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連月很快喚來家人,撈走湖中尸體,又開啟水門,引換活水,將靜湖之中的湖水重新換了,免得污了此間清淨。
「坐。」
軒內本就置有一張金斕木幾,對置錦繡軟座,並一副茶器。
祁連月有些心驚,對面的是一位高高在上的仙長,是與凡人不同的存在,自己竟能與之共座品茗嗎?
她的心頭忽然一喜,不可抑止。
石生卻只是坐了下來,反而微微閉目沉凝。
祁連月不敢攪擾,便取過那茶器,至軒閣外換了沸水來,縴手如蔥玉開始做她自幼便習慣的沏茶技藝。
片刻之後,石生忽而睜目。眼前情形叫他有些禁不住的悸動,恍然有神思渺渺的錯覺。
雲嵐山上的那個少女愛此物,時常品味。石生暗恨往常,自己竟不知個中美妙,不過囫圇吞飲,此時再想,卻想也想不到那雙把盞盈盈的素手了。
祁連月把盞送來,那一盞靜瓷,襯著晶瑩玉指,如濯水清蓮。
石生禁不住晃了晃神,伸手接過,啜飲一口,神色不變,便不說話。
滋味終究不一,心已徒然而傷。
祁連月謹身跪坐在對面,竭力地使自己靜心,靜氣,靜神,脈脈不語。
石生自然知道她的意思與堅持,依舊不說話,只是心念一動,一對金輪,兩口飛劍已然出現在了手中。
那兩口飛劍,一口烏漆墨黑,另一口作青瑩之色,那對金輪則是金光燦燦,絢爛輝煌。石生把金輪放到幾上,雙手各抓一柄飛劍,指按兩口飛劍,心神微沉,一股意念直入劍中,狠狠抹殺,立時就將劍中最後殘余的一點如玉君與一絕道人的意念烙印也抹殺了。
他又拿起那對金輪,依舊如此,將其中轉輪金童的意念烙印也抹去。
「如玉君,一絕道人,轉輪金童?」石生心下冷笑,「還有什麼青葉道人,陰九公,此間不知是何處,然而區區這等境界的小練氣士,連修道之人化神正道都未臻入,就敢取偌大名號,真是好笑。」
須知,在傲來修道練氣界,縱然是雲嵐宗恆蒼那等到了丹元極境,幾乎一步就要化神的高手,也是沒有道號的。
「何況所用兵器,實則連法寶也算不上,最多就是下九流的法器,飛至天上耀武揚威,嚇唬些凡人還差不多。」
修道練氣之士祭煉外物,以為攻殺防身之用,成為法寶,其中飛劍是為一例外,實則也算在其中,卻一般不稱為法寶。而對于法寶而言,只有達到了一定程度的,才能得此稱呼,至于石生手中此時拿著的,這三樣東西,至多只能算是法器,絕對算不上法寶,其中那兩口飛劍,按石生所知,叫做「飛劍」,實在是有污這兩個字。
那墨玉手杖也只能算是法器,至于那根飛芒針,除了能祭起殺殺尋常凡人武者外,別無他用,連法器也算不上,就是陰九公這幾個歸元境界的小角色,也能純憑元身**抵擋得住。
當然,飛芒針到了石生手中,卻就能輕易擊殺了三名歸元境界的練氣士!
「可惜,這三個人,想必是與我一樣,將修煉之法深印意識之中,牢牢記住,所以並沒有修煉法訣之類的攜帶在身上。」對于這一點,搜索了一番那三人尸身的石生不無遺憾。
按照石生的想法,自然是多多搜刮一些練氣法門,參看一番,或許能有好處。那《不動妖王經》他只記得法訣,以後也再無人引導教訓,更何況那其中並無一樣法術手段,所以自茲之後,他就只能憑靠自己,模索前進了。
「可惜我不通練器之法,否則這幾樣破爛,煉制之時其中也有幾樣不錯的材質,只是煉制者手法太差罷了,若溶匯一爐,想必能重鑄一柄飛劍。」石生心中微微苦笑,扶搖劍已不在,想必留在了雲卿卿的手中吧……
收了飛劍金輪,石生復又舉盞輕啜,緩聲說道︰「明日天明,我們就去小句末國國都。」
祁連月聞言,卻出奇得沒有露出驚喜神色,只是淡淡道︰「凡女少時便去準備。」
誠然,到了這時,她忽然沒有了早前的激烈意志,仇怨已報,剩下的,只不過是替亡父完成未盡之事罷了。
「不必準備,這小句末國國都,距此不過千余里,我帶你去,少頃便至。」
祁連月想到眼前的是一位神通廣大的仙長,便輕輕點頭答應。
石生頷首道︰「去吧。」
祁連月聞言,忽然眸現水霧,絲絲游移不定現于神情,終于並未離去,而是深深一吸,就跪坐于錦座之上,深深一拜︰「凡女願拜入仙長座下修行,求仙長成全!」
石生早知如此,卻不答話。
那顯得盈盈怯弱的少女,便就這麼深深俯身,恭伏不起。
良久之後,石生也禁不住一嘆道︰「此道並非清淨之路,這些時日歷歷在目,你已然親見,為何依舊如此執著?」
祁連月依舊跪伏著,顫聲說道︰「求仙長成全!」
石生無語,久而乃道︰「修道練氣這一途,非但崎嶇坎坷,更是杳杳無盡,我雖有些手段,然而若置于浩瀚修道練氣界中,實不過螻蟻一只,翰海一礫,並無甚麼長生之道可以教你。」
「求仙長……成全!」
月華之下,少女嬴弱的身子投影于地,在隱隱地顫栗不止,那道身影里,透著一股尖銳的堅決,與淒然。
「唉……你為何心生如此執念?」
少女的聲音終于帶上了絲絲顫抖的哭腔,淒切無比,「十年之前,以及今次兩樁慘禍,事到如今,如今,偌大的祁連家里,真正姓祁連的,已經只剩凡女一人了!凡女本無所謂振興之志,不過一凡塵小女子耳,試問我心,除卻隨仙長修道,求取安心,便唯托于死之一字了……」
「為何?」石生心頭一震,原來今日被他有意罔顧之下死在陰九公洞窟之中的那祁連克,竟然是祁連家最後的男丁了,「事既已至此,你更應當肩負你家族之志,振興祁連世家!何況,而今你有句末國傳承玉璽在手,只要敬奉給句末國先王的大王子,有這玉璽在,便等同得到那絳雲宮的支持,立時就能一合句末國,那時,你與你祁連世家,必然重新振興!」
祁連月俯身更低,削肩促動,嗚咽之聲已然難以掩飾。
石生驚異之下,便伸手將她扶起,眼前少女啼哭哀泣,淚水盈睫,睫如蟬翼,面若白霜一般慘淡楚楚,他心神微動,終于未言。
祁連月卻嗚咽許久,才泣聲說道︰「十年之前,國難之際,我祖父及我父親驅身為國,結果滿門不幸,全家百余人只南逃下來我與父親,二叔父子,還有七叔五人,其余盡都死于昔日國都;而至今日,依然是為了一枚玉璽,為了句末國的國事,竟叫我祁連氏商賈之家,再生內禍,兄弟閻牆,終于至使我父親和七叔接連死去,二叔也被我手刃,唯一的堂兄也已經死去,如今我實已心灰意懶,再也不願涉足這些事務,終歸不會有好下場……」
石生吶吶道︰「我卻不知那祁連克,原是……」
「仙長萬勿如此,此人奸邪油滑,陰狠無德,縱然不死,日後我祁連家也必然敗在他手中!」
祁連月以袖拭淚,忽然目光之中現出一股堅毅之色,堅定道︰「既然如此,區區一個祁連家,有也罷,沒有也罷,我只為我父親完成未盡之願,奉獻了國璽,自然就心中再無所念,只願隨仙長修行。」
石生竭力地運轉思維,卻終究是無法堪破凡人這些復雜的情感思維,只是略略地明悟了一些。
他長吸了一口氣,再次勸道︰「你知道,我是在尋找一個地方,這個地方或許離此千百萬里,或許更遠,抑或根本遙不可及!我會一直在尋找路上,實在是不能作你的師尊!」
「凡女既然願意追隨仙長,自然可以舍棄一切!」
石生沉聲說道,「我……照拂不了你!」
祁連月的臉上以及目中,終于閃過最沉重的一抹黯然。
是的,她只是一個凡人,縱然得到了仙法,但是石生卻翌日便要離去……
「我送你去國都,是因為那青葉道人說,那里有一座清風道觀,或許還有其他的修道之地,或許對我能有幫助,如若依舊無人知道我尋找的地方,便只能藉由這枚玉璽,找到那絳雲宮,或許……」
「所以,我很快,就會離去!」
祁連月怔怔地跪著,她看到了對面的仙長眼中,忽然迸發出最堅毅的向往,懷戀,期盼。
石生說完,便直直看著對面的少女,這或許是他唯一的,也是最有效的拒絕了。
月色下,她雙手緊緊攥緊了自己的衣袖,渾身都在激烈地顫栗。
石生站起身,走到軒欄邊,仰望天幕。她有決心,我卻更有,千山萬水,重重阻隔,共處一月之下,你可在像我思念你一樣思念著我?
「你去吧。」石生的最後一句,淡漠冥冥,他自嘲自己竟被一個凡人女子的淒切打動,終于恢復。
背後悉悉索索的起身聲,石生這才心舒。他不是凡人,他是修道練氣之士,他更不是人,他是一只妖,一只石頭妖,怎麼能收人做弟子,何況,他的目光,在遙遠遙遠的一個雲嵐山的地方,一個叫雲卿卿的少女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