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後,這醉清風滋味很妙,你也品品看——」將酒樽送去丁柔的唇邊,佑爵更是肆無忌憚地將頎長身子靠過去,仿佛她就是自己最寵愛的後妃,他邪肆地看著丁柔唯有順從天子意思而不敢違逆,喝了一口烈酒,但眼底的不快和抵觸,卻還是很分明的,他即將看到,她唇邊的笑容,徹底僵硬崩落。
而在眾人眼中看來,天子跟皇後的感情似乎比傳聞中來的更好,皇上甚至親自端著酒樽請皇後喝酒呢!
這般令人措不及防的親密,卻是丁柔的禁忌,甚至她喝的酒,觸踫的酒樽,正是佑爵的,仿佛他唇上的溫度,還留在這酒樽之上,貼到她的柔軟唇角,提醒著她,兩人是共用一個酒樽,一道分享了這一杯酒。進宮五年,雖然被天子寵幸過屈指可數的幾回,卻稱不上是及其親密無間的關系,甚至——他從未吻過她。
曖昧……的熱火,燙了丁柔的唇,像是要燒著一般。她想伸出手去端住這一個酒樽,但佑爵卻遏制了她,她唯有跟待宰羔羊一般,雙手交握著放在酒桌之下,微微仰著白皙脖頸,一口一口咽下酒樽中的大半杯美酒,急著喝完,這樣佑爵總能放過她了,她當然不敢掃天子突如其來的興致,更不敢讓殿下的眾人拿他們夫妻之事當酒後的笑資談資,身為皇後,她至少該給天子一分顏面。
這杯酒,總算喝下去了,身為北國之人,丁柔也並非滴酒不沾,不過自從進宮之後,這也是她頭一回喝酒。她在心中暗暗舒了一口氣,口中的那口酒正打算咽下去,卻只見佑爵靠的更近,俊秀面龐就在她的咫尺之間,他依舊像是看著新奇的陌生人一樣打量著她,壓低嗓音,像是格外認真地征詢她的意思。「今夜,由皇後來侍寢如何?」
看清丁柔眼中的隱忍,佑爵卻神色不改,依舊垂涎著她如今在燭光之下的柔美身影,興許若不是因為實在無趣的性情,憑著丁柔的美貌,她也能得到天子的幾分寵愛。
「咳咳咳……」丁柔毫無防備,被佑爵的這一句話,還是這不曾徹底吞咽下去的烈酒嗆得連連咳嗽,她越是咳嗽,白皙面龐就越是覆上一層緋紅顏色,不願在眾人面前失態,她唯有捂住口鼻,只是喉嚨口的那股子嗆人的火辣,遲遲不曾停歇。
佑爵臉上的笑容更是肆無忌憚,他不禁在心中喟嘆一聲,原來丁柔也是個人啊,她一如往昔的鎮定自若,他還以為她早已沒有平凡女子的喜怒哀樂,其實,不過是偽裝隱瞞的好罷了。她的驚慌緊張,雖然只是一瞬,但他卻瞧得很開懷,見眾人被殿堂上的動靜吸引,他唇角上揚的弧度更是明顯,手掌覆上丁柔的玉背,輕輕拍打著,正色道︰「喝慢些,別嗆著了……」
在他的言語之中,仿佛她才是那個問他討要美酒,不知禮數分寸,也要喝個酩酊大醉的酒鬼?!丁柔突地懷疑方才佑爵的那一句話,不過是要自己在眾位皇親國戚面前出丑,還是要偽裝出一副夫妻和睦的假象?!
丁柔卻不曾將心中所想表露在臉上,不過強顏歡笑總是勉強,她以絲帕擦拭濕潤唇角,心中情緒不再平靜,她該提醒他不該當著眾人之面而有所企圖地看著她,還是提醒他——應該收回這等不良用心?!
「皇上對皇後真是溫柔吶。」殿下有人如是說。
靖遠世子望著殿堂之上的情景,嬌美清麗的皇後娘娘正是五年前進宮選妃的丁家獨女丁柔,她似乎沒怎麼變,唯獨是換上了後宮的裝束而已,她正在輕聲咳嗽,而天子佑爵卻不曾視而不見,相反,他俊臉幾乎要貼上丁柔的面龐,手掌輕輕拍著她的後背,宛若在囑咐她幾聲。
佑爵如此溫柔的一面,當真是鮮少看到。
據說,丁柔進了後宮之後,安于本分,卻並未得到天子的寵愛,相反,炙手可熱的是其他後妃,只是去年她被冊封為皇後,當真是讓人始料不及。
如今一看,是否天子其實已經器重喜愛丁柔,而宮外之人隔著一面高大宮牆,看不到真相而已?!
「臣妾給皇上斟一杯酒,祝福皇上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丁柔只覺背脊上的那只溫熱手掌,實在令人坐立不安,她眼眸一黯,端起酒壺,側過身子而坐,為佑爵斟酒。
佑爵瞧著她倒了酒,她似乎有些分心出神,只是酒水四溢的那一瞬,她才發覺此事,將酒壺放下。酒杯之中的美酒順著桌角滴落,沾上她的華服,見時機成熟,丁柔急忙起身,柳眉微蹙,仿佛滿心愧疚。
「臣妾回去換一身衣裳,皇上,臣妾晚些再來。」
佑爵審視著丁柔眼底的急迫,眸光一掃,不難看出丁柔的用意。
她急著退。她可不願再跟他演這一出肉麻膩人的感情戲,興許她寧願在玲瓏宮里喝杯涼茶。
佑爵心知肚明,不過,佑爵可不會如此寬容。
他輕而易舉地扼住她的手腕,鮮少觸踫她的柔荑,這會兒模著,卻是肌膚細膩光滑,越模越順手,越模越好模……比起丁柔眼底壓抑的沉郁和隱忍,佑爵卻當真是滿心愉悅,雖然丁柔身段比不上別人豐滿妖嬈,卻也並非毫無可取之處。
當然,對她的戲弄,還遠不止如此而已,他挑起斜長入鬢的濃眉,笑意更顯邪惡,揚唇一笑,戲謔道。「朕不過隨口一提,你就滿心澎湃等不及了?也罷,你去玲瓏宮等著吧,朕稍稍應付了他們就來——」
丁柔百口莫辯,無疑,這輩子遇著佑爵,當真逼得她很難安于平靜的生活,正如此刻,他體貼地勸服她,仿佛被天子的話惹的歡欣鼓舞的人,是欲求不滿的丁柔。
佑爵的放浪形骸,肆無忌憚,興許是他身為男人的魅力,不過,丁柔卻無法承擔,不願接納。
她本該走的毫無痕跡,但佑爵這麼說,必定是看穿她想要離開的念頭,這個男人深沉莫測,狡猾詭譎,就像是狐狸一樣。
她自然不能流露真心,否則,一旦被天子看穿她身上的秘密,她就會萬劫不復,永無寧日。
斂去臉上浮現的困窘,她的臉皮很薄,但為了在後宮之中生存,卻也練成了榮辱不驚的本事。
「臣妾先退下了。」丁柔朝著佑爵福了福身子,這才由著身邊近身宮女一道離開了擺宴的宮殿。
明明對丁柔說的不過是一番玩笑話,但佑爵才坐了不久,當真心癢難耐,徑自離開了為他祝壽的酒宴,獨自朝著玲瓏宮的方向而去。
「看來皇後娘娘身子不適,不然我還想跟她說些話呢。」世子妃明子惠抿唇一笑,望著天子隨即離開宮殿的身影,人人都說天子風流多情,皇後名存實亡,但今夜一瞧,明眼人都看得出,天子對皇後有不淺的感情——至少,比她所過的生活,好得多了。這麼想著,她的眼神之中,也多了幾分艷羨之情。
听著身邊的妻子這麼說,靖遠世子卻一言不發,只是舉高酒樽,悶不做聲地大口大口喝著酒,臉色卻格外難看,仿佛愁緒很重。
世子妃默默望了靖遠世子一眼,唇畔的笑容苦澀孤寂,再過不久,她親自為夫君挑選小妾就要進門了,無法為靖遠生育男女,實在是她的悲慘。她本是過著多少人羨煞的日子,從千金小姐到北國世子妃,她一帆風順,前半生如此風光,但後半生呢……若不是有明家,靖遠會因為所謂的夫妻感情而在世子府內保住一個無子的妻子呢?!
酒宴上沒有天子跟皇後,眾人也就很快就散去了,見靖遠世子也隨眾人起身,重重丟下手中執著的酒樽,靖遠今夜似乎格外心不在焉,神不守舍,甚至走的時候,都不等自己的妻子,獨自走入夜色之中。
世子妃明子惠不知何時開始,他們之間的距離,那麼遙不可及。
明明從一個月前,靖遠世子就在整個國內挑選獻給皇帝的禮物,挑選到的那一日,靖遠世子滿臉欣喜,只是……方才去獻禮之後,靖遠的面色就並不好看,難道是天子並不喜歡靖遠挑選的禮物?!靖遠定是想要跟天子拉近關系,而在朝中有一番作為,但佑爵此人並不容易親近,如今看來,自己的夫君也是遇著了難題。
世子妃疾步匆匆地跟著夫君的腳步,低聲喚道︰「靖遠……」
這一聲,卻驀地令靖遠世子的面色一沉,站在月光之下那張絕世俊美的面容,卻幽然變冷,他緩緩地回過頭去,不疾不徐地吐出每一個字。「你還想說什麼?」
「我——」世子妃從未看到靖遠世子如此冷漠詭譎的一面,但卻有並不意外,身為他的妻子,她如何不會察覺,這兩年來,靖遠對她越來越不上心,越來越冷淡了呢?!但即便如此,靖遠從未如此不耐應付她過。這兩年也看得出來幽王跟夫人對自己這個兒媳有些疏離,不過是看在明家的面子上才不曾挑撥是非,她想盡法子取悅丈夫,落得滿月復委屈,如今也唯有藏匿在心中,她從未跟丈夫抱怨過一句。為何她不過是想要讓丈夫走慢些等等她,靖遠就性情大變?!
「為我挑選小妾,也是因為你的無能,不是說過是你心甘情願的嗎?難道你還想怨我?」靖遠隔著十步的距離,看著自己的妻子,溫潤如玉俊美高潔的面孔上,卻突然覆上令人寒心的冷淡和鄙夷,再好的面容,如今也因為陰沉的情緒,變得微微扭曲。「我等過你了,等了五年了,是你的肚子不爭氣。」
話音未落,靖遠世子隨即轉身離去,大力拂袖,甚至不再停留一步。
這就是她嫁的如意郎君?!
這就是每個人心目中的北國第一美男子,那個溫潤如玉,如仙如神般美好的男人?!
原來,他的心,卻長得如此丑陋。
在靖遠的眼里,她做出這麼多的挽留,不過是因為她的無能,因此,他不想從她的口中,听到哪怕半句抱怨跟訴苦。
這一切,都是她該做的。
她連開口的權力,都被徹底剝奪。
若她沒有明家作為靠山,靖遠還會願意等她五年之久?!說不定,她早已成為殘花敗柳,被人嗤笑。
她以為他們之間,哪怕別的東西會在一夜之間徹底消失,至少還有五年的夫妻之情。
原來,不過是她自作多情。
她多想,今夜不過是靖遠喝多了幾杯酒,又因為獻禮不曾得到天子賞識,才說了些傷人的話而已,至少在他生氣又無奈的時候,將怒氣宣泄到她這個妻子的身上,也不足為奇,她也該盡心忍耐,因為她還在意自己世子妃的身份地位。
酒後吐真言。
可是,這些傷人的寒心的指責,卻不是醉話,太真實了,真實的像是在靖遠心中生了根,像是他一直在忍耐她,而非眷戀兩人的感情。
世子妃明子惠站在夜色之中,無人見到的暗處,眼底閃耀著淚光,卻又無法言語,原來在靖遠的心里,她早已被拋棄。
……
「為了迎接朕,你淨身了——真香。」佑爵看著從內室緩步走出來的丁柔,她換下了方才在酒宴之上的那套宮裝,只著素色的寬袍,雖然佑爵一陣惋惜,畢竟丁柔難得裝扮的如此嬌艷可人,他似乎還看不夠,她就再度以素面朝天的模樣對著自己,雖然哪怕不施粉黛,她依舊五官精致秀美,若是單以容貌而言,她也並不跟麗妃燕妃相形失色。
佑爵此話一出,丁柔卻似乎早已習以為常,見怪不怪,她仿佛生來就有不懂男女之間的這些**把戲,不管佑爵流露何等曖昧挑撥的姿態,說出多麼放浪形骸讓人羞赧動情的情話,她都可以保持鎮定自若的本事。
說話的男人已然過了而立之年,不過本性難移,跟年輕時候一樣,為所欲為,甚至可以說是太過任性妄為,他貪婪地嗅著隨著丁柔走近而越來越芬芳的香氣,一副陷入享受的模樣,仿佛眼前的女子,是他最喜愛的寵妃,他對她格外迷戀,甚至無法自拔。
她依舊無趣地打破男人對女人的所有遐想,哪怕是不著痕跡,不動聲色,她依舊在閃躲佑爵對她的一絲好奇和興致,不管,他何時開始,為何原因而願意多看她兩眼,甚至用對待別的女人一貫的法子對付她,她都不曾心動,更不曾迷失自我。
柔和悅耳的女子嗓音,縈繞在佑爵的耳畔,打消了他所有自作主張的猜測。「方才為沅陵沐浴,沾上的是孩子身上的香氣而已,皇上。」
的確,佑爵瞥視了一眼她松散開來的柔亮青絲,果真沒有任何一滴晶瑩水珠,佑爵微微蹙眉,比任何一回還要更加細心地打量著丁柔。若換做別的女人,見天子有意寵幸自己,定會在宮中精心準備,等待蒙受天子恩澤。
對于那些想要出人頭地的妃嬪而言,服侍天子,無疑是畢生難逢的機會。
佑爵望向內室的軟榻上,一個肌膚白皙,長相可人精致的女娃正躺著睡在軟榻中央,身上蓋著柔軟的被子,雖然是兩人的親生骨肉,但沅陵更像丁柔多些,他輕手輕腳地走過去,俯下俊長身子,唇角盡是笑意。「沅陵睡了?」
「臣妾本勸她等皇上來的,不過等著等著,孩子就睡著了。」
丁柔彎唇一笑,至少那一瞬,她很真實,她只是一個守著自己孩子而活的女子,她的眼底也再無任何隱忍和黯然,而那一刻,佑爵的心居然有了從未有過的波動,不知為何想起那句根本無法安在丁柔身上的詩句——「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
這一個月來,他一直不知為何在丁柔的身上轉心思,在意她的過去,在意她的如今。
他喜歡的是美麗的女人,或許不只是一個,不只是兩個,天子風流多情也無妨,只要不昏庸無度即可貪戀美人的溫柔鄉。
不曾察覺到佑爵眼底的深沉,丁柔正因為在顧及女兒的心思,繼續說道。「沅陵想在皇上的生辰,唱歌給皇上听,皇上若是哪天有空,臣妾能否帶沅陵去皇上身邊,讓孩子完成心願?」
唯獨不讓孩子失望,佑爵才能看到她的低頭和努力,才能看到她真心的卑微。
她不在意自己是否跟天子有感情,唯獨在意的是讓自己唯一的女兒,能夠因為她的努力,而多一些跟自己父皇相處的時日。
再無趣的女人,也會因為這一抹慈母的光輝,而顯得更加明艷動人。
「明日朕會早些到玲瓏宮來,跟你們母女一道用晚膳。」
佑爵卻不曾思慮過久,一口答應,爽快的令丁柔有些錯愕怔然。
一手覆上沅陵光潔的額頭,他的眼底有些許復雜情緒淌過,佑爵抱起自己的女兒,孩子才兩歲多,自然沒多大的分量,他一言不發地抱著沅陵,將公主送到姑姑的手中,讓人將公主帶去歇息。
佑爵合上了玲瓏宮的大門,再度折了回來,丁柔明白他今夜在酒宴之上的話,並非是要她困窘難堪的玩笑話而已。
但她又何必拒絕?!
這一夜,佑爵的生辰,他寵幸了皇後丁柔,不過比起過去的每一次,他霸佔索求的時間更長更久,直到過了三更天,他才放開了她。
這等的滋味,在丁柔的身上,是頭一回。
哪怕第一次成為天子的女人,丁柔也不曾品嘗這等刻骨的滋味——原來,他對于麗妃和燕妃的時候,是如此的模樣,像是優雅而迷人,邪魅而放浪的野獸,卻讓那些女人們,恨不得被他早些吞噬入月復。
男歡女愛,更像是致命的毒藥,若是在佑爵的身上嘗到多次,定會生癮吧,丁柔這麼想,誰能抗拒佑爵這樣俊秀的男人,如何拒絕他如此多情的誘惑?!
哪怕歡愛之後,她也是很快就平息了身心的激蕩,裹上紅色錦被,想要早些入睡。
仿佛此刻的交談,才是多此一舉。
「丁柔,朕讓你覺得害怕?!」
正在她欲闔上雙眸的時候,佑爵卻捉住她藏在錦被之下的柔荑,側過果身看著她,嗓音透露出消耗體力之後的疲憊和低啞,卻听來更加迷人。他俊眉緊蹙,方才躺在他身下的女人,哪怕身子縴弱,仿佛他也恨不得日日寵愛,夜夜霸佔,他的心很奇怪,但他卻又不抗拒對她的興致,跟隨身體,跟隨心跟她纏綿悱惻,要將丁柔一次次擁抱,並不是很難的事。佑爵將她心中任何一分細微的變化,全部看在眼底,這一句,卻突然察覺的到她指節上的輕顫。
雖然,他不如靖遠世子如神祗般俊美,但他也不至于會讓丁柔如此懼怕,還是——他的放浪張狂,嚇著了她?!
「臣妾怎麼會……」言不由衷的話才說了一半,丁柔卻怔住了,驀地睜開水眸,望向身畔的男人,她的紅唇輕輕顫動著,無法再繼續偽裝無事發生。
只因佑爵已然抬起她的柔荑,目光掃過她手背上淡淡的細長疤痕,那是那一夜被狸貓抓傷留下的痕跡,他不難回想起當下她的手背上就血流如注,卻慌張離開他的寢宮,不曾奢望他的任何一分關懷。心中像是被一根針驀地刺入,佑爵眉頭緊皺,卻不假思索地將俊臉湊近她的柔荑,將唇印上她手背上的疤痕。
哪怕沒有感情,男人也能輕易地將女人擁入懷中,男人的天性就是掠奪,攻城略地,丁柔素來都是這麼認為的。
荒唐。
多麼荒唐。
她的心在發抖。
她的身體也在顫抖。
他的這一個舉動,為何輕而易舉地攻破了她的心牆,她從未讓人進去的地方,仿佛也即將天崩地裂,挫骨揚灰?!
「丁柔,你不必懼怕朕,你可知——」佑爵也不知為何而心疼她,舍不得她,甚至方才寵幸她的時候,他心中再也不曾覺得她的身體無趣。他的眼底光耀越來越深,暗暗將柔荑拉到自己的胸膛之上,他話鋒一轉,口吻宛若說笑般輕松。「傷了你之後,朕三日不曾給黑子喂食,就是為了不讓它再犯昔日過錯。」
「皇上,貓兒不懂事,何必如此懲戒?」丁柔的心中浮現出陌生的情緒,她有些不安,也有些疑惑不解,但更多的是……不知何時起,突地從各個角落襲來的暖意,越來越多,積聚在她的胸口,幾乎要將她的心也徹底融化成灰燼。
狸貓是他養了多年的愛寵,它恃寵而驕,肆無忌憚。但唯有那一日,他做出了多年來不曾有過的決定。
佑爵望向那雙因為柔光而閃閃生輝的眼眸,依著丁柔的性子,別說被狸貓抓傷了手,即便是抓破了臉,她定也不會胡攪蠻纏,無理取鬧,她並不曾楚楚可憐,興許也沒有想過要他的可憐,但他還是那麼做了。
他的回答,斬釘截鐵,不帶一分遲疑閃爍,他當然會說許多討好女人的妙趣橫生的好話,不過那些話說過就忘,沒幾句是真心的,仿佛那不過是敷衍後妃的手段罷了,身為天子,似乎與生俱來就有的那等本事。
「朕不想看到它傷了你。」
五年了。
她從未奢想,他們之間還會有愛。
正如,她從未去愛過佑爵。
自私如她,稀里糊涂得到皇後的位子,已經是上蒼的恩賜,她清楚她可以一輩子縱容天子的漠視和冷落,她明白自己是可以忍耐到最後一天的女人。
因為沒有感情,也絕不會有嫉妒之心。
五年內,也不知是孤獨守護著她,還是她守護著孤獨,一切平靜,無風無雨,她安之若素。
她如何會跟一只狸貓計較?!當下是很痛,卻也不過一瞬,她若連這點疼痛都無法忍耐,如何在深宮生活?!
佑爵此刻,是在關心她嗎?!
好陌生,卻又讓人不知該如何回應。
仿佛在他的唇下,那些細微的疤痕,都會漸漸變淡,最終徹底消失一般,她不知為何他這一個動作而已,居然讓平靜的自己,遲遲無法歸于寧靜。
丁柔卻又很難否認,她的確是懼怕天子,因為那個無人知曉的秘密,她懼怕著,敬畏著,度日如年。
她甚至不敢跟任何一個後妃一樣去依靠天子。
「朕在你眼中,是什麼樣的男人?」佑爵神色自如地拉過她的身子,兩人的肌膚偎貼,他很介意他們已經是最親昵的關系,卻還要隔得那麼遠,過去寵幸了丁柔,定是睡一夜就走,而今夜,他卻很想解開心中的太多太多有關她的疑問。
因為丁柔在他的心目中,像是謎一樣。
「朕要听真話。」
見丁柔紅唇輕啟,正要用老一套的言辭來回應佑爵,他強調一句,因為丁柔大多的話,都不可信。
「皇上跟臣妾,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她當真不知以真心而言,佑爵在她眼中,到底是什麼樣的男人,他張狂,輕佻,進宮前,她從未見過類似的男人,但偶爾她也曾覺得佑爵在朝政上很有作為,因此他的風流,倒也不再是過錯。
她的世界,很狹隘。
而佑爵的世界,很廣闊。
沉默了半響,佑爵听到的卻是這樣的回答。
對于丁柔的泛泛而談,他不曾再度惱怒不快,至少這一句,是發自真心的肺腑之言。
他們兩人,並不在一個世界。
真話。
原來他要知道的真話,居然如此殘忍。
或許他本不該自討苦吃。
那麼——在他世界里的人,除了他自己,還有誰呢?!到底還有誰,是留在他的世界里的?!
佑爵笑,低低的笑,繼而笑聲越來越響亮,最終放聲大笑,他狹長魅惑的雙目之中盡是笑意,臉上全都是笑容,笑的無法自抑。
丁柔柳眉輕蹙,血色盡失,她說的並非笑話,是真話,卻是無趣的真話,為何天子卻笑的如此開懷?!
為何她越是看著他笑的狂放姿態,卻越是覺得心痛,越是覺得他孤獨?!丁柔壓下心中不該有的念頭,一國之君如何需要她的同情憐憫,他多得是寵妃陪伴左右,從來就不缺乏關懷和情意,又如何會孤獨呢?!
這一夜,丁柔過的忐忑不安。
……
她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
為了操控臣子,天子在宮外有數不清的耳目,監視臣子,因此有不少藏得很深的秘密,都被掘地三尺,貪污,勾結黨羽,誰也逃不掉,這是眾人隱晦卻又心照不宣的事。
丁家隱瞞多年的秘密,還是被戳破了,父親到了宮里跟她求助,不過是一兩個晚上,父親急的幾乎花白了頭發。
跪在她的身前,只因她如今是一國之母,宮中還未傳來任何風波,丁大人將最後的希望,寄托在身為皇後的丁柔身上,希望她還能力挽狂瀾。
安撫了父親之後,丁柔不敢有任何怠慢,疾步離開玲瓏宮,這一路上,她思緒紛飛,路上再好的風景,也無法讓她移開雙目。
仿佛很多東西,都從她的身上飛逝而過,她擔驚受怕那麼多日子了,但最終還是無法逃避,還是要面對。
「娘娘,皇上還在處理國務,說任何人都不能打擾,要不您先回去?」
宮人將滿心急迫的丁柔攔在殿外,一句套話,就讓她無法再走近一步。
佑爵定是知曉了。
他如今定是在揣摩,到底要用何等的手段,何等的罪名,處置丁家,處置——犯下了欺君之罪的丁家。
「皇上,臣妾有要事稟告!皇上,求您見臣妾一面!」
丁柔滿目淚光,滿心酸楚,若是無法見天子,她不會有任何希望,雖然她從未想過,自己會有那麼希望見到他的一天。
佑爵站在殿內,面無表情,淡淡睇著門外的身影,殿外的聲音,再熟悉不過。但面對那些喧囂,他卻又似乎置若罔聞。
「皇上,求您了!皇上!」
她需要他。
她比任何一天,還要需要他。
每一聲撕心裂肺的呼喚,都像是無數絲線,將他麻木不仁的心捆綁著,然後,狠狠地揪著,狠狠的扯著。
她在乞求他。
她的急迫,不安,緊張,苦澀,無奈,無助,絕望,攔在門外,不過只有一牆之隔。
「讓她進來。」
沉默了許久,就在殿外的女人漸漸要放棄的時候,佑爵才轉身,朝著身邊的宮人丟下一句。
丁柔當下就被人帶了進來。
殿內只有他們兩人而已。
見了佑爵,哪怕他神色不變,不曾勃然大怒,但丁柔更是知曉,丁家難逃一劫。
「皇後有何事,居然在殿外如此吵鬧——」
佑爵扯唇,莞爾,目光落在她的身上,談笑之間,卻隱約讓人不難察覺到陰冷寒意。
他是一副看好戲的神情。
丁柔的心中一涼,已然無心應付天子的試探,她不敢再心生僥幸,木然地站在原地,下一瞬,雙膝一彎,默默跪在他的面前。
佑爵坐在軟榻之上,他半響不發一言,更讓丁柔心中難耐,卻又無法自己率先開口。
他掃視一眼,他在宮外有很多的耳目,很多臣子試圖隱瞞天子的惡事,他的手下都能毫不留情地挖出來,卻沒想過無意之間,牽涉到丁家。
今日,他沒有心情,拷問丁柔,他只想盡快知曉實情。
他問,危險的平靜,佔據了那雙常常帶笑的邪魅眼眸。
「進宮前,你就知道了你的真正身世。」
丁柔點頭,甚至沒有勇氣看他︰「對。」
佑爵的眉頭皺了皺,再無往日風趣一面,他的臉色很難看。「但你還是選擇進宮成為朕的後妃。」
她沒有任何辯解︰「是。」
佑爵握緊拳頭,冷眼看她,不明自己心中洶涌的,是否就是怒氣。「你犯下了罪,丁凌雲也逃不了干系。」
丁柔,並非丁大人跟夫人生下的獨女,事實上,丁夫人在年輕時候受了傷,月復中胎兒成了死胎,往後也無法再孕育子女,而丁柔……是丁大人跟魏人女所生的女兒,丁夫人容下她,將她撫養在自己身邊。
若丁柔不是丁家嫡女而是庶女的話,此事不會如此嚴重,畢竟她的體內,也有丁家的一半血統。
只是,在北國,也有貧賤之分,北國多年前滅了周邊的魏國,活下來的魏國人在北國的統治下而活,子孫後代淪為最卑賤的底層,北國貴族禁止與魏人通婚。但丁凌雲曾經救下一個逃月兌的魏人女,甚至一來二去有了感情,將魏人女藏匿在別院,並與之生下了一個女兒,名為丁柔,最後得到夫人的諒解,將孩子抱回丁家收養。
魏人女貌美膚白,丁柔便是繼承了魏人的特點,才會如此與眾不同,跟北國女子不太一樣。
她的骨子里,流著卑賤的魏人的血液。
像她這樣低賤的女人,哪怕連當天子的宮女也不能,更別提她當了後妃,如今甚至成為一國皇後。
想到此處,丁柔垂著螓首,緊緊閉上雙目,她知曉自己骯髒不堪,當年被天子選中進了後宮,她以為只要不曾得到皇帝看重,這輩子都可以將出身的秘密,隱瞞下去。
她咬緊牙關,知曉一切都要結束,就在今日,也已經做好犧牲自己的打算。
在知曉身世的那一日,她流盡所有的眼淚,向來都備受尊敬的丁家獨女,卻淪為連奴婢都看不起的卑賤身份,猶如從雲端墜落懸崖,摔得粉身碎骨。
她不過是因為自私的心,而想苟且偷生罷了。
「皇上要治罪的話,臣妾希望讓自己全部承擔。」
「你承擔的了麼!」佑爵的聲音,宛若凜冽寒風,他是笑著說的,當然了,她也知曉自己的身份,已經沒有任何資格要求天子。
名分,天子想給就給,想奪就奪,廢後,也不過是天子的一道聖旨罷了。
尋常人家且不會娶魏人女為妻為媳,更別提北國天子,為奴的魏人哪怕是被處罰受死,也絕不會有人過問,而這樣不堪的她,如何能繼續跟隨天子,服侍天子,如何能當北國的皇後?!
五年內,她每一天每一刻都是憂心忡忡的,這樁心事一直埋在心里最深處,只是她進了宮後,就沒有任何退路,她唯有……盡力讓天子忽略自己,只要天子把她當成是名存實亡的女人,她就可以徹底埋葬自己身世。
這一聲訓斥,像是一巴掌甩在她的臉上,她宛若血液倒流,面色死白,體內最後的力氣,支撐她咬牙乞求。
「父親養育臣妾長大,恩重如山,母親待臣妾如親生,臣妾無以為報,只求能夠以一人之力,一人之命,保住父母雙親的性命和丁家的安寧。臣妾一人去黃泉,死不足惜。」
她當然是錯了。
錯的不可原諒,無法挽救。
佑爵直到知曉她身世的那一天,才明白為何丁柔活的如此隱忍無趣,她比任何一個後妃還要懼怕他多看她一眼,多踫她一次,生怕在她身上的任何一個角落,發覺她跟北國女人迥異之處。
他的冷淡,他的疏離,對丁柔而言,才是她可以活下去的希望。
而非,他的寵愛。
她不敢有這樣的貪心。
佑爵緊緊閉上了雙眼,背過身去,丁柔跪在他的腳邊,鮮少請求他的那個女人,一開口,卻是要——他成全她以自己的性命,自己的鮮血,了結當年的孽債。
「皇上跟臣妾,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她曾經說過的那一句話,在此刻,幾乎是用最冰冷的刀刃,在佑爵的胸口刻下一道一道的血痕。
一陣疼痛,讓佑爵措不及防。
她在這五年,該是用何等的苦,才熬出這一句來?!字字平靜,卻又字字見血,字字孤寂,字字——絕望。
她並非是木雕石塑,並非哪怕是在男女歡愛之時,也躲避退讓的沒有七情六欲的無趣女人。
她不安,愧疚,自責,因為她骯髒的血統,骯髒的身份,骯髒的身體,是天子根本就不能踫的!
她是魏人女的後代。
她的血脈,就是她的罪名。
明知故犯,更是她的罪名。
丁柔苦苦一笑,緩緩抬起毫無血色的精致小臉,面對死亡,她卻比預期的還要平靜,或許,說出了這個秘密,不必再繼續隱瞞天子,她才是卸下重負,一身輕松。
「臣妾在十五歲的時候,跟人一樣活著,但在十六歲的時候,臣妾覺得自己更像是一個半人半妖的怪物,就不再是一個人了……父親要臣妾入宮選妃,也是為臣妾好,他想讓臣妾過安逸的生活,哪怕往後再有風波懷疑,礙于臣妾的身份,也不會有人胡言亂語。父親會犯下這等過錯,都是因為臣妾,希望皇上念在父親對北國有功的份上,留父親一條性命……」
「你願意去死?」佑爵面無表情地問。
「願意。」她的笑意漸漸崩落,在佑爵的眼底觸到一絲涼意,她知趣地垂首,靜默。良久之後,她才道出無人知曉的心聲。「或許,臣妾本不該出生在這個世上。」
佑爵的嗓音之內,突然有了洶涌澎湃的憤怒︰「沒有任何留戀?」
這下,丁柔卻沒有方才那麼篤定,而是頓了頓,才說︰「沒有。」
就連認罪,都如此無趣,甚至不用眼淚不用楚楚可憐的表情去挽留他的心。
佑爵不難想象,為何靖遠世子會拋棄了丁柔,定是被那些傳聞所逼退,不多久就轉而娶了明子惠為妻。
丁柔因為她無法選擇的身世和血脈,又曾經經歷過多大的痛苦?!
無人知曉。
因此,她在看著靖遠世子的時候,才會那麼平靜,沒有任何的憤怒和流連。
只因,她不覺得她可以擁有任何東西,沒有貪戀,在失去所有的那天,才不會太過沉痛不舍。
她在遲疑。
丁柔在這個世上,還有一絲留戀。
但佑爵的直覺,她眷戀的人,不是他。
他開門見山,一提及那個名字,丁柔當子僵硬麻木,心中滿是寒意。「沅陵呢?因為你的欺瞞,你生下了朕的骨肉,而她的血統——」
她不敢置信天子會如此冷漠無情。
丁柔垂在身側的雙手,暗暗發抖,雙目通紅,仿佛要流出血淚來,嗓音也無法克制的哽咽清顫。「皇上,臣妾會安靜赴死,在臣妾死後,皇上可以讓沅陵跟隨其他後妃生活,沅陵還小,再過幾年什麼都不會記得的。」
普通百姓尚且輕視魏人,跟魏人生下子女更是髒污了血統,壞了規矩,無疑會掀起軒然大波。
而天子是北國最高貴的男人,哪里容得內流著魏人血液的女人?無論是丁柔,還是沅陵公主,都該徹底鏟除。但丁柔卻突然陷入一陣恍惚,天子若是想要杜絕後患,斬草除根,連沅陵公主,連他的女兒也不肯放過嗎?!
她,沒有任何一點勝算。
即便,堵上了所有的籌碼。
佑爵的眉頭不曾舒展開來,眉心之中的紅痣,更是糾結難平︰「你說的倒是輕巧。」
「皇上,沅陵不是臣妾的孩子,是皇上的女兒啊——」她混亂盲目,唯一的念頭是保住她十月懷胎生下的女兒,哪怕要她割舍獨自下地獄,她也沒有任何怨恨,只要……沅陵可以活下去,不知真相地活下去。千萬,不要跟她一樣,在殘酷的真相中沉淪,顛覆,滅亡。
見佑爵依舊默然不語地殘酷,甚至不曾轉身,他從來不是如此滿身寒意決絕的男人,但血統,居然還是將所謂的血緣至親,徹底抹殺。
絕望吞噬了丁柔。
她的眼底,落下滾燙眼淚,丁柔頓時癱軟在地,幽然低聲呢喃︰「為何皇上連這麼一點愛,也不肯給沅陵,為何只是讓沅陵活著,也不肯!」
佑爵緩緩轉過身來,俯下俊長身子,眼神復雜難辨,他低聲詢問,格外認真。「丁柔,你要朕給沅陵一點愛,那麼你呢?你進宮五年,你給過朕哪怕只是一丁點愛嗎?」
丁柔無言以對。
她被佑爵的話重重一擊,無法辯解。
「責任。」佑爵毫不留情地指責︰「身為丁家獨女,進宮為妃,侍奉天子,繁衍皇嗣,就是你知曉的所有責任?」
丁柔垂下長睫,她的嗓音听來像是快要死去一般︰「是,皇上。」
「你被告知的這些責任就是全部?沒有人告知你該用真心對待朕?」佑爵勃然大怒,一拍桌案,她的誠實,更讓他心痛。
「臣妾不知如何如操控自己的心,但臣妾對皇上忠貞不渝,以臣妾這般的卑賤身份,只能做這件事而已,其他的……臣妾不能。」或許貴族跟魏人的血脈,甚至還不如一只野獸,這般無奈的事實,卻又真實存在于北國,以丁家的分量也無法改變,所謂的傳聞越傳越會聲會影,最終父親唯有將她早日出嫁,才能避免被人指指點點。
她不愛他,卻可以一生不背叛他,這興許是個好消息。
「臣妾不該活在世上,但沅陵是無辜的,她不能走臣妾的路,不能重蹈覆轍——」丁柔面色灰白頹然,仿佛是被大力抽走靈魂只剩下的一具空殼子,她清楚自己在佑爵的心里沒有任何值得一提的分量,天子皇嗣也有五六人,並不見得沅陵是最討天子喜歡的那個,如今想著,她越來越疲憊,越來越無力。
「你若不該活在世上,這世上又如何會有沅陵?」佑爵的長指,抬高丁柔低垂的面龐,他說話的時候,沒有任何一分神情,就像是沒有表情的面具。
丁柔怔住了。
留著沅陵,不過是提醒天子他曾經踫過體內流著魏人骯髒血液的女人,不過是提醒天子沅陵的體內也有那些無法徹底除卻的血脈,不過是提醒天子這也是一個不該留著的孽障而已。
他如何會留著沅陵?!
丁柔在宮里,最多的心思都放在這個女兒的身上,她費心裝扮孩子,沅陵時時刻刻都是干淨可愛的瓷女圭女圭,她費心教導孩子,沅陵如今已經可以唱歌給天子听,模樣可人,她費心培養孩子,沅陵一看到佑爵就會撒嬌纏人。
她做了這麼多事,不過是要天子在舍棄自己的時候,卻不忍心舍棄那個無辜的孩子罷了。
原來,到頭來,她不值得,沅陵也不值得天子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回去吧。」
佑爵沒有給她任何回應,仿佛言語之中滿是不耐,他此刻如何會想要繼續看到她的臉?!怕是遠遠見著她,都會覺得惡心極了。
丁柔默不作聲地起身,身子像是沒了任何分量,她的腳步踉蹌,默默走出了殿堂。
回到玲瓏宮,她安靜地坐在圓桌旁,支開了身邊所有的婢女,該來的總要來,她從進宮前,就想過最壞的結果。
她用什麼來請求天子放自己的親人一條生路,用什麼來請求天子放自己的女兒一條生路?!
大難臨頭各自飛。
更別提天子跟自己,沒有任何的夫妻感情,跟沅陵也沒有太深的父女之情。
都是她犯下的錯。
在十六歲那年,知道了那樣的身世,她為何還想著苟活偷生?!她若是那年就偷偷結束了自己的性命,就不會有這麼多的事發生。
她眼波一閃,將眼淚咽下肚,起身,朝著衣櫃走去,打開櫃門,每一件美麗精致的綢緞宮裝,卻都無法吸引她的視線。
彎下腰,她從衣櫃最底層的抽屜之中,取出一包紅紙疊的四四方方的紙包,五年了,她帶著它五年了。
那一抹紅色,卻並未因為五年時光,而變得灰暗,相反,還是跟她進宮的那日一樣鮮明亮眼。
她久久望著,手心之中的那片紅色,煨出熱淚滾燙。
她將白色的藥粉,抖入空空如也的茶碗,接著又是半響怔然,本想寫封信給沅陵,但她最終還是舍棄了這個念頭。
若天子看她獨自赴死可憐,能讓沅陵活著的話,她沒必要知曉還有這麼一個低賤的娘親。
她早該讓一切,都回到原來的位置。
她從未看到那個將自己生下的魏人女,父親說那個女人早已死了,說話的時候,眼底泛著淚光。
或許父親也知曉不應該,但感情,往往讓人盲目而無知。
她似乎無法怨恨父親跟那個不知姓名的魏人女。
雖然是他們給了自己生命,給了她二十一年的生命。
將紅紙包揉成一團,丟在地上,丁柔默默望著那一碗藥粉,提起茶壺,傾倒茶水將藥粉沖成茶色清水。
毫不留情的手掌,打翻了她緊握在手中的茶碗,茶水翻在紅色地毯上,吐出白色的泡沫,更是可怖至極。
佑爵不知何時,已經趕到玲瓏宮里,他或許早該想到,她會有這樣瘋狂的舉動。
他怒不可遏,大吼一聲,再無往日模樣︰「你瘋了?」
丁柔什麼話都不說,唯有淡淡望向身邊的那個男人,唯一想到的,就是她上哪里再去弄一包一模一樣的藥粉?!
她這樣的神情,更讓佑爵心痛至極。
哪怕他根本不愛丁柔,哪怕他如今還不愛丁柔,但他不想看她死,雖然她該死,但他始終無法狠心。
否則,他如何會命人暗中殺了丁家當年知情的接生婆和婢女?!撫養丁柔長大成人的丁凌雲跟丁夫人自然可以保守秘密,但外人就難說了。
他沒想過丁柔是如此狠毒的女人,甚至狠毒地自盡,也沒有半點遲疑。
也許他也是狠毒之人,丁柔卻以毒攻毒,讓他為她心痛,卻又為她憤怒。
「朕給你兩條路選,一條是將此事爛在肚子里直到進了墳墓,一條路,是帶著沅陵一道去冷宮過下半輩子。」
佑爵氣急了,扼住她縴細冰冷的手腕,冷眼相對。
他若是來的晚些,等待他的不過是一具冰冷的尸體。
他滿心自責,不該放任神不守舍的丁柔獨自回玲瓏宮,哪怕沒有這一包藥粉,她要想自盡,也是輕而易舉。
丁柔仿佛不曾听清天子憤怒之極的吼聲,她從未看到佑爵如此怒氣相向的模樣,因此而陌生,因此而懼怕。
但他居然讓她選擇?!
她如此卑賤之人,還有選擇的余地?!
佑爵幾乎可以篤定,若是第二條路他沒有加上沅陵為籌碼,丁柔定會選擇獨自去冷宮度過余生。
因此,他才耍了個心機。
他要她選擇第一條路,徹底隱瞞天下人,丁柔,就只是丁家獨女,沒有任何身世奧秘。
「朕沒見過你這麼愚蠢的女人,你要再敢自盡,朕就抄了丁家——」見丁柔依舊猶豫不決,佑爵再無任何耐心,也不再有任何笑意,俊臉一沉,毫不客氣地咒罵出聲。
他擺明了要吞下這口惡氣,她還有什麼好該斷不斷若有所思?!
丁柔依舊不曾出聲,她含著眼淚,從未想過會從天子的身上得到一切,可是今日,她當真陷入了一片混亂。
「皇上說得對,臣妾當真愚蠢之極。」
良久之後,她才輕聲開口,她用了五年時間,才看清佑爵的真面目。
不是愚蠢,又是什麼?
她的心里,不是沒有一分感動。
「你想活嗎?」佑爵伸出手去,覆上她晶瑩面龐,神色動容,他的人生,也曾經有過最絕望的時候,如今看著丁柔,更像是看著年輕時候的自己。
她不再隱瞞自己最卑賤的要求,抿著紅唇,微微點了點頭。
「朕會讓你活。」他可以忽略丁柔體內另一半卑微的血液,只因她是丁柔,不知何時,他對她有了莫名的情愫。
聞到此處,清淚從美眸之中落下,她任由佑爵將她拉入他的懷中,自從知曉了自己的身世,她就沒有過過溫暖的一天。
她從未感受過,如此溫暖的懷抱,一旦真相揭露,她明白她會活在比任何人都痛苦冰冷的世界。
那這就是世道,她一己之力,無法反抗。
他卻願意為了她,故作不知,容忍她繼續活在宮里,活在他的身邊。
甚至,他是在容忍一個從未真心愛過他的女人。
「臣妾有罪,皇上能讓臣妾活著,臣妾感激不盡,不過並無臉面再背負皇後的名分——」
即便她可以活下去,她也沒有資格再當皇後。
佑爵緊緊擁抱著她的身子,卻听著她如此輕柔的嗓音,說著她的心聲。
「只要有朕在,絕不會讓你陷入困境。」
他不听她說完,生生蠻橫地打斷了她的請罪,一句話,更是篤定而霸道,堵住了她的嘴。
受寵若驚。
丁柔的眉頭,愁緒更重,命運如此強大,她不得不俯首稱臣,但天子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自己?!至少也該奪了她的皇後名分,將她貶為最平凡最卑微的後妃。
那,才是天子應該做的。
她並非他寵愛的女人,沒有能耐得到他如此寬大為懷的守護。
「你想問朕為何這麼做?」佑爵揚唇一笑,手掌輕輕覆上她的後背,在無人看到的暗處,他的眼神溫柔又寵溺,哪怕他自己都並不知曉。
懷中的女子,遲疑過後,緩緩輕點螓首,她不明就已,霧里看花。
佑爵隱約知曉心中的觸動為何,卻又不曾告知丁柔,他的嗓音平和許多,故作高深,說的深奧難懂。「那就跟朕一起等下去,或許再等幾年,你我就會知曉答案,如今,朕也不清楚。」
哪怕身為天子,亦無法躲避命運的歷程,內心清濁,皆因為遇到不同的人。
不管最終,他對丁柔有沒有情愛,但若是由她來陪伴他余生,他並不抗拒。
一年後。
不長不短的十二月之內,北國發生了很多事。
靖遠世子娶了年輕美貌的小妾,只是一年了,還未有任何喜訊傳來。
世子妃明子惠離開了世子,卻並非因為被休離,而是她不要靖遠世子了,回到自己的娘家,不過半年,再覓得夫君,雖然模樣年歲遠不如靖遠世子,但對明子惠格外包容體貼,兩人也格外恩愛。如今明子惠已經大月復便便,有了身孕。
北國第一美男子的靖遠世子,徹底被淪為一個笑話。
世人才知曉,原來問題,不在女人身上,而在男人身上。
男女,果然是公平的。
而丁家丁大人丁凌雲正式辭官回鄉,帶著丁夫人一道回去老家安享晚年,天子專程派大內侍衛護送丁家人回去,更可見對丁家的器重。
而北國皇宮,也發生了不大不小的事。
皇後丁柔再度有了喜訊,懷上了天子的骨肉,這一胎,是男孩。
據說,北國天子風流倜儻,是一顆多情種子,後宮佳麗無數。
據說,宮里種著大片大片的山茶花,那是——皇後最喜愛的花。
時光流逝,傳聞,從未停止過。
但到底什麼是真,什麼是假,又有幾人知曉?!
真亦假,假亦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