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海左手攬袖,右臂微伸,將筆在硯上舌忝了舌忝。
小廝一激靈,忙喚道︰「公子。」
滄海沒有抬頭,低緩而又清亮的語聲道︰「找著了?」
「……嗯啊。」小廝有點回不了神,「那個,爺在……」
滄海道︰「你念過書嗎?」
「啊?這……識兩個字兒,不過管管賬,做學問就不行了。」小廝兩手攥著衣角。
滄海寫了兩個字,才緩緩道︰「站近點。」
小廝不知怎麼臉都紅了。往前走了兩步。見滄海沒說話,又往前走了幾步,站在案後。只是一個勁盯著他瞧,連大氣兒也不敢出一口。
滄海道︰「那你听過三國時的諸葛武侯嗎?」
「……听過,那听過,」小廝擠擠眼楮,「以前常听說書的說,我可崇拜他了!不過自從到了山莊就很久沒听了。」
滄海道︰「你是崇拜武侯呢,還是崇拜那個說書的?」
「當、當然是武侯了!」小廝等了等,笑了。「公子你可真逗。」忙又住口,見他好像沒有生氣,又樂。「那什麼,公子啊,您不是想找我們爺麼,他在……」
「不。現在不想找了。」
「……啊?那您……」
「不好意思,累著你了。」
「啊不!絕對沒有!」小廝一擺手,「為了您,上刀山下火海我都二話沒有!」
滄海終于抬起頭看他,抿嘴一笑。小廝都傻了。滄海捏著筆,笑道︰「你認識珩川嗎?」
小廝一愣,撥拉著腦袋道︰「……不認識。那是誰?」
「我的一個書童。如果不是我派了他出去做事,我還以為你是他易容假扮的呢。」笑。
小廝愣了會兒,也跟著笑起來。
滄海道︰「刀山火海倒不用,你幫我磨墨吧。」
「哎!」小廝特開心的應了一聲,在衣擺上蹭蹭手,拿起墨塊。想了想,「哎不對呀,公子,我們爺還等著您吶?」
「我知道啊。」
「那您……」
「我不著急啊。」
「可是……」
「不用擔心,我寫完了就去找他。」
「那您什麼時候寫完?」
「我也不知道。我在寫諸葛武侯的《出師表》,分前後兩篇呢,我前篇還沒有寫完。其實我也很崇拜諸葛武侯啊。」
小廝有點冒汗。
滄海忽又抬起頭,「你很急嗎?那就去忙吧,不用替我磨墨了。」
「不不不,」小廝連忙搖頭,「我陪著您,我願意陪著您。」那我們爺那邊可怎麼辦啊……眼望門口。
滄海瞟了他一眼,心中暗笑。
一個半時辰之後。
滄海笑道︰「啊,快好了,就差一個字了。」
小廝立刻精神抖擻。
寫完了,滄海忽然皺眉道︰「哎呀,挺好一篇書法,可惜最後一個字寫壞了,不行,我要重寫一遍。」說著就要把紙團了。
「哎別!」小廝忙拉住他,一看,道︰「挺好的啊,哪壞了?」
「唉,你不懂,這個字的結構不好看,用筆也不精道。還是重寫的好。」又要團紙。
「哎哎哎,公子!」小廝快哭了,「我們爺等了您一個半時辰多了!」
「啊,」滄海一愣,「對了喔,差點忘了。」把方才寫好的一大張宣紙放到小廝手里,「那你幫我把這個裱了吧。」抱起茶葉罐子,要走,又回頭問道︰「你剛才說你們爺在哪?」
「……後院。」
「謝謝。」
小廝抹了把汗。
後院。
神醫大怒道︰「怎麼還不來?!」在地上來回踱步。
身邊一個僕從垂首道︰「字還沒寫完呢。」
「寫什麼啊一個半時辰了還沒完?!」
「前後《出師表》。」
「……我去。」神醫又坐倒,捂著腦袋。「再探。」
「爺……都第十三趟了……」
「去!」
「……是。」這回沒走多一會兒就跑回來,「爺,爺,來了。」
忽聞喜訊,神醫都懵了。騰的站起來,「來了,來了,怎麼辦?」來回走兩步,見僕從還在一旁,忙道︰「你快下去,下去下去下去!別讓他看見你!嗯……走後門!」
滄海抱著他那個瓖金大月復陶瓷茶葉罐,悠悠然然的從游廊一路跳過來。轉過一個月亮門,景致忽然一變。山莊後院其實便是谷後,左右兩條碎石甬路通向谷前,只因房屋相隔,遂就叫做後院了。
谷前是春夏,谷後卻是秋冬。遠方的甬路旁,植著五棵六七丈高的紅葉槭,火燒雲一般鋪天的鮮紅葉片,密密麻麻在日光下睡在風中,泛起平滑溫柔的口脂反射金烏,間或幾片橙黃葉同著逆光油黑的枝干一起曝露出身,像在夢境中美妙暈眩時才見得的葉的重影,蔭著檜木皮鋪設的屋頂小飛檐,檐下的格子門,只露著一角湛藍色的天空。木屋左側栽一株橘,右側種一棵櫻。
神醫背坐廊外一二丈處幾人合抱的黃葉槭樹下,樹藤的椅,樹癭的幾,老黃花梨的提梁,並紫檀的碗。樹上的葉片片相同的杏色,沒有一脈一梗的斑雜,神醫靠在藤椅內,支著額角,遠遠向著對面的朱色鳥居。身邊緊挨著一架無人的秋千,紅木的蹬板用兩條長長的赤綢就系在槭樹的橫干。
濕潤的土地上,不規則的散滿落葉。
滄海站在廊內,微微啟著口唇,望那一角天空。垂下首。後院沒有危險,放心的輕輕走向他背後,屏住因蹦跳而略急的呼吸。腳下的土地柔軟,庭院陰涼。站在藤椅的左邊,垂低眼簾。最先映入的是過腰的漆黑長發,繾綣在衫前。同自己一樣銀灰色的衫子。上面放著一只指尖渾圓的長長手指的手。順而往上,有力的臂,寬寬的肩,一小截鎖骨,頸。沉睡的容顏。五年了,不,從以前起,就從來沒有好好看過他一眼。因為他總是死皮賴臉的纏在自己身邊,所以變成了「太陽」。太陽是多余在白天出現,還是因為有了太陽才是晴天?
神醫長睫微顫,緩緩上揚。幽深的鳳眸準確定在他的臉上,望著那又迷茫又沉醉的難得表情,似笑非笑。睡眼清明,不惺忪。「你來了?」放下支頭的右手,「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