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寒一輩子都沒這樣累過,卻也——從沒這樣歡愉過。
他向來是警醒的男子,即便睡覺都不睡實,微有響動都能醒來。可是這一覺卻睡到日上三竿。
睜眼醒來,明寒急忙伸手去模身邊。懷中空落落的感覺,讓他仿佛一下子從雲端跌落地獄。
弄棋已經走了。
抬起身子,窗子開著,外頭清涼的晨風吹進來,裹起大紅紗簾。陽光已經刺進來,很是耀眼。明寒眯了眼楮去望身側的位置。
弄棋的人,連同她的衣衫全部消失媲。
她走了。不出一聲,還是不能面對這個早晨?
可是她卻終究還是留下了痕跡——有一根極長極長的發絲纏繞著明寒的手臂,就在枕邊。
明寒相信,如果不是這根長發纏他手臂太緊,說不定她能連這根長發都毀尸滅跡的。
她就這麼走了。
她竟然就這麼走了!
明寒坐在榻上,忽然委屈得想要掉眼淚。女人失去初次的時候,若是被男人這樣拋棄,一定會痛不欲生的吧?可是這事兒竟然發生在他明寒身上!
明寒發瘋似的去抓電話,可是電話抓在手里卻怔忡住。他就這麼直接打電話給她麼?說什麼?說昨晚一切旖旎,還是問她為何起身就離去?
終究,明寒還是只發了一條短信給弄棋,問︰「你在哪里?」
可是短信卻也如泥牛入海,再也沒有聲息.
梅軒盤腿坐在坐墊上,瞄著對面的明寒,「店里員工給我打電話,說你病了,不方便照管店里,讓我過來。怎麼了?」
明寒尷尬皺了皺眉,「受了風寒。這樣的情形不適合再給客人提供飯菜,只能煩勞老板你代勞幾天。」
「受了風寒……」梅軒也是敏銳的人,就笑,「明寒我知道你多年來都有晨起便用冷水沐浴的習慣。一般的風寒,又如何能傷到你。我現在看見的是有你身上的風寒,卻更有你眉間的憂慮。怎了,不如說出來,說不定我能幫上忙?」
明寒搖頭,卻狀似無意問了句,「弄棋前些日子來得勤,這怎麼忽然不見了身影?」
梅軒也嘆了口氣,「她又上路了。前兩天莫名跟家里說,她跟白黎軒分手了;然後提起背包就走了。她從小就是這個性子,誰也拗不過她。」
「她又走了?」明寒猛地抬起頭,眼中泄了些疼痛出來。
梅軒看得便一怔,「明寒,你……」
明寒連忙解釋,「上次與她下了一盤棋,還沒下完。她將我困在一個局里,好不容易想到了破解的法子,可是她卻走了。」
「原來是這樣,哈哈!」梅軒大笑,理解這種想要反擊、可是對手卻撂挑子走人了的心情。梅軒拍拍明寒,「別擔心,她走了,卻總會回來。」.
夜色靜靜,明寒盤腿坐在窗口,吹一管紫竹簫。
梅軒說得多好,她就算走了,總會回來。所以只要他等在此處,總會等到她回來。
電話卻在幽寂的洞簫聲中響起來。明寒一看那號碼,手指便已經失卻了冷靜。他深吸了幾口氣才將那電話拿起來,放在耳邊,「弄棋?」
弄棋那邊仿佛也微微緊張了下,卻隨即率性笑開,「哎我問你一下,‘天雨流芳’在納西語里什麼意思啊?我跟他們打賭呢,找你場外支援一下。」
「天雨流芳?」明寒輕輕喘了口氣,「你在麗江,去了木府?」
弄棋笑了起來,「煩不煩人啊,別這麼一語道破人家行蹤,行不行?」
弄棋仿佛還是那個伶牙俐齒的姑娘,沒被困在那晚的局里。明寒倒也被她感染,輕輕笑起來,「你猜是什麼意思?」
「嗯……」弄棋仿佛猶豫了下,「難道是說天上下花雨?就像佛陀降臨的時候,漫天花雨?又或者像絲路花雨?」
明寒幾乎能想象到這樣說話時候的弄棋,那副眼波流轉的俏麗模樣。麗江與大理那樣近似,他已經忍不住在想念那時邂逅的弄棋。
「納西語里,‘天雨流芳’的意思是——去讀書吧。」明寒輕輕揭曉答案。
「哈,原來是這個!完全跟字面不搭界嘛,怪不得我都想不出來!」弄棋在電話里有點夸張地笑。
笑著笑著卻沉默下來,弄棋忽然問,「明寒你有沒有——想我?」
明寒怔住,捏著電話不敢回答。甚至,不敢呼吸。
「……我的意思是,是——」弄棋用力地解釋,「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想念我了,就證明我的試驗成功啊。你明寒是真的會想念一個女人的,你是能喜歡女人的!」
「哦。」明寒心底火花盡滅,「弄棋你很喜歡打賭啊。用‘天雨流芳’跟驢友打賭,又用我的心情來跟我打賭。」
弄棋說不出話來,半天才訥訥,「明寒……」
明寒卻笑了,「弄棋,你想我了。」
他語氣極清淡,卻說得是肯定句。
弄棋那邊嗓音一下子就挑高了,仿佛狼狽,「明寒,你,你說什麼!」
明寒控制不住地,笑容更大,「木府是麗江著名景點。‘天雨流芳’是鐫刻在木府大門上的話,極其引人注目。所以只消問問當地人,或者翻翻當地的旅游介紹小冊子,你就自然會知道‘天雨流芳’在納西語里的含義。」
「不必特地打電話來問我的。弄棋,其實沒有那個打賭,你這樣虛構打賭來打電話給我。不過是在給你自己找個借口。」
明寒也知道自己瘋了,就這樣將什麼都直白挑開。其實他這樣做,又何嘗不是將自己逼到絕路。她是想他,那他呢?
弄棋半晌不說話,明寒一聲低吼,「不許就這麼掛了電話!」
弄棋訕訕問,「為什麼?」
明寒嘆了口氣,「我病了。那晚受了風寒,一直都沒好。我想真是北方太冷了,我該去南方暖一暖。」
弄棋都結巴起來,「什、什麼意思?」
明寒終于愉快笑起來,「弄棋,等在原地。我明天就到了。」
弄棋幾乎在電話里跳起來,「你,你你你別來!你來干什麼!」
明寒揉著眉心,「別忘了,我還是納蘭。你接了沫沫的稿子,我同樣要去出圖片。」.
「出門?」
明家深宅,黑漆大門幽幽。老木材都泛著黑漆漆的光,仿佛連月光都被隔斷。明家老爺子明如海抬起眼梢望明寒。
名如海已是年過耄耋,身子骨卻依舊尚好,一雙眼楮更是凌厲迫人,「去哪兒啊?」
明寒站在明老爺子面前,總覺自己一切透明,只能低了頭,「雲南。」
明老爺子手指撫在紫砂壺上,涼涼笑了笑,「哦。還是為了上回那批銅的事兒吧?」
明寒只能點頭,「是。」
老爺子伸手拄在自己額邊,靜靜瞟著明寒,「孫兒啊,自打你入了譚家菜館,倒是仿佛變了個人。」
明寒一凜。
明老爺子笑,「從前在你那酒吧,身邊兒也都是男人;如今去了菜館,客人倒是男女都有了。」
明寒用力打趣,「掏錢請客的,十之有九依舊是男人。女人不過是客。」
「嗯。」明老爺子點頭,「只是卻怎麼有女客人晚上留宿在那里頭,不肯走了?有什麼菜會吃整個晚上還吃不完的麼?」.
老爺子的話說的平和,明寒卻凜然一驚!抬起頭來望著老爺子,已是慌亂得失卻氣度。
老爺子卻笑了,「明寒你怎麼變笨了?這世上當然有整夜都吃不完的菜啊。比如滿漢全席,那當年是要吃三天三夜的呢。一整夜,又算什麼?」
明寒急忙應聲,「爺爺說的是。」
「明寒啊,爺爺只是要提醒你,你還沒學會的東西,尚多著。咱們明家手里掌握的這些東西,若你不能專了心用一輩子來學,那你就白活了。這東西若是斷在了你的手里,你就是對不起咱們明家的列祖列宗!」
「孫兒謹記!」明寒只覺汗濕脊背。
明老爺子緩緩起身,走到明寒身邊兒來,微微彎了腰,「孩子,爺爺知道,這也是難為了你。如今瞧瞧外頭那世界,多熱鬧。又是互聯網,又是炒股票,還有那些小三兒、閃婚、中國式離婚。真是你方唱罷我登場,哎喲,倒是比過去梨園的戲本子還要熱鬧。」
「爺爺也知道,外頭的世界早變了。讓你這樣年輕的孩子,還去承繼咱們家過去那些規矩,還能守得住那麼些規條,不容易!爺爺也知道是難為了你——可是明寒啊,誰讓你投胎到咱們家,誰讓你注定姓了這個‘明’?」
「有些事兒可能就是老天爺他注定了。孩子,既然咱們都是明家的子孫,既然咱們明家的祖宗當年立了那個誓,咱們就得承繼下來,你說是不是?祖宗的誓言,如果子孫們不給完成,那咱們就枉為明家子孫,咱們就對不起自己個兒身上流淌的血,你說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