爐中燎焚的伽南香,清幽沁心,穿玄黃色番布的侍女,個個秀麗,手里用金盤捧著杏仁餅、菊花糕,葡萄、黃酒侍立于一旁,她們所服侍的主人躺在榻上,似乎已睡去。這是一位三四十歲的男子,披頭散發,身穿三色細花番布長衣,手中執把扇子,那扇子寫滿漢文。
午後靜寂好眠,男子閉上眼楮,手中的扇子在楠木漆金的榻上輕拍,他哼著侍女們听不懂的小調,十分愜意。
大院,觀音竹倒印在水池,陽光下閃耀出碧綠的光芒,高大的菠蘿蜜樹上,懸掛著沉甸甸的果實,秋風吹過樹間,卷來一陣涼風,拂入大堂。
孫惟尚立在院中,任風吹弄他披散的長發,他頭戴金飾花冠,身穿藍白相間的番布長衣,長衣不及膝,下圍裳,他年齡不過弱冠,雙手搭于背後,往大堂探望,俊美的臉龐,一對濃眉壓下,心事重重。
他站上好一會,以至堂中侍女朝他投來困惑的眼光,他甩了下衣袖,仿佛下了決心般,邁步進堂,他走到榻旁,蹲,一手搭在榻沿,他用番語說︰「爹,海船明日起航。」
孫琛眼楮都沒抬一下,許久才吟道︰「林干事今早已稟報。」
「我想隨船。」孫惟尚說時神色毅然。
孫琛立即睜開眼,從榻上坐起,冷冷說︰「不行。」
孫惟尚憤然道︰「為何不行?是不許我出海,還是不許我去中國?」
一陣沉默,孫琛突然將扇子甩落在地,斥道︰「不行便是不行,老子的話,你做兒子的也敢忤逆!」
孫惟尚神色陰郁,拾起地上的扇子,那面扇子書有漢文宋詩︰「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極天涯不見家。已恨碧山相阻隔,碧山還被暮雲遮。」
這首詩,孫惟尚認識,也能詠誦,他用中國話低低說道︰「我若要出海,何愁無船。」
孫琛揚手要打兒子,對上孫惟尚眼里的堅定,他又放下手,嘆息︰「這話,你去跟你娘說。」
孫惟尚起身,將扇子擱在老爹榻上,他出大堂,徑自往自己的居所前去。
未進家門,孫惟尚已見林干事與安通事俱在他家院中,顯然在等候他的消息。林干事與安通事見孫惟尚過來,一並迎上去,無需孫惟尚開口,二人看他臉色也知事情又不成。
將兩人邀請入屋,孫惟尚喚僕人于院中設宴,之後,一副番人打扮的孫惟尚與兩位唐巾宋衫的男子對飲。
幾杯清酒下月復,林干事說︰「少東家勿消沉,那老番王死了,你還怕歸不了國。」
安通事則說︰「此事只要王女頷首,少東家去她那哀求幾句,畢竟母子連心,她總會允諾。」
孫惟尚苦笑,「安通事並不知曉,我一跟我娘提出海,她便哭,說什麼我幼年險些溺死在海里,出海之事休要再提。我倒是記不起,我曾險些溺死在海中。」
林干事點頭,連聲道︰「有這事,真有這事,我听我爹提過。」
孫惟尚不記得有這麼一回事,只是他娘經常說,他就也當真有這事,听林干事說他爹提過,來了幾分興致,說道︰「我竟毫無記憶。」
安通事說︰「說來听听」
林干事的爹也叫林干事,他家給孫家跑船已有兩代,兩代人都擔任孫家海船的干事,因此林孫兩家關系非同一般。
「可真是說來話長,要從崖門海戰那會說起呢。」林干事為自己倒上杯酒,望向午後靜寂的院子,緩緩說道。
「那會我爹還沒出生,扯遠了。」孫惟尚擺手,他不愛听什麼崖門海戰,年幼時,他曾听水手們講起,往往講得陰森恐怖,什麼尸體無數浮在海面,行船過此地,往往遇到鬼魂成群之類。
「不遠,這事還真得從那時說起。」林干事道。
安通事自若喝酒,他家族僑居佔城(越南一帶)已有幾代,中國宋季的往事,他雖有耳聞,都是星零片段,此時只當林干事是位說書先生。
「惟尚,你曾祖是個了不起的人物,是當時海商的頭目,據說當年還帶船赴了海戰。」
孫惟尚點點頭,林干事這話,他曾听別的海商提起過,倒是他爹從不愛跟他談這些。
「海戰失利後,你祖父料想中國待不下去,這才到佔城僑居,不過你祖父還是很想叫子孫回國,也不知道他怎麼說服番王,讓你爹帶著你娘搭船回刺桐。」
孫惟尚露出愕然神情,這樣的家事,他這個自家人竟不知曉,反倒要從別人口中听到。
「行船三日,忽然遇到風暴,風暴折斷桅桿,船被打翻,水手大多命喪。我爹那會還不是干事,只是個水手,水性極好,才把你爹救上來。你爹見你沒被救起,急得要跳海,後來的事,就極為怪異,可當怪談。」
林干事說至此停頓,安通事只得問︰「後來又怎麼尋著少東家呢?」孫惟尚笑道︰「你爹喝醉酒就海天海地的胡扯,不足信。」
「我爹跟我說時,眼楮瞪得老大,絕不像在胡謅。」林干事回過孫惟尚的話,又繼續往下說︰「王女發現孩子被水沖沒了,跪在船頭,散發號哭,把番語說了一通,突然見鮫人抱了個孩子鑽出水面,那個孩子就是你。」
孫惟尚仍是笑,「果然胡說八道,哪來的鮫人,誰也不曾見過。」
「還別說,船上老羅說他見過,不過是在中國東海一帶見過。」
安通事听到鮫人越發來興致,他航海多年,怎麼就無緣見到,都說鮫人樣貌極是秀美。
「我打小總听老水手說,孫家海船從不曾遭遇風暴,看來也是胡傳。」
孫惟尚調侃,他讀的是聖賢書,不信什麼怪力亂神的事物。
「少東家有所不知,你家的海船有的怕風暴,有的不怕。其中原由,沒幾人知道。」林干事說得頗為神秘。
「這話怎麼說。」安通事只在孫家海船上待兩年,知道的事情畢竟有限。
「安通事,你總也該听說過真武鏡。」
「這倒是有耳聞,說是這面鏡子封著海冥王。」
孫惟尚听到「海冥王」三字,只差沒擺手制止,未免太荒誕,因為這個故事,他曾听說過。
「安通事,這真是荒誕不經的事,說是我曾祖得到封住海冥王的真武鏡,又將真武鏡鎮在海船龍骨里,因此孫家的海船不懼風暴。」
孫惟尚干脆自己跟安通事講述這個傳聞。
「原先有真武鏡的那艘船,不是在崖門海戰後,破損嚴重,拖到佔城,就一直擱置。前幾年才把真武鏡從舊船里取出,又給安置在孫家海船上,就是我們現在使用的這艘。」林干事說得煞有其事,見孫惟尚還流露出置疑的表情,林干事又說道︰「幾年前,特意去刺桐港造這艘海船,並不只是因為刺桐的船結實耐用,而是刺桐船上設置保壽孔,而這保壽孔中,便就需要一面鏡子鎮護,少東家總是不信此類事情,但總也听說過泉船特有的保壽孔吧。」
孫惟尚說︰「我知曉泉船有保壽孔,但真武鏡的說法,只是附會。」
林干事惱得不行,嘟囔︰「惟尚,你這個書呆。」
林干事,名敬宗,與孫惟尚打小相識,親如兄弟。
安通事在一旁偷笑,未免以被孫惟尚與林敬宗發覺,遮袖佯作飲酒。
孫惟尚雖是半番仔,還是商人之子,但也讀過不少中國典籍,人物儒雅,身上也有幾分書卷氣。
「這也不信那也不信,你上過海船,隨我們航海就知曉,這世間什麼奇事異事都有。」林敬宗繼續抱怨,想來平日,他與孫惟尚常因為此類事,鬧不快。
孫惟尚若有所思的飲酒,好會才抬頭,謔笑︰「我要出海,這事看來還是得包在干事身上。」
林敬宗被酒水嗆到,在旁躬身咳嗽。
「我這身番人打扮,實屬無奈,只因那番王日夜提防我爹與我,如果我做華人打扮,只怕沒人能認出我來。」孫惟尚站起身,像穿著華服寬袍那般,甩了下袖子,恭敬作揖。
「若是這般,可算瞞天過海。」安通事擊掌稱妙。
孫惟尚高興道︰「敬宗,明日,我更換衣服,扮作水手上船,你可得裝作不知不曉,不準壞事。」
林敬宗哭笑不得,只能點頭,這真叫禍從口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