,不讓她喊出聲來。
男人的力道自然強過她,他見女子正要掙扎,生怕將此事鬧大,但又轉念一想,宮女不過是宮里的下人,只要他軟硬兼施,她自然不敢將此事抖落出去,畢竟對她也沒半分好處,結果也不過是草草了之罷了。這般想著,他安下心來,在女子耳畔低聲說道。「你要老老實實的,少爺我就放開你,不然,你我都沒好果子吃。」
穆槿寧睜大美目,身子宛若繃緊的弦般緊張,如臨大敵,雙拳緊握,沉靜下來,听他這麼說,她只能默默點頭,此人貼著她耳朵說話的當下,她卻只是一陣作嘔的厭惡。
蘇振看她如此順從听話,當然心頭大喜,將她放開,看她只是遠離兩步,並未曾呼喊,更覺這個宮女哪怕被佔盡便宜也絕不會將此事說出來,在大庭廣眾之下蒙羞。他的臉上有了笑意,故作親近地說道︰「少爺我打听過了,宮里的娘娘一個都沒跟出來,你是皇上的貼身侍女吧,據說皇上對後妃格外冷淡,這點事兒我們還能不領會嗎?一定是想著宮女也是有機會蒙受恩寵的,你長得這麼美,難道還甘願當一個下人?」
見他繞著圓桌要走過來,穆槿寧不理會他的言辭,當下就退後幾步,面色死白,沉默不語,她突地回想起方才似乎有什麼軟物貼在她的面頰上,她更是心中惱怒厭惡,以手用力擦拭,她冷眼瞧著這個年輕的貴少爺,身子不由暗中顫抖。
「宮里的宮女要都跟你似的,那皇宮一定是個好地方啊——」男人眼眸一轉,低聲笑著,言語之內的惡俗丑陋,更是讓人無法容忍,哪怕他身著華服,在穆槿寧的眼底,他也只是一個蛇鼠之輩,骯髒下流。
穆槿寧當下自己被驚嚇壞了,但並非此刻毫無頭緒,失了神智,她見他突地朝著相反方向走來,不禁將腳步挪移,看他停下腳步,她也不動聲色地將背脊倚靠在圓桌前,跟他保持七八步的距離,眼神瞬間變得凌然。
「你不想想,要是皇上不寵幸你,你一輩子都只是個宮女,大好韶光耗費在深宮之內,豈不可惜?你若是將少爺我伺候好了,我跟父親去說,求求皇上放你自由,讓你留在蘇家,豈不美哉?往後,你可不用再做下人的事,能當主子,吃山珍海味,穿綾羅衣裳……」蘇振不曾察覺穆槿寧眼底的驚慌早已散去,那雙眼眸已然只剩下清冷漣光,依舊噙著痴迷笑容,看她站起身來,走動之間,外袍翻動,衣袂飄飄,視線定在女子白皙的脖頸下的一派風景,光潔鎖骨,肌膚細膩白皙,宛若上等的白玉,更讓蘇振看的眼紅。明明不過是一個美貌的下人,身上卻看不到一分粗糙,相反,她長得細皮女敕肉,讓看的男人眼饞,他恨不得當下就把她壓在桌子上,好好寵愛幾分。
他揣摩著下人的心思,他們不過是想要獲得衣食不愁不勞而獲的富貴生活,布置了一個精美的陷阱,等著這個小宮女往下跳,他向來喜新厭舊,只在乎得到,得到之後冷落還是拋棄,那可不再是他此刻要想的事了。
他突地撲了過來,一把拉住穆槿寧的衣袖,貪婪地捉住她的柔荑,力道之大,幾乎要將她撕裂開來。
手腕處,就像是被支架在火上炙烤一般疼痛難忍。她不禁咬緊牙關,橫眉冷對,眼底一片清明,不過一瞬,那份清明轉變成冷漠的堅決,她面對的,是一個虎狼般的惡棍。
而她,則是他盯上的獵物。
她已經沒時間去想到底他是如何進來的,又是懷抱著何等的不堪心思,但言語之中她知曉此人的身份,看他一身貴氣,能夠隨心所欲出入蘇府,便是蘇永的兒子。他口口聲聲說她是宮女,只因如今無人知曉她的真實面目,但即便如此,他的惡意,已經過了線。這世上並非唯有尊貴的人才必須得到正眼看待,而卑微之人……卻不過是雜草,被任意踐踏。
她用盡全力,一把甩開他的手,眼底有淚,滿目猩紅,低聲喝道,因為憤怒,喉口宛若火燒般干涸,像是要裂開來一般。「你是什麼身份,居然敢在我面前大放厥詞——」
蘇振驀地怔住了,臉上一陣難堪尷尬,他更加怒火中燒,此生也見過不少有才有貌的女人,其中也有故作清高的才女,至今無人敢如此拒絕怒罵,哪怕是生性剛烈,也絕不敢如此囂張放肆。他冷哼一聲,卻逼得更近,此刻再無耐性討好殷勤,暴露了真實性情。一個下女,目不識珠就算了,不但不領情,更是毫不留情地咒罵,他更是怒氣難消,愈發難以抑制心中的火,不管是怒火還是欲火,他此刻沒有任何念頭,只想要征服這個女人,讓她再也不敢如此不識時務,眼高于頂。他指著面色死白的穆槿寧冷喝一聲,一臉鄙夷不屑︰「宮女的脾氣可不小,你跟你的姐妹一道來,若不是因為你有點姿色,我可也不會看上一個區區宮女。蘇家在揚州的地位那可不是一般,本少爺慈悲心腸,不計較你出身下賤,你也該適可而止,識相的話就該乖乖過來!」
穆槿寧全然不屑一顧,她已然全身血液倒流,明明是春日,卻越來越冷,心也是一片寒意侵襲。她咬牙,眉頭緊蹙,字字決絕,幾乎像是要咬碎牙齒一般厭惡至極︰「你父親蘇大人怎麼生出你這麼個下流胚子!」
「混賬東西!」蘇振怒不可遏,實在听不下去,哪里容得下一個宮女訓斥他,他手掌一揮,因為憤怒力道更大,一巴掌就將她打的面頰偏向一旁,青絲凌亂。
看她總算不動彈了,面容扭曲的蘇少爺一把拎起她的衣領,又是狠狠扇了一巴掌,他平日鮮少如此暴躁,畢竟幾位美妾對他也是有求必應,個個都巴不得討他的歡心,只是這些年來學術不精,對蘇家也沒有貢獻,長子精明能干,讓他更覺在蘇家沒有地位可言。而如今,更是事事不順,居然被一個奴婢訓斥,如今若連一個奴婢都無法擺平,他哪里還有顏面可言?!
看著眼前女子宛若被風雨擊敗的殘花一般落在自己的手里,他哪怕空無學術,至少也有主子的威嚴,雙手扒開她的外衫,他打量著青絲遮擋一半的小臉,那雙眼,宛若空洞無物,他冷聲笑道,右手攥緊她的白色里衣︰「這下你倒踏實了……」
呼吸……越來越急促,越來越火熱……
她們在跑,恨不能插上雙翅飛向遠處……恨,自己只是凡人,只能跑,不斷地朝前跑,決不能停下來,哪怕繡鞋之中溢出血汗,也決不能停下……
停下來,哪怕不是死,是比死更可怕,更不堪的厄運。
「那個可是京城郡主,樣子多嬌啊,京城里的女人果然不一樣,到底是用金銀養出來的——」
「哪能跟那些粗婦相比?听說這些夫人小姐每日都用燕窩,你沒看她長得多水靈,要不是平日里嬤嬤看的嚴,也不會拖到現在……」
「反正她這輩子也只是個奴婢,白白讓她走了,也太可惜了,反正被丟到官府來的都是回不去的人了,你們也別再拖拖拉拉,快點去追!」
「她不會告訴嬤嬤去吧!趙嬤嬤翻臉起來可不認人!」
「看她也沒這份膽量,你們要再想這麼多,待會兒我可不讓你們踫啊——」
「叫你別喝這麼多,走路都走不好,把火都熄了,路都看不清,快些把火照亮,別讓她們跑遠了!」
「我可沒喝醉,待會兒褲腰帶解了,可比你們兩個都精神哈哈哈……」
「哎,掉下去個人,好像是跟在她身邊的丫頭,我也沒看清。」
「管她呢,死了再好不過,神不知鬼不覺,天知地知也免得有人碎嘴,這樣你們還怕什麼?」
「對,從這兒滾下去定是沒命了,死了更干脆,這就是無頭案了!」
「蠢貨!如今你還留著火干甚?!快把火把熄了,別讓人看到山中有光,一路追來,壞了你我的好事!」
「好好,不過我們到底誰先來啊……」
「她怎麼啞巴了?」
「廢話,她可不是覺得羞嗎?大家閨秀都這樣,哪能沒羞沒躁的——」
砰。
墜入山底,命懸一線。
「紫煙!」
誰來救救我?
誰來救救紫煙?
誰來救救我們?
……
「你雖然是個女兒家,倒有些慧性,藥草藥性教了你才半月,居然就有這樣的領悟,要你是男兒,我倒也會把你當成弟子了。」有一道惋惜的蒼老聲音,在耳畔傳來,藥館子里不過是找一個打雜的下人,原本不曾正眼瞧過這個丫頭,沒想過比留在身邊一年有余的男弟子更聰慧心細,實在讓他另眼相看,只是這學醫也有規矩,向來不收女弟子,否則,或許此女還能有一番作為。
「師傅,我可不能學醫,我……」她淡淡一笑,繼續收拾著手邊的藥材,笑意卻極盡苦澀孤寂,頓了頓,嗓音低啞,這些日子常常在夢中哭泣,嗓子不知不覺就壞了。「沒有仁心之術。」
從醫館出來,這些日子的等候,已經到了最後。安靜地坐在爐邊整整一個時辰,她在深夜,將草藥熬煮成一鍋清澈的湯水——有毒的湯水,面無表情地將溫熱的湯水灌入壺中,眼眸之內只有木然。
她是一個狠毒之人。
她忘記的,是這樣的真相。
……
「你——」
血,像是通紅的珊瑚珠子,一顆顆掉下來,滴在青色地面上,就像是畫了一幅紅梅圖。
蘇振雙目欲裂,胸口的刺痛讓他不敢置信,他的眉頭皺成一團,低頭去看,到底是什麼讓他痛的不肯忍耐。
金色的燭台,尖銳的頂端是冰冷的,一截紅燭被大力壓到燭台底部,大半尖頂全部沒入他的胸口,血水汩汩而出,沾濕了他的華服,溫熱的血液從他體內一滴滴溢出來,他仿佛也沒了力氣,呆若木雞地站在原地。
「你個賤人!」
他突然面露凶相,更想奮力扼住她,他卻驀地呆住了,此刻看到的到底是一雙何等的眼?!里面……沒有任何溫柔水光,有的,是濃濃的恨意,還有的……是冰冷的殺意。
他從未見過這樣的眼神。
正在他震驚失神的時候,眼前的女子青絲散亂,面頰紅腫,雙目幽暗,下一瞬,只見她咬牙使盡全力將他胸口的金色燭台全部拔出,然後,更用力地刺向他的脖頸——
一片熱血,噴灑在她的身上,她的臉上,她的眼底仿佛也匯入幾分血色,她宛若沒了魂魄一般,看不到,也听不到。
她驀地垂下雙手,金色燭台摔在地上, 當一聲,格外脆亮。她怔了怔,腳尖踏上血滴,在看不清眼前男人的嘴臉,她呼吸一滯,更往後退了幾步,猝然癱軟在地,整個人倚靠在牆角,戴在縴細手腕處的那條金黃色的琥珀手珠斷了線,一顆顆墜下,滾了一地。
「紫煙……」她緊閉著眼,不知將這個名字呢喃了千萬遍,心變得空洞,宛若被丟入寒冬冰窖之內,她什麼都做不了,唯有在四月春日的時候,瑟瑟發抖。
……
「如今是什麼時候了——」隱約之中,不知是夢境還是真實,她只覺有人扶著她,從冰冷的冰窖之中起身,坐上了溫熱的床榻,她明明睜著眼,卻只能看到一片虛無。
「已經是二更了。」說話的聲音,自然是萬分熟悉的,只是她依舊無力想起,到底是誰在她身邊。
「二更了……」她輕點螓首,幽然回應,仿佛已經在迷霧之中走了許多年,而許多年之後,這一場迷霧還未徹底散去。
她走來走去,都是在原地打轉,還以為——自己走了比別人更遠更長的路呢。
「槿寧。」
到底是誰,在此刻抱著她,她驀地如臨大敵,一把推開,冷若冰霜地轉過頭去,她無端端生出許多煩惱,許多……她以為自己早已忘掉的煩憂之事。
她把那些事,都埋在地下,無人問,她亦不說。
至少,不是什麼值得夸耀也不是什麼光彩的事。
是丑事。
他已經看著她這一整夜都在失神,仿佛魂靈已經去了九霄雲外,他根本無法將她喚回來,他看著她沉溺在過去,那最難以忘懷的過去之中,他緊蹙濃眉,用力拉過她的柔荑,將那一雙柔荑包覆在溫熱的手掌之內。
他剛到的時候,她只字不言,渾身發抖,她像是神志清醒,卻又渾渾噩噩。
他看清她面容上的紅腫,看清她眼底的殺意,看清她手上的鮮血的時候,當下就明白到底發生了何事。
「你如此傷心介懷,只是傷心了這麼多年,人不能死而復生——」秦昊堯滿目驚痛,這些年來,沒有任何人知曉到底為何崇寧跟紫煙一道去了塞外做官奴,唯有她一人回來,她有苦難言,忍受這麼多白眼和苛責,只字不提。
她守護的並非只是自己的清白,更是紫煙的清白,她哪怕自己蒙冤受屈,明明貞潔身軀,縴柔雙手,也要頂起擔當罪名,也要撫養紫煙之子。
床上的女子只是靜靜听著,仿佛不曾听進去,唯有定住的雙目之中,留下一行清淚。
這就是她的心結。
他知道,這世上唯有他一人知道,紫煙死的那一日,崇寧也一並死了。
只是這些年,他也不曾說起。
或許不提,才是最好的。
「你累了,先躺下,天亮了我們就回京——」為女子披上錦被,他低低說了句,她依舊神色迷惘,也不知要何時才會恢復清醒。站起身來,秦昊堯重重嘆了口氣,宮女前來稟明屋子無緣無故被鎖上了進不去的時候,他幾乎滿心寒意。
他擔心的,是穆槿寧跟過去一樣選擇死路。
踹門而入,他見到的卻是在角落蜷縮著身子的她,屋子中央倒在血泊之中的陌生男人,還有……那個滿是鮮血的金色燭台。
「看著她,一步不能離開。」朝著宮女丟下一句,秦昊堯一臉陰沉地走出屋子,如今還未天亮,只是他已然等不及了。
他當下就可以要蘇振的性命,但,他絕不會這麼做,死,對一個人而言,是最容易的事。
他要那個男人活著,活著比去死更能折磨一個人,要那個人生不如死地活著。
那一雙黑眸之內,只剩下肅殺之意,他在迷離夜色之中揮動衣袖,步步生風,身上的寒意,濃得化不開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