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原和馮凱沉默行走在區政府門前的馬路上,步伐不快。
數分鐘後,馮凱嘆了口氣,說︰「真沒想到,是這麼個結果。」張原看了他一眼,微笑道︰「怎麼著,後悔了?」
馮凱搖頭笑道︰「這有什麼後悔的?照袁區長的意思搞,廠里非亂套不可。」
張原輕輕嘆了口氣,說︰「是啊。這道理你我都知道,袁區長也未必不知道。」
馮凱哼了一聲,說︰「他這是拿咱們倆替罪羊,平息上下的意見。」
張原說︰「不管怎麼樣,廠里還是在正確的道路上,這就很好。」
馮凱點頭說︰「對。再說他袁區長也只能暫停咱們的工作,總不能強制咱們下崗吧?」
張原笑了笑,說︰「老馮啊,你這回堅定的支持我,真讓我有些沒想到。」
「老張,你小看我不是?」馮凱有些不滿地說道,「我跟你前後腳進廠,這麼些年下來,對紅星廠的感情不比你少吧?說實話,一開始你當廠長,我是有些不服氣。現在講的是市場經濟,你光會搞生產那一套,怎麼能把廠子帶好呢?沒想到你真做出了成績,這是不服不行啊!眼看著廠里的情況一天天好轉,大伙的生活也會跟著好起來。這節骨眼上,我怎麼能拖後腿呢?」
張原拍了拍馮凱肩膀,說︰「只要咱們大家一條心,廠子肯定會好起來。」抬手一指前方的公交車站,「走吧,搭個車回廠。就算停職,有些事還得先交待下去。」
馮凱點點頭,兩人加快了腳步。
二人與袁區長的一番談話,最後可以說相當不愉快。袁區長要張原立即補發部分工資,平息工人的情緒。但對張原來說,這是不可能的事情。
在張原上任之前,紅星廠已經連續四個月只發放最低生活保障金了,包括離休工人和一線生產工人。所以在老顧那將近一百萬貨款到賬後,廠里就補發了這幾個月的工資。當然並沒有發全,而是遵照幾年來的「舊例」,發到了半數而已。
根據財務科的報表,除非紅星廠是準備干完華思忠這個訂單就分錢散伙,要想扭轉局面回復正常生產,實在是沒有多余的錢再給職工發放工資了。
原材料采購、設備更新及維護、新市場的開拓,都需要不少錢。雖然後來華思忠又打過來20萬預付款,但仍是捉襟見肘不敷使用。自從工廠進入困境,連風險儲備金都用光了,這一回張原希望能重回正軌。
除了沒錢這個根本原因外,正像張原對袁區長講的,此時補發工資意味著向鬧事工人妥協,往後再有類似情況,誰都沒辦法收場。說什麼現在補發一部分工資提升士氣穩定軍心,真要是發了,恐怕才會鬧得人心浮動軍心大亂。平常不好好干活的鬧一鬧就能拿到錢,讓那些踏實做事的職工心里怎麼想?
所以張原和馮凱都堅定認為,靠補發工資來安穩鬧事工人絕不可為。袁區長反問他們,你們還有別的辦法解決嗎?張原真是有點惱火胡發潤那些人在這個關鍵時候借機要挾,絲毫不想妥協,甚至都不想再去找那些人談話做做思想工作。袁區長就說,既然你們沒辦法,那就暫停工作吧,對上對下都算是個交待。
……
……
西關區區長辦公室。袁永平掐了掐眉心,說︰「這個張原啊,真讓人頭疼,連個三百人的小廠都管理不好,還要我來給他收拾!」
杜方慶端上一杯熱茶放在桌上,說︰「區長,您看是不是應該向市政府那邊匯報一下?」
「那是自然的。」袁永平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小杜,你馬上寫個報告,爭取在中午下班前遞到市政府。」
杜方慶點頭道︰「是,一定辦好。」見袁永平再無交待,便退了出來,在自己桌前坐下,鋪開稿紙。
紅星廠雖然劃歸西關區管理,卻是市屬企業,干部的異動一向由市里決定。袁區長暫停廠干部的工作自是沒什麼問題,但這前因後果如何上報卻有些考究。杜方慶沉吟半晌,方才落筆行文。
……
……
張若晨又度過了一個昏昏欲睡的早上,走在放學的路上倒是有些清醒了。順著管晴的話題瞎扯一番,心里卻在琢磨著,這一早上是不是又算虛度了呢?看來要想讓每一天都充實有意義其實跟烏托邦一樣,只是看上去很美。
走到小區門口跟管晴說了聲「白白」,進門發現情況似乎有點不對,踫見的幾個廠里的職工看向他的眼神有點怪異。側過頭朝宣傳欄看了一眼,處罰布告仍在,也沒有別的什麼新鮮東西貼出來。但是直覺告訴他,廠里早上一定又發生了什麼事情,與父親關系極大。
匆匆回到家里,進屋就見到餐桌上擺了七、八道菜,廚房里仍有鍋鏟翻炒的動靜。張若晨有些狐疑地走到廚房門口,見父母仍在忙活著,便問道︰「是家里要來什麼客人,還是今天是什麼重要的日子?」
「等會跟你說。」正炒菜的蔣淑英回頭看了一眼,笑著說道。
「什麼好事這麼高興?」張若晨又問了一句,看向父親,見父親的臉色有些古怪,于是越發不解。
在旁邊打下手的張原看了妻子一眼,搖了搖頭,對兒子說道︰「你媽今天下崗了,你老爸我今天被停職了。就這麼兩件事,你媽說要好好慶祝一下。」
張若晨呆怔了半會,心想,真是得好好慶祝一下。曾經的這個時間點上,父親因為接受調查被停職,母親也辦了內退,但與現在相比境況完全不同。
過了十來分鐘,蔣淑英忙活完畢,將菜都端上了桌,四冷六熱十個菜,真是無比豐盛。一家人坐了下來,蔣淑英提起筷子又放下,說︰「怎麼忘了拿酒呢!」說著到電視機櫃下面取了瓶「秦州大曲」,拿了三個小酒杯過來。
張原瞠目道︰「兒子下午還上課呢,你讓他喝白酒?」
蔣淑英笑道︰「沒事,少喝一點,再睡一覺,不影響的。」將三個杯子倒上了酒,張若晨的那杯只有一半。
張原終于忍不住了,說︰「老婆,你還正常不?你整六個菜慶祝下崗期待將來‘六六’大順也還說得過去,噢,我回來告訴你我被停職了,你就又加四個菜,這是什麼講究啊?」
蔣淑英白了丈夫一眼,說︰「我看你才是不正常。自從你當上那個破廠長,我就一直懸著心。現在總算讓我心里踏實了,這就叫十全十美。」
張原搖了搖頭,對張若晨道︰「覺不覺得你媽有點受刺激了?早知道我先不告訴她了。」
張若晨笑了笑,說︰「爸,我覺得我媽的心理承受能力是咱們家最強的。」
蔣淑英說︰「看著沒,還是兒子更懂我。來,咱們踫一杯。」
張原舉杯一口干掉,蔣淑英和張若晨只抿了一點。張原放下杯子說︰「這會要有人來咱們家,準以為一家人都瘋了。」
蔣淑英看著丈夫,說︰「我算看出來了,你以前說當不當廠長無所謂全是假的。你就那麼惦記著那位置?也就只有你,才覺得這事不該慶祝吧!」
張原自己又倒上酒,喝了半杯後說︰「以前無所謂不假,現在放不下也不假。這就跟你織毛衣一樣,沒想起來織吧,誰也不差那一件衣服。可你要是織了一半然後就找不找了,你說你惦記不惦記?」
蔣淑英說︰「這能一樣嗎?我織毛衣是咱們自己家的,紅星廠是你的嗎?心不少操,工資不見漲,每個月拿到手的還沒我多呢,你有什麼可惦記的?」
張原覺得有點傷面子,說︰「哎,能不能不要總是說錢吶?人總得有點別的追求吧。」
蔣淑英說︰「別的追求?那你也得衣食無憂了再談吧?你說就你這情況,兒子明年上大學你拿什麼供他?」
張原說︰「別把我說得那麼慘行不?咱好歹也是一技術工人,就是下崗了去私人老板廠里做活,供兒子上學也不成問題吧?」
張若晨笑道︰「爸,媽,我都說了學費的事用不著你們操心。其實要我說啊,你們倆都下崗也沒事,不是還有我嘛!」
張原瞪了兒子一眼,說︰「臭小子越來越能吹牛了!」
蔣淑英說︰「我看兒子比你靠譜。跟他小姨夫整的那個小超市,一準能行!」
張若晨心想,小超市弄好了,每年分得的收益,怎麼也比父母的工資強吧。
對于父親被停職,他的確有些惋惜,畢竟有心血在里面。但就像母親說的,這也不是壞事,用不著再擔心吊膽了。就算沒有馮凱在暗中使壞,紅星廠因為改制問題終會被推到風口浪尖,也不知有多少人在盯著,父親坐在廠長的位置上,只怕會被烤化了。
只是張若晨有些懷疑,這件事情恐怕不會就此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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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啊,還是一如既往地慢。有筒子這會了還在嗎?晚安了您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