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昊堯的俊臉格外難看,黑眸之內滿是陰鶩寒意,晌午時候離開,還覺得意氣風發,興致高昂,但此刻,他全然沒有半分激動和歡喜。舒
只因為,他被自己的女人算計了。
穆瑾寧答應他在景福宮過夜,卻不曾答應他讓孩子離開那張雕花木床,他邁入景福宮的內室,卻發覺她依舊懷抱著皇子依靠在床頭,將兒子哄騙地安然入睡,不再哭鬧。
紫鵑送來了兩個人的晚膳,穆瑾寧吃的格外清淡,而秦昊堯這一頓晚膳,卻也是食不知味,毫無胃口。
此刻,他躺在外側,穆瑾寧在內側,而他們之間……。躺著一個孩子,仿佛是一條鮮明而脆弱的界限,隔開了他們兩人,他哪怕想要輕微的親密也無計可施。甚至這個孩子佔據了最中央最寬廣的地盤,方才喝了乳汁,如今正愜意安寧,旁若無人地睡著。
他從未如此無奈過。
只是面對自己的親生骨肉,他再不快,也唯有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就當這個孩子的存在,不曾擾了他想擁抱著穆瑾寧入睡的念頭。等待了半個多時辰,秦昊堯依舊不曾入睡,他側過身子來,望向睡在對面的嬌美女子,她閉著雙目,長睫垂簾,雖有經驗老道的徐嬤嬤一道照顧皇子,但她身為孩子的娘親,很多事都親力親為,毫不含糊。
這些日子照料兒子耗費她大部分的時間和體力,前些日子的少許圓潤,此刻也被消磨了不少,看來不多久身子又會恢復往日的清瘦縴弱。
在照顧孩子此事上,秦昊堯不難看出她對孩子有很好的耐心和容忍,或許正因為在塞外陪伴她的是一個嬰孩,很多她那個年紀還不懂的……時間長了,她就徹底了解了,面對常常令人無奈和慌亂的新生嬰兒,她不見半分手足無措和茫然若失,仿佛她當真是一個有經驗有歷練的娘親。
他曾經有好幾回,听到她哄騙孩子入睡,哼唱著的那一首童謠,他不是頭一回听到,卻覺得這曲子的曲調格外令人心疼,只可惜,他听不清楚曲子的內容。但在穆瑾寧的身上,似乎蘊藏著一股特別的力量,是他所沒有的,她的微笑,聲音,眉目之間的溫柔,手掌之間的力道,足以讓她很快安撫這個孩子。
手掌越過中央的男孩,觸踫在穆瑾寧的面頰上,為她撥開散落在額頭上的柔軟青絲,她亦不曾睜開雙眼,可見她睡得很安靜,也很踏實。秦昊堯看了她許久,最終將視線從她的身上移了開來,依舊凝視著他們中間的男嬰。
剛出生的時候,這個男嬰落在秦昊堯的眼底,五官之間沒有任何不凡之處,但隨著時光的流逝,日子一天天過去,秦昊堯也不得不也承認,男嬰看起來越來越順眼,眉宇分明,討人喜歡。如今還看不出這個孩子的性情,唯獨令天子不悅的是,很多回他一接過自己兒子,他就放聲大哭,哭得人心都抽疼了,每回到了最後,若不是秦昊堯面無表情地將孩子塞入徐嬤嬤的手邊,就是臉色陰沉地送去穆瑾寧的懷中。
這哪里像是有著他一半血脈的皇嗣?分明就是不識好歹不認親人撒潑耍賴無理取鬧的混頭小子。要沒有他,這個小子還不知能否來世上走一遭呢!
雖然話是這麼說,但秦昊堯很清楚,跟自己深愛的女人撫養兒女,是一種從未有過的體驗,有些時候他只能忍耐稚女敕男嬰奪去穆瑾寧的許多精力,正因為他也很看重這個孩子,跟穆瑾寧一樣清楚孩子的珍貴和不易。或許因為這個男嬰,他們的夫妻感情,會更加穩固,更加長久。
這般想著,秦昊堯看著男嬰的眼神,最終柔和許多,他沉寂在遙不可及的思緒之中,如今毫無睡意,唯有追溯過去。
他曾經听到自己心中的聲音,這麼問︰「一切都能重來嗎?」
就在穆瑾寧重回大聖王朝,被聖母皇太後系上了紅線,牽著她朝著李暄走去的那陣子,他就這麼冷眼旁觀,看著她站在那個男人的身邊,看著她跟那個男人眉目送情,看著她掩埋了曾經悸動的心,安然接受上位者的所有安排,安然地接納這所謂的造物弄人的命運。
他從不知道,他也會舍不得她。
他也會——這麼舍不得她。
回來的穆瑾寧,眼神變了,神態變了,仿佛煥然重生,塞外的時間埋葬了她的青春,也一並埋葬了她所有的熱情。她的歡喜,她的厭惡,她的憤怒,她的不悅,她的掙扎,她的抗拒,全都是小心翼翼的……他清楚穆瑾寧的性情溫婉了許多,那是所有上位者更喜歡看到的結果,對秦昊堯而言,卻並非完全是好事。她的恭順,平和,懂事,周到,體貼……無時不刻讓他回想起過去崇寧的固執和任性,她的改變越是巨大,越是判若兩人,越是沉重地提醒秦昊堯,到底她被這個世界傷的有多深,有多痛。
那時的秦昊堯,已經在嫉妒,卻又不知自己在嫉妒,妒火讓他愈發殘忍,愈發霸道,他生生扯斷了聖母皇太後已經給穆瑾寧跟李暄系上的紅線,只因他更想折磨這個素來眼底只看得到他的女人,更想折磨這個如今輕而易舉就放下所有回憶笑著去看別的男人做好一切準備要嫁給別的男人的女人。他明知穆瑾寧是大聖王朝的丑聞,但他卻還是硬要娶她為妾。
那一年……秦昊堯追憶起來,還是滿心悔恨,當時,他只需要給她一些信任。
至少記得曾經的崇寧,為他付出那麼多時間,為他做過那麼多傻事,她既然入了王府,那就絕不會違背婦德。
真正讓她心寒的,根本就不是沈櫻的惡意栽贓,想置她于死地的歹毒用心,而是——他。
她早已不期待他們之間,還能生出感情。
他如何看不出穆瑾寧根本沒有任何野心,也沒有跟任何女人爭寵的意思?那時候的穆瑾寧,毫不理會自己卑微的身份,只希望平靜而活。
而總是讓他冷漠面對穆瑾寧的真正理由是,他無法理解穆瑾寧,無法理解當以前曾經奢望,都變成了可能,變成了現實,為何她的心,卻還是如此空洞冷漠?
雖然直到那時候,秦昊堯還不曾察覺穆瑾寧在他心中的分量有多重,他一直是這麼相信的——女人對他而言沒有任何特別之處,他從不將崇寧當成是可以親近的人。
為何隨著時光流逝,看著她跟自己越來越像,心中沉痛,就愈發難以抑制?他常常如此疑惑不解,他並非厭惡自己,卻又不想她跟自己一般鐵石心腸。其實他想要的,就是穆瑾寧的真切情意,而並非徒有虛名的相敬如賓。他渴望的是……她胸口那顆溫暖的熱烈的心,他竟然不知自己幾年之後渴望的是曾經被他無視被他拋棄的穆瑾寧的年少的感情。
如今才知曉,上蒼雖然讓他們有了最早的緣分,卻在他們一起走過的路上種下一整片的荊棘林,每每走前幾步,就會傷痕累累,只能停下來,甚至有時候會回頭退幾步,等待養好了傷,繼續朝前走,前前後後自始至終有很多次,他們的心里有過放棄的念頭,也許很堅定,也許轉瞬即逝,但不可否認都有過。
但幸運的是,他們最終還是走過這一片荊棘,而且這一路前行,越是艱辛,卻越是真心,十指相扣的手,越來越緊。擁抱彼此的雙臂,也不再敷衍,而是將對方越抱越緊。
唯一讓他失望的是,他本以為穆瑾寧會用一生的時間,去解開那一個誤會。
但如今想來,那個誤會根本不值一提,他一直在嫉妒一個根本在塞外不存在的男人,手中的利刃,一回回將她刺得鮮血淋灕。
她不曾再談及在塞外發生的一切,這麼多年過去了,一次也不曾說起,在這件事上,仿佛全然是她的事,跟秦昊堯沒有任何關系,所以她才沒說麼?哪怕是他誤會她一輩子,她也守著那個誓言,那個承諾,不肯逾越哪怕一小步。她堅韌的心,在那麼年輕的年紀就擔著這一份責任,而非逃避游走,京城傳出來的那麼些傷人謠言,她的心里再苦,也不曾落下半滴眼淚。
比起他的冷漠疏離,她微笑著面對他更多。
在他還不知道的時候,這個女子在千里之外承受著何等的痛苦和悲哀,用多少的眼淚才凝聚成如今喜怒不形于色的從容?用多少的眼淚才幻化為如今溫婉平和的笑靨?那是他不曾插足的她的過去,也是他無能為力的她的曾經。
記憶中的畫面飛散,飛濺出來的稜角尖銳,仿佛要刺傷秦昊堯的眼楮,刺殘他的全身。
知道過去的自己多麼不可取,哪怕在穆瑾寧離開的這三年多時光,秦昊堯也鮮少有時候靜下心來將過去追溯一次,忙碌……能讓他更麻木,更舒坦一些。
人生的緣分,當真是無法揣摩的神奇之物,兜兜轉轉,分分合合,哭哭笑笑,最終還是回到了原來的位置,最初的路口,最明艷的那一片桃花林。
內室圓桌上的桃花,不分白晝黑夜,正在它的花期,熾然的粉色火焰,你挨著我,我挨著她……親近溫柔,可愛可人,仿佛這世間的繁華千萬種,也不及這麗質天生的粉色花顏來的溫柔人心,仿佛再固執的心腸,也會被那一陣花雨所軟化,也會情不自禁去跟隨那盛開的桃花,只因它或許是整個春日最嬌女敕溫柔的花中仙子。每一年的春日,三月底四月初,總是可以見到這些繁花,凋謝的時候毫不留戀,正因為來年春日綻放的毫無保留。欣欣向榮,生生不息,就像是人一樣……他跟穆槿寧雖然還年輕,但終究不再意氣風發,除了互相守護著這段感情之外,也會有自己的後人,就像是這宮中的桃樹一樣,一帆風順地開花結果。
黑眸之中聚集入更多的感懷,秦昊堯不動聲色地凝視著,事到如今,他並不覺得上蒼還虧欠他許多,他的鐵血手腕,鐵石心腸,讓他坐擁江山,而他經歷了不少難關波折,最終還是找回了曾經丟下的女人,峰回路轉,他還能見著最好的風景,還有何求?!
「皇上……怎麼還不睡?」
穆瑾寧悠然轉醒,方才隱約在夢境中听到風雨聲,她睜開眼眸,屋內的燭火還不曾熄滅,秦昊堯依舊睡在外側,在他的俊臉上,她見不到他的半分困意。
不知如今到底是幾更天了,而她因為疲倦早已入睡,此刻男嬰也早已睡得不知在做何等美夢,而唯獨天子一人還清醒著。
「你讓這小子橫亙在你我中間,朕怎麼睡的著?」轉過俊臉,默默望向穆槿寧,雖然看似平靜,但他的嗓音格外低沉,言語之內透露淡薄的不快。
「我很希望往後,皇上跟天宇的感情能很好,哪怕血緣至親,也需要付出,才能有收獲。人跟人的相處不是一蹴即就,而是很長的時間所養成的,一日一夜,一朝一夕,都不可缺少。」穆槿寧默默凝視著他,唇畔浮現淡淡的笑容,她安靜地朝著秦昊堯伸出手,兩人緊握著手,她的嗓音輕柔,在安謐的夜晚听來,卻總是有一種安慰人心的力量。
秦昊堯的眼底終究不再冷淡,扯唇一笑,他黑眸之中的神色柔和,淡淡嘆息。「朕沒想過孩子這麼小的時候,這麼令人討厭——」
他的指月復輕輕摩挲過她蒼白縴細的指節,他的喟嘆卻不曾惹來穆槿寧的煩憂,在她看來,秦昊堯也並非對孩子沒有半點憐愛,他也曾頻頻來景福宮看望自己跟皇子,雖然正如他所言要他這個做大事的男人來親近孩子,似乎不僅是大材小用,更是找不到任何對策,無處下手。
教養一個孩子,從無知到懂事,從幼稚到穩重,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是這千百年來皇宮的天子本就不曾在皇嗣的身上付出過多的關注,不少皇帝後妃多,子嗣更多,一旦後妃生下兒女,天子會去別的女人那兒消磨時光,而並非陪伴這位後妃將懷胎十月的兒女養成。有的皇帝子嗣眾多,甚至連名字都記不住,更別提對每個兒女付出多少心血,仿佛教養子女的責任,原本就是跟天子沒有太大的關系。子女若是驕縱跋扈,則要追究後妃的過錯,若是子女成才懂事,似乎就是天子的恩德器重。
雖然秦昊堯比起那些皇帝都更用心,畢竟他們的感情一波三折,能夠有這個兒子是值得歡喜的好事,只是仿佛孩子到了秦昊堯的懷中就絲毫無所顧忌,也不肯討好這個身份尊貴的父皇,多半時候都會放聲大哭,秦昊堯只能再度將兒子交給別人安慰哄騙。
若是長此以往,秦昊堯有再多的耐心,也會被消磨徹底,而穆槿寧身為孩子的生母,當然想緩解如今的情勢。想讓秦昊堯跟皇子的關系轉好,是她眼下最為迫切的想法,或許身為女人,她很清楚,哪怕她跟天子恩愛幾十年,到最終她定要有一個出色的皇子傍身,不只是因為自己的私心,秦氏王族後繼有人,才是整個天下之幸。她雖然出身並不光彩,但無礙于她為皇帝生下一個皇嗣,並耗費心血將皇子養育成人。
身為天子的男人,鮮少當真愛護皇家子女,似乎這本不是他們的分內之事,所謂皇帝對皇子的器重和栽培,仿佛也只不過是權力的交接而已。
她無法容忍的是,曾經加注在她身上的那些羞辱,那些謾罵,那些輕蔑和不屑的眼神,那些冷漠和鄙夷的丑聞,曾經壓在她的身上很久。但她不容許她的兒子跟她淪為一樣的命運。不但一出生就擁有無人可挑剔的名分,也會擁有平常人家父母雙親對他的關愛和呵護。
哪怕說這是她的野心也好,這輩子,這個野心跟她的天性,跟她所有的生活,歷練全部結合在一起,不可分割,早已融合。
她會帶著這一個野心,直到最後一天,也毫不後悔。
「朕不能只說不做,看來這件事也頗為不易啊……」秦昊堯下顎一點,說的更篤定認真,他若是將孩子全權交給穆槿寧,未免太不負責。身為她的丈夫,他就不再是個好丈夫,身為孩子的父親,他就也稱不上是個好父親,那麼即便他是個勤政有作為的皇帝又如何?!他這般說著,話音未落,沒想過孩子突然之間醒來,嘴張了張,抽泣了幾聲,仿佛是見著最懼怕的人一樣,哭了好幾聲,穆槿寧煙波一閃,隨即坐起身來,將孩子抱在懷中,她輕聲安撫,等待孩子恢復平靜,才朝著秦昊堯微笑。
秦昊堯默默伸出手掌,覆在孩子的胸前,他的神色多少有些動容,他自然不輕易說出自己的心緒,在穆槿寧的懷中凝視著他們的兒子,小子的雙目宛若黑色的寶石,在屋內的光亮之中熠熠生輝,一大一小兩個男人對視了許久,最終天宇不再苦惱,而是咯咯笑出聲來,仿佛過了半個多月,總算認得了這個給予自己生命的男人是他的父親。
「皇上,你看孩子伸出手來了……」穆槿寧眸光滿是溫暖光耀,低聲提醒一句,秦昊堯這才將足有孩子小手的好幾倍大的手掌握住男嬰的小拳頭,他朝著穆槿寧微笑,薄唇邊揚起一抹滿足的笑意。
這是一個好的開始。
面對一個孩子,似乎比跋山涉水,帶著千軍萬馬殺盡敵人還要疲憊,還要無力,但是他卻似乎忽略了一件事,任何事,都會有兩面。
正如此刻,他只是握住了孩子的小手,孩子的嬌女敕肌膚溫暖又光滑,小拳頭半握半開,指節仿佛脆弱的只需他一用力就能徹底折斷,秦昊堯小心翼翼地將溫熱手掌包覆住孩子的拳頭,生怕自己不自覺的力道,就會拗斷了孩子的手指。
正因為他是強大的,而這個孩子卻是微小脆弱的,秦昊堯更加小心,仿佛這個孩子是一個珍寶,他必須屏息凝神地守護他。
「這小子總算認得朕了。」秦昊堯的嗓音之內不無低沉笑意,如今這個男嬰正朝著自己笑,不得不說,這個孩子最讓人無法拒絕無法生氣的時候,就是在他笑著的瞬間。
大多數的時候,他即便接過這個孩子,迎接他的只是一片哭鬧聲,再平靜的情況,也會在那一瞬徹底亂了套。如今見著孩子純淨無邪的笑容,孩子的黑瞳之內沒有任何復雜的情緒和雜念,仿佛滿心歹毒之人,也無法抗拒這麼純真自然的笑容,仿佛再冷硬的心腸,也會被這個笑容所迷惑。
秦昊堯也輕而易舉地被這個孩子俘虜了心。
這個男嬰的骨血,都有自己的一半,此刻他們大手小手握著,像是彼此的心跳都連成一體般親密。
「當然會認得皇上,皇上是他的父親啊——」穆槿寧的眉目之間盡是笑容,她將這個男嬰漸漸靠近秦昊堯的身子,讓兩人的距離更近。
看著天宇的笑容感染了秦昊堯,穆槿寧的心中巨石才緩緩放下,畢竟是秦昊堯的親骨肉,要這個孩子討得秦昊堯的喜歡,並不太難。
「朕希望他能常常笑,就像你一樣。」秦昊堯抬起右臂,攬住穆槿寧的肩頭,看著孩子又再度合上雙眼沉睡,他才壓低嗓音這麼說道,有感而發。
穆槿寧跟秦昊堯對視一眼,唇畔的笑花綻放在酒窩之中,愈發甜美嬌麗,將男嬰抱在懷中,螓首輕輕靠在他的胸膛上。
沉默了許久,穆槿寧才將面頰輕貼在他的白色里衣之上,淡淡笑道。「我希望他能跟皇上一樣聰穎過人,能憂天下之憂。」
她要證明給那些曾經看低她的人看,她的骨肉會比一般人更不平凡,甚至往後……也將得到他們的尊崇和恭敬。
她的血脈……不見得就比這些自以為超群不凡的貴族皇家血統來的骯髒不堪。
兩人的身子依偎著,男嬰已經入睡,他們卻毫無睡意,秦昊堯刻意壓低了嗓音,將黑眸轉向她,免得再度吵醒這個孩子。
「朕上回跟你提過的事,你考慮的如何?」
「宮里的兩位後妃為人正直純良,在宮里二年多了不曾犯過錯,如今我雖已為皇上生下皇子,局勢看似穩定,但宮中還並非真正的太平。這會兒驅逐她們的話,更會顯得皇室刻薄,待人不公。」穆槿寧凝望著秦昊堯的面孔,如今她身為皇後,後宮的事也該學著如何妥善處理,她點頭輕笑,言語篤定,脈絡清晰。「這陣子皇上先讓她們住在本來的宮里,平日里的月錢、飲食起居方面一並如常,別讓她們對皇上心存怨恨,過兩年我再來問問她們的意思,是要繼續留在宮里,還是出宮歸鄉,都依了她們。」
秦昊堯听得出來,穆槿寧考慮的並非是眼前的情勢,更是遙遠的將來,哪怕他有後宮,有後妃,她也會容忍下去。對于毫無威脅的敵人,她沒有斬草除根的歹毒心腸,不想用決絕霸道的手段將人逼到絕路,逼到死地,再在她們的心中種下仇恨的種子,待往後有人跟她一樣被生生扭曲了命運。他原以為穆槿寧會盡快將剩下的兩個後妃處置干淨,但她的胸懷跟風度,卻也讓他欣賞和欣慰。
哪怕沒有了過去的支撐,沒有過去的愛恨恩怨,穆槿寧的身上,依舊可見昨日的聰敏和淡然,她不願為秦氏皇族再造任何孽緣,或許正是因為她曾經被埋葬在仇恨之中無法自拔過,更能感同身受。
他扯唇一笑,眼底一片清明,胸口的復雜情緒,仿佛也最終徹底被沖淡,他開了口,一句帶過。「你真是大度,瑾寧。」
「她們是皇上選進宮里的,若是他日要送她們出去,我也想讓她們平靜感恩地走,而不是滿月復哀怨。」穆槿寧垂眸一笑,當年秦昊堯建立後宮選後妃,也是有苦衷,有難處的抉擇,但她不想此事落的個有始無終,草率了之。
在上位者的眼底,似乎對別人的仁慈,就通常是對自己的殘忍。
但在穆槿寧的眼底,對別人的仁慈,有時候更是對自己的仁慈。
若是心腸狠毒的敵人,她絕不會留著後患,但若不是,她又何必斬草除根,跟那些同樣無奈可憐的女人為敵為難?!這世上,或許這宮里,也並非每一個女人,都是惡毒的。
「我的願望,是宮里的悲劇越來越少。」
穆槿寧緊緊扶住秦昊堯的臂膀,她美目半闔著,在安謐無聲的黑夜之中,她這一句話,從心而發,听似輕描淡寫,實則令人心醉感慨,胸口洶涌疼痛。
曾經,她也被人利用,也曾經被視作一顆棋子,若不是她忍痛揭開真相,步步為營,看清自己身邊每一個人的真實面目,將所有的仇人都送入了地獄,即便因此而也失去了很多,但她最終不曾淪為一個可憐的悲劇。
秦昊堯萬分復雜地凝視著懷中的女子,興許她已經無法想起那些事,但他會替她記得。她的心願,也是他的,不得不說,他們有很多共同之處。
他們也曾在很多次的爭執中不肯放下手中的冰冷刀鋒,但從未停息整個世界都能停息殺戮和紛爭的想法,哪怕他們不是身在高處的人,也會心存此念。
「皇上的心里,有何願望?」就在穆槿寧即將陷入沉睡和清醒的那一刻,幽幽地開口詢問,卻久久不曾听到身後男人的回應。
男嬰睡在穆槿寧的懷中,而穆槿寧躺在他的胸前,一家三口子,這一夜就像是無人可比的親近。他不再後悔,今夜到了景福宮,雖然最終的結局是這樣的境況,卻也似乎不虛此行。
秦昊堯凝視著懷中的女人跟男嬰,胸口暗暗溢出格外糾纏的情愫,黑眸之內的幽深復雜,諱莫如深,心中的狂熱一刻間無法掌握,看似平靜的心境,卻又藏匿著太深太深的感情。
他高興的是,這輩子他們彼此都不必再躲避這段感情,也不必再因為感情而傷害對方。
他沒有說出口的願望是——
「朕最後的願望……是你,不再逃。」
在皇子滿月那日,天子下令在宮中大擺筵席,秦氏王族的許多人,包括皇帝最器重的臣子,在宮里人滿為患,足足坐了六大桌。
跟隨天子一道出來的女子,黑發之內幾支絞絲金釵,熠熠生輝,端莊別致,並不顯過分奢華。穆槿寧身著正紅色宮裝,緞面上繡著金色的薔薇花,紅色仿佛昭示了她如今的正統身份,不無上位者的優雅氣質。
她的面容姣好,身段也跟過去一樣縴細玲瓏,她或許不是這世上傾國傾城的女子,卻又從骨子里透露出雅致端麗,自然而然,舉手投足,盡顯大家風範。
若沒人提及穆槿寧的出身,很難有人再想起這麼嬌美的女人,如此端莊得體的女人,還是過去那個曾經被發配塞外充當官奴的崇寧郡主,是那個京城聞名,婦孺皆知痴傻的穆郡王唯一的女兒,是那個曾經讓慧王沉迷不拔甚至從兄弟身邊拉攏過來奉為妃子的槿妃娘娘——
她仿佛煥然新生,雖然身為宗室兒女,明明遭遇了這世上常人很難遭遇過的困境,明明這輩子都無法翻身,她那一雙縴縴素手,居然還能化腐朽為神奇,甚至每一次的摔倒,注定下一回的重獲榮光,穩步走向更高的地步。
這樣的女人……又有誰能說她只是一個平凡的女人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