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人枕上還殘留著老莫的氣味,高麗婭平穩的呼吸細數著自已健康而有力的心跳,忽然想起這個月家里的水電費還沒有去繳,冰箱里生病前儲存的各種食品得趕快清理掉,怕是早已過期變質不能吃了,飯桌上的灰積了好厚一層……家里還有許多的事等著辦呢!
母親從父親離世的噩夢中清醒過來,三四個月後就結束休養回到廠里,雖然醫生是建意盡量多休息一段時間的,可在家里閑著拿病假工資母女倆的生活過得著實不輕松,並且做小材料庫管員的工作也算不上辛苦,還是盡早上班的好。盡早回到工作崗位,多些人說說笑笑時間也還可以打發得快點。
當高麗婭剛回到廠里,姐妹們同事們都帶著同情惻隱之心對這個剛經歷了雙重苦難的女人頗為照顧,任何事都不讓做,好好歇著吧把身體養好點!面對這無私的照顧關懷,高麗婭欣然地接受著大伙的好意。至于用掉的醫藥費,醫保報銷後自己只需支付2萬元上下。接到廠財務室的通知,高麗婭思緒起伏地走在通往財務室的路上,眼看就要進門了卻臨時決定轉到二樓的廠長辦公室。老莫在時2萬元倒是個小數目,現在家里沒了頂梁柱以前的積蓄是用一筆少一筆,這日子不比從前!
高麗婭心里的算盤子撥得框啷直響,敲開廠長辦公室大門,劉廠長正坐在辦公桌前深長地打哈欠,看到進門的高麗婭劉廠長笑著閉上張開的大嘴︰「小高快進來坐。」高麗婭恭謙地笑著,徑直走到了廠長辦公桌前的椅子上坐下。
「小高最近身體怎麼樣?」
「還行。」
「嗯,老莫走了,留下你們娘倆的,以後遇到什麼困難就對廠里說,都是廠里的老員工了,老莫為廠里當了,啊,快有十年的采購了!」劉廠長客套地詢間著高麗婭的近況,回憶起老莫生前的點點滴滴,兩人瓜葛頗深的利益關系,臉上泛出一個若有所思的表情。
听到劉廠長的話,高麗婭心里覺得有普了,而且正對時機,眼放淚光地接過話茬說道︰「劉廠長,您是知道我們老莫的,唉,這一走,唉,」高麗婭哽咽地嘆了口氣後吞吞吐吐地繼續說道︰「老莫這一走,我們娘倆這日子過得了大不如前了,就我那點工資,唉!」說著已是滿臉淚水,劉廠長一臉同情且悲傷的表情,心里嘀咕起來,尋思著這女人下面要說什麼。
「廠長這近兩萬多的醫藥費,叫我們娘倆,唉,如何是好啊!要不你老點個頭,廠里不就全部承擔了嗎。」說完低著頭泣不成聲地哭著。
劉廠長這下明白了高麗婭的來意,出人意料地收斂起剛才柔和的表情尷尬且意味深長地說道︰「小高,這個,這個廠里已經盡了最大能力了,嗯,我個人說了不算啊!」說完瞅了瞅牆上的鐘︰「喲!差點忘了,小高我下午還有個會,時間快到了,嗯,要不你先回去等消息?等下周一的例會開了給你個說法?」說著劉廠長站起身來示意著要出門去。高麗婭看出廠長的推諉,心想這事要放以前還不是你老人家一句話,現在還要開會研究,我家老莫幫您老辦了那麼多事,這茶涼得也太快了吧!
高麗婭情緒激動地賴在位子上越發哭得厲害,呼吸一聲響過一聲,一次急過一次,臉頰上映出因惱怒而浮出的兩塊不健康的紅暈,深紅的嘴唇微張著。劉廠長見此情景害怕地打量著高麗婭的臉色,要是有個什麼閃失怎麼得了,忙說道︰「小高,不要哭了我想也不是什麼大問題,」見劉廠長退步松了口,高麗婭喘著氣說道︰「我的廠長啊!還研究什麼,有什麼好研究的還不是您老人家一句話?想想我家老莫活著的時候在您老手下辦事是多麼的得力,那次不是盡心盡力地完成你老安排的工作,經常承蒙您老人家的照顧,你老不幫忙往後的日子叫我們娘倆怎麼活啊!」說著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捷盡全力的嚷叫道︰「不活了!不活了!老莫啊,我們要來找你了,活不下去了、活不下去了,」劉廠長听到高麗婭的叫喊,心中暗自震驚,老莫在時所有大宗的采購業務,都是他從中穿線搭橋,自已人雖從未出過面,但老莫總是心神會意地把大頭的好處給了我,這個婆娘一定是听到過什麼,現在說這話不是來訛我嗎?哼!
「小高,小高,唉呀不要哭了,就二萬來塊錢又不是什麼大事,這麼大個國有企業,難道連這點費用都承擔不起嗎?!小高你听我說,不要哭了,不要哭了,我說要開會研究那還不是走過場,辦任何事情都要名正言順吧?」听到這樣的軟話,高麗婭收斂住哭聲覺得也有道理,「廠長就知道你老人家好,是我們全家的恩人,老莫在時靠您照顧,現在老莫走了我們娘倆就全靠你老人家了!」說著又要悲傷而泣。劉廠長連忙打叉道︰「不用說了,小高保證行,沒問題!這個廠我說了不算,說誰說了算?你回去等好消息吧!」
听到劉廠長拍板錠釘的話高麗婭干眼淚止住哭聲,整個人松松跨跨地依在坐椅里,呼吸漸漸也趨于平和。看到定心丸起了效,劉廠長又看看時間示意道︰「小高我馬上要去開會,你回去好好養著等我的好消息吧!」
「好吧,廠長您忙吧,那我就先走了,謝謝廠長了」。高麗婭慢慢騰騰地從座位上站起身,千恩萬謝後走出了廠長辦公室。望著高麗婭離去的背影,劉廠長憤然地坐回到大班椅上,動不動就孤苦無依,這次報藥費下次還有什麼,難道以後這狗皮膏藥還粘上我了不成?拍著油亮的前額,一個更為有效一勞永逸的方案出現在劉廠長心里。
「喂,人事科嗎!叫這個科長到我辦公室來一下!」幾分鐘後人事科長趙大海來到了劉廠長辦公室。
「今年廠里的用工情況怎麼樣?我看到上個月的財務報表又是虧損,工資費用那才叫一個高!今年符合退休條件的人員有多少?」
「劉廠長你是曉得的,這幾年廠里虧得厲害,我們廠二千職工中已經享受國家政策退了好幾批了,人員也精簡得不少啦,能退的幾乎都退了!」
「精簡了不少?不對吧,病退的走完沒有?那些一天到晚病歪歪,屁事不做上班就是數著日子拿工資的,這種人廠里還有多少?!」
人事科長趙大海奉承恭維道︰「唉喲,我的廠長大人,你老記性真好連這些小事都念在心上,瞧我這笨腦袋連這事都忘了,是有十來個,全部符合病退的政策,但當事人沒有審請所以也沒辦理。廠長要不這樣,我回去後發個通知到各車間科室動援一下!」
「動援?動什麼援?按國家的政策全部給我辦了,過幾天還要分配些大學畢業生來,找不到崗位安置就放到你的辦公室!」
「是,是,廠長你說得是。」趙大海連聲喏喏地應承道。
三天後一張關于全廠符合辦理病退的人員名單張貼在了廠大門的公示欄里,通知名單上的人員請到廠人事科寫審請,辦理退休,高麗婭赫然在列。接到消息的高麗婭愣頭愣腦地跑到廠辦公大樓一樓人事科,科里的辦事人員小李笑容滿面地接待了高麗婭︰「高姐,這麼好的政策,運氣太好了!你真是趕上了!回家耍著拿錢,進「保險櫃」了,每個月國家把錢準時發到手里,廠里的效益是好是壞都與你們無關了,您才生了重病回來,就有機會退休,回家後正好即可以在家養身體又有很多時間照顧家庭,真是給您配好的機會啊!」
听著小李的話高麗婭覺得好象也是那麼回事,幻想著小李口中與世無爭的退休生活,懵懵懂懂地照著別人寫好的審請,依葫蘆畫瓢填完自已的退休表格。從人事科出來,春風滿面笑意盈盈,想著小李的話「不操心,拿現錢」真是再好不過了。下班後回到家中又左思右想後悔起來,我這麼清閑的工作,走了多可惜啊,當初還是老莫托人找關系才做上這個工種的,多少人眼巴巴地望著我那個崗位,雖說廠里效益不好有時發工資不能準時,但上著班廠里多少都會有點工資以外的年終獎發到手里,再說了回家一個人也孤單,高麗婭還是覺得這個審請寫得太沖動草率了,不行!明天得去拿回來,不想退這個休,明天得去把退休申請拿回來!
第二天一大早高麗婭就走進廠人事科找到辦事員小李並說明來意,小李嘴噘得老高回道,「哪兒能拿回去,已經報到市勞動局去了,可能都已經審核通過了!」高麗婭望著小李眨了又眨的丹鳳眼,驚訝地張大嘴道,「這麼快,怎麼可能?」
「有什麼不可能的,現在這年月萬事都講個效率,有效率才有效益,懂不?高姐您呀還是回去等好消息吧!有好些人脖子伸得老長都沒她們的份呢,比如那個二分廠的周靜,還有那門衛的李成慧……」小李連珠炮似地說著,高麗婭一時竟不知能從那里接上話,只得倔強地一臉不悅自顧自地說道,「反正就是要拿回來,我不想退休!」高麗婭僵持在小李面前非要等到自已想要的結果。
小李也不閑著不停地敘述著退休的好處對抗著高麗婭的堅持,最後一個人說乏了,閉上嘴陰沉著臉低頭辦公不再理睬眼前的來人。高麗婭守在小李的辦公桌前直楞楞地盯著小李,兩個女人就這樣僵持著。辦公室里其他人看到這場面紛紛幫著小李打起圓場,你一言我一語地勸解開來,但說到最後卻都是高麗婭的錯,你作為一個成年人應該對自已所做的事情負責,辦之前為什麼不想清楚,辦也是你自已辦的又沒有人按著你的手寫申請,現在反悔了,早干什麼去了,人家都報到區勞動局了,又不是你想拿回來就能拿回來的,做人要講理吧,只能怪你自已,勞動局也不是為你一人開的吧!總而言之一句話,這休啊你是退定了。高麗婭在眾人的數落聲中,委屈得唰唰直掉眼淚,憤怒地嚷道,「我要到廠長哪兒去告你們!」這話一出,沒有起到任何鎮射作用反而立刻激起了眾怒,我們好心相勸,你倒好一桿子打死一船人,去告去告,快點去告,看廠長是不是能不分清紅皂白地冤枉好人!听到這話,高麗婭轉身徑直向二樓長廠公室走去。
告狀者前腳剛一出門,在自已小辦公室的人事科長趙大海早已把外面科員們的話听得真真的,一個電話轉到劉廠長處,等到高麗婭從一樓走到二樓時迎接她的只是廠長辦公室那緊閉的大門,敲打半天無人應答,人情淡漠啊,臨近中午無限悲傷的高麗婭幾乎是癱軟著走出了廠辦大樓,回到家中便倒在床上暈睡過去,醒來時已是日頭西沉。
想起這一天就這樣過去了,早上本來是準備到人事科辦完事就回車間上班去的,真是給我氣糊涂了,都沒有給車間請個假,明天去補吧。高麗婭回味地想著上午的事情,只是為什麼沒有找到劉廠長呢,這事得好好分析分析,也許廠長開會去了,也許下車間去了,可萬一他是在躲我呢,不會吧老莫在的時候我們兩家關系那樣地好,也許廠長今天真的有事,所以辦公室沒人,要不到廠長家里去找他?!對到他家去找,這事可不能就這樣算了。
高麗婭打定主意吃過晚飯,帶著莫菲向劉廠長家走去。這一片都是造紙廠的家屬區,出門低頭抬頭遇見的全是熟人,此時又正值晚飯後溜灣時間,母女倆揀著小路走,盡量躲避著不和熟人相遇,眼看就要到廠長家了,一個腳踏汗冰鞋的小胖墩,從路旁跌撞地與母女倆擦身而過,莫菲開心的打起招呼來︰「肥強,肥強,我到我劉伯伯家去。」母親高麗婭回過頭來狠狠地瞪了莫菲一眼,小男孩在邊上扶著牆,單腳踹著汗冰鞋的四個鐵輪子把地面擦得咚咚作響。
「莫菲,你今天數學考試又沒及格,哈哈!」本來自報家門熱情招呼同學的莫菲立刻一臉不快,真是那壺不開提那壺。母親高麗婭听到這話拉起莫菲迅速地向前走去︰「話多!考試又不及格,現在你爸沒了,不讀書看你以後怎麼辦!只能去討口!」從小到大還從未听到過母親這樣叱責過自已,一時間莫菲竟委屈地哭起來,一坐在牆根死活不肯繼續跟隨母親的腳步。高麗婭試著拉起莫菲,但十多歲的小孩已經有自已的一把蠻力了,還差點把自已扯倒,莫菲耍混發踹的不肯站起來,高麗婭用盡全身的力氣把莫菲拖著拽動了幾米,還是不行,莫菲越哭越來勁,越哭越響亮,無可耐何的媽媽只能說好話哄起女兒來,一翻逗哄許願後莫菲方才罷休,驕傲地站起身來,拍打著衣服上的灰塵,跟隨著母親繼續朝劉廠長家走去。
劉廠長的家是廠家屬區里最好的樓房,白色的外牆與周圍一干的灰色筒子樓形成了鮮明對比,剛才還哭鼻子的莫菲歡喜地一溜煙跑上了五樓,「我知道五樓第一家就是,以前和爸爸一起來過。」母親在後面慢慢地爬著樓梯,莫菲已經在敲門了,「誰呀!」屋里傳來應門聲。「我,莫菲!」如百靈鳥般悅耳的童聲傳遞著莫菲的歡喜。來人把門打開一人見寬的縫,廠長老婆站在門口嚴肅得面無表情居高臨下地望著莫菲︰「你有什麼事?」莫菲甜甜地笑著,期盼能進到屋里去︰「何阿姨,我和我媽媽來找劉伯伯。」說著把身體向門里挪了挪,廠長老婆仍然紋絲不動地把著門,「劉廠長到外地開會去了,不在家。」此刻母親已經踏上最後一步階梯站在了莫菲的身後︰「菲菲,你叫何阿姨沒有?」高麗婭調整著自己的呼吸,親熱的把臉湊近門縫,推著莫菲希望進到屋里去,可廠長老婆依舊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死死地把著門,一改惜日和藹可親的模樣,鐵板一塊似地說道︰「老劉到外地開會去了,不在家。」雙方就這樣
僵持了數秒鐘,高麗婭忽然明白過來,連門都不讓進了,爬樓時還鼓起的心勁一下子傾散為烏有,尷尬無比的站在門外。直到大門徐徐關上後,莫菲臉露不惑地看著母親︰「為什麼何阿姨不讓我們進去啊?以前每次和爸爸來,還喝了汽水的呢!」
樓外的天色漸漸黑下來,趁著夜色,母女倆朝家的方向走去,一路上二人默默無言,莫菲在心里惦記著曾經的零食,為沒有進到屋里沒有喝上汽水而落失;母親為沒有見到劉廠長而灰心頹喪,報著最後的希望琢磨著廠長是真出差還是假出差,憂愁著退休的事,要是這幾天就退了,我的醫藥費咋辦啊!
心神不寧的幾日過去,高麗婭並未等到退休的正式通知。這期間也曾幾次到廠辦去找劉廠長,看到那緊閉的大門,興許劉廠長真是出差了,高麗婭在心里尋求著相對合理的解釋,劉廠長不會這樣絕情吧,想當初我們兩家見了面如親人一樣啊!
其實整個廠辦都知道劉廠長在躲高麗婭,就等退休的正式通知一下來,盡快地把她送走。還想著廠里承擔全部的醫藥費,騙死騙活的,真是想得出來,往明了說你當國家的錢不是錢,社會主義牆腳想挖就挖;往暗了說,還當是以前,老莫當著采購和廠長有著說不清的利益關系啊,哼,真是不懂事!
最終半個月後,正式退休的消息一出,高麗婭徹底地絕望了,想到廠辦去大鬧一場,但看到近日里眾人若即若離的態度,夾槍帶棒的話語,畢竟老莫以前與廠長之間的溝當是見不得光的,報銷全部醫藥費的理由又站不住腳。算了,罷了,無助且失落地交接完工作收拾起自已的東西,落魄地走出造紙廠大門。該承擔的那部份醫藥費,臨走前毫厘不差地交到了廠財務科。站在廠大門外本想回頭看看這個工作了幾十年的地方,心恢意冷卻突然連轉身的動力都沒了,沒了多余的希望內心反而無一絲漣漪,如紛紛落地的秋葉順應時節回歸到大地母親的懷報,無需掙扎,無需留戀,唯空空的枝椏上風過後遺下的那一聲聲嘆息,唉,老莫啊,老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