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房。靜默無聲。
除了琴鍵被按動而發出的聲響,便仿佛都能听見陽光的流動、時光的消逝。猗猗坐在琴凳上,伸出手指,一個琴鍵一個琴鍵地按過,那些曾經熟悉到閉著眼楮都能流暢彈出來的節奏,如今卻凝凍在指尖,變得晦澀而停頓。
——所以你看,人們平素習慣了使用的修辭手段多經不起推敲︰「閉著眼楮都能流暢彈出的節奏」,可是一旦真的閉上眼楮看不見了,其實根本就不可能再流暢彈出。
也許眼楮在彈奏中並非一定要用到,可是一旦沒有了視覺的輔助,彈奏者卻會失掉了閉著眼楮來掌控琴鍵的信心。眼楮也許與彈奏沒有直接關系,可是眼楮卻直接關系到了心。
琴房門外,靳家人個個小心听著里頭傳出的斷續琴音,雖然都心疼得紅了眼楮,卻沒人會走進去打擾了猗猗的獨處。就連他們的到來,都是瞞著猗猗的媲。
猗猗的眼楮看不見後,紫兒哭著跑靳家去,雙膝跪地去請罪。靳家所有家人當場都掉下眼淚來,卻是老太太于靜怡第一個擦干了眼淚站起身來,吩咐所有人,誰都不許在猗猗那孩子面前再提及這件事一個字,更不許真的當她是個失明的人而對她什麼都攔著護著。
縱然心疼猗猗,可是靳家上下又有誰能不明白,猗猗這樣冒險是為了什麼丫?
一個女孩子,這輩子為了心愛的男子,就算要丟掉自己的性命,也是毫不猶豫的吧?——靳家從于靜怡,到簡桐,有誰不曾在年輕的歲月里,有過這樣的決絕和不悔?所以她們又豈能因為痛惜,而剝奪了猗猗同樣的心情?
作為父親,靳蘭泉縱然落淚,卻驕傲地笑起來。對著全家人,他一點沒有身為家長的形象,反倒依稀保留著年少時的狂情,微微挑了唇角,「看不見了又怎麼樣?如果我的小公主,只是角膜被蛇毒蝕穿了而看不見的話,那我把我的角膜給了猗猗就是!就算她真的一輩子都恢復不了了,那我就養猗猗一輩子!就算再饒上個小鹿兒,我也養得起!」
全家人都有這樣的豪邁,可是當眼睜睜看著那孩子將自己一個人關在琴房里,拼命按著琴鍵,想要找回從前的流暢琴音時,每個人的心依舊被生疼撕開。如果可以,如果能夠,他們都情願去代替了那孩子。
簡桐流淚,輕輕扶著趴在門縫上早已泣不成聲的婆婆于靜怡,「媽,您別難過。我想我們此時的心情,也正是猗猗從前面對妖精時候的心情——恨不得自己代替他;情願陪他一起苦……所以我想,那孩子雖然有不適,可是她一定不會悲傷,更不會後悔。」
「只要我們再給她一點時間,相信那孩子一定能自己走出困境來。我們的猗猗,已經長大了,就算沒有我們扶著她的手,她也一定能自己走過來。」
于靜怡落淚點頭,「我都明白。可是卻怎麼能不心疼這孩子?她這樣拼了命地練琴,也是為了我的演奏會。作為咱們家唯一繼承了我衣缽的孩子,她必定要在演奏會上台表演,而且一定會因此而受到媒體的追逐——都是因為我,那孩子才會背負這麼大的壓力。她不想錯過我的演奏會,更不想讓媒體發現她看不見……」
靳家人都圍在門邊,喁喁低語,沒人留意到他們背後、長長的走廊那邊,一個少年頎長的身影宛如鐫刻在那里,一動未曾動.
是妖精,他來了。
他知道Angel出事了,可是想過千萬種可能,卻沒想到Angel竟然與他同樣地失去了看見這個世界的權利。
他不要。
他寧願她是受了更重的傷,哪怕要因此而放棄肢體的某一部分,也不要她與他同樣地被放逐進無邊而又絕望的黑暗里!
這就是上天的詛咒,是麼?Angel因為違反天條,私自愛上妖精,所以天神便將Angel也推入地獄,讓她與妖精遭受同樣的刑罰?
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讓他的Angel驟然失去了光明?是疾病,是意外,抑或是憂心成疾?
妖精用力仰頭,用力地想要問問上天——可不可以,將兩個人都要受的刑罰都施加在他一個人身上,可不可以放過他的Angel,可不可以,啊?!
如果可以,他情願什麼都不要。什麼家庭、什麼財富、什麼尊貴的稱號,甚至自己的健康與生命,他都可以交出來跟上天做個交換。可不可以,可不可以啊?.
房間外的靳家人都沒意識到妖精的到來,可是身在琴房內的猗猗卻驀地停下了手指。她坐在亙古洪荒一般的靜默中,側著耳朵細細傾听。
周圍依舊那麼靜,可是她心底卻仿佛奇異地漾起波瀾。波瀾越擴越大,大到滿滿地塞住了她整顆心。
琴房的大門「 」地一聲猛然被打開,守在門口的靳家人全都來不及躲閃,就都驚愕在那里。可是猗猗的「目光」卻越過他們,投向遙遠的長廊彼端。
靳家人順著那個方向去望,這才看見了立在那里的妖精!
便是長了三寸不爛之舌的靳蘭泉都驚得舌頭打了結,「小小小鹿兒,你什麼時候來的?在那里傻站著多久了?怎麼不事先打個電話,家里人好去接你。」
「媽媽!」猗猗則緊張地捉緊了自己的衣襟,下意識低聲呼喚母親。
簡桐一顫,急忙走上前去,伸手握緊了女兒的手。猗猗這一聲呼喚的意思簡桐明白,女兒是需要她的支撐,更需要她的幫助……簡桐忍著難過,輕輕拉著猗猗的手,幫著女兒腳步緩慢卻穩定地一步一步走向妖精去。
猗猗站在那少年面前便笑了,高高地仰起下頜,歡快得又像是往日的模樣,「妖精,你怎麼會偷偷來了?瞧你,額上都出汗了。」
猗猗伸手,去擦妖精的額角。她當然看不見,可是她小心地一點一點模上妖精的額頭。
看著她的手指探索著一點一點踫觸過去,于靜怡與靳家人的心都要碎了——她明明看不見,卻要做出依舊看得見的樣子,是不是?她不想讓妖精知道她也看不見了,更不想讓妖精知道她之所以會看不見的原因,她不想讓妖精為此難過……是不是?
簡桐也含了淚,卻伸手去扶住女兒的手,帶著她的手指到妖精額角的汗珠上去。
即便猗猗從此再也看不見了,那麼她這個當母親的,還有整個靳家人,就都會成為猗猗的眼楮,幫她去看身外的這個世界,幫助她去完成她的心願。
如果她的心願是瞞住妖精,那麼所有靳家人都會從此無聲成為同盟,他們會一起來保守這個秘密,不讓妖精知道。
簡桐甚至努力含了微笑,在女兒耳邊說,「猗猗,你看路德維希今天系在領子里的紫羅蘭色絲巾多好看。絲巾角上還用金線繡著他家族的徽章,那徽章在陽光底下金光燦燦……」
猗猗便會意地笑了,俏皮地跟母親說,「我還用他這條絲巾給他變過魔術,用我們一塊錢的人民幣鋼,從他手里換走一枚金幣呢!」
听著猗猗笑,妖精便也笑了。
雖然眼楮看不見,可是那些在靜靜的空間里細碎響起來的衣料摩擦的聲音,已經讓妖精能猜得到,猗猗的手伸過來的過程里,是得到了簡桐阿姨的幫助。簡桐阿姨的呼吸和動作都竭盡努力地穩定著,妖精便也明白,這位外柔內剛的長輩,已經是默默接下了幫助女兒瞞住他的責任——既然她們都已經這樣決定,那麼他就也同樣地決定了。
只要是Angel想做的,不管是什麼事,他都會幫她一同完成。
既然她不想讓他知道她已經看不見了,那麼他就裝作不知道好了。不管眼楮能不能看的見,她都是他的Angel,這天上地下唯一心愛的姑娘。
「Angel,還記得你跟我說的麼?——你說要我陪你回中國來,我們還一起去吃臭豆腐,還一起去跟明老爺子學吊嗓子,就像小時候那樣。現在我來了,我們就去吧。」妖精說著伸手握住猗猗的手。
從前都是她握住他的手,領著他走向前方;如今該輪到他來握住她的手。就算他也同樣看不見,但是即便要因此而摔倒,他也要搶在她的前頭。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執子之手,便是握住了心的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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獻給白人節。如果你不再是王子,如果我也失去引以為傲的一切,甚至連望見彼此的權利都被剝奪——也沒關系。只要我們還能握住彼此的手,這一生的路便不難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