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悲傷又浸濕了眼楮，我的疼痛又扎破了心扉。我在心底默默念，蔚台長你給我一記重重的耳光吧，讓你的悲傷在憤怒中發泄，也讓我在疼痛中清醒！
「筱蓨……」蔚台長的聲音慘老得像一把弦絲松動塵埃鋪蓋的小提琴，憂傷的情緒在聲音里孤獨地飛，冷淡而淒清。
我知道我這個罪人沒有權利跟他辯駁訴說什麼，我只是倔強著不讓眼淚掉下來。是的，在一個失去心頭一塊肉的父親的面前，我還能說什麼，還有資格說什麼呢？但是這一次，說什麼我也不會再讓眼淚替我掩飾罪惡，我要讓自己**果地面對，哪怕亂箭穿心，萬劫不復。
蔚台長從衣兜里掏出一張紙條，顫抖著遞給我。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我竟然看到了他的嘴邊隱隱有一絲笑意，只是它死一般的荒涼，連叢生的雜草也沒有。一時之間，胃里的液體逆流涌上我的喉嚨口。我努力壓抑著不讓它們吐出來，但那種酸楚的味道卻一直涌到鼻子里，嗆得我幾乎就要違背剛才的誓言而掉下眼淚了。
觸模到紙條的那一瞬間，我才懂得顫顫抖抖的根本就不是手，而是蔚台長的心，那顆搖搖欲墜的心。那只蒼老的手，只是接收和履行了他那顆心的旨意而已。
紙條上是蔚宸的字，依舊飄逸而雋秀︰
是累贅？
是的，是累贅。
是包袱？
是的，是包袱。
是罪惡？
是的，是罪惡。
是恥辱？
是的，是恥辱。
是作孽？
是的，是作孽。
是的，是的，通通都是。
是的，是的，都是，都是！
罪大惡極，也便不可饒恕。
這個罪人，他會選一個安靜的日子，在一個安靜的角落，一個人安靜地喝完一瓶最愛的法國紅酒，然後安靜地睡去、安靜地消失。
但願他的離開，會讓這個世界更加純淨！
但願他的離開，會讓傷心的人重拾快樂，不再難過地掉眼淚！
別祭奠，他討厭煙香和紙錢的味道；
別懷念，他已經跌倒了太多次，不想再被什麼牽絆。
再見了，飛揚跋扈的城市……
再見了，一切錯亂的青春情事……
再見了，所有的所有……
「蔚宸在深圳發生的事，不是意外，而是他對自己生命的一個自＊＊＊＊＊縱和早有預謀的最後放棄，對不對？……如果是那樣，又是為什麼呢？」灝臻不該將它說出來，更不該咄咄逼人地這樣逼問一個已經走在崩潰邊緣的父親，那無疑比鮮血淋灕的悲劇還殘忍。
「……筱蓨，蔚宸的死，不是你的錯，而是我們的錯！」長長地嘆氣，雙手掩面安靜了好久，蔚台長才繼續說，「當蔚宸——我多災多難的孩子，咬著嘴唇顫抖著說……他說他在看守所這半年來想明白了……很多東西如果一直堆壓在心里是會讓人窒息的，說他不想再隱瞞他的秘密而……而終于不顧一切對我們說出他喜歡男人並祈求我們原諒和包容時，我們竟然用毒辣的巴掌和‘不肖子孫，家門不幸’這樣的字眼來鞭撻他的心！……」
小紙條從指間滑落，沒有任何弧線與飄搖的痕跡，直線地重重砸在了地上。脆響一聲，如同心撕裂的聲音。字條上的字和蔚台長的話好重，我無法負荷和扛扶。腦海中，霎時出現了蔚宸被他們數落當時淚流滿面的樣子，即使我從未見過蔚宸那樣放肆地哭泣的樣子。
「是累贅？是包袱？是罪惡？是恥辱？是作孽？是的，統統都是！罪大惡極，也便不可饒恕……」，要多傷心多絕望多消沉才會寫出這樣頹廢、全盤否定自己和萬念俱灰的文字來！這一條路，蔚宸的確走得太辛苦了，以至于到了根本就無法再承當一根壓到他身上的渺小的羽毛的重量時，他終于偏執地選擇放棄自己。他和他愛的那個不知名的男人的快樂只是曇花一朵，而彼此的矛盾和誤解卻是漫長而折磨人的，所以他的愛情是苦的；他不想傷害身邊的人，卻讓那個叫婕蕤的女孩子一次次為他難過不已，他以為他至少剩下一個可以安慰他的人，但那個叫筱蓨的人卻對他說他真的該死，所以他的友情是苦的；他在惶惶恐恐的驚愕與自我懊惱中選擇向賦予他生命的人訴說己衷，他以為他們還會像從前一樣義無反顧地支持他疼愛他，但他們卻用「不肖子孫，家門不幸」這八個字將他的心毒打得血肉模糊，所以他的親情也是苦的。愛情、友情、親情——三種情感，三朵情感流域任何人都無法割舍和孜孜追求的奇葩，于他而言卻是三顆惡性毒瘤，蠻橫地吞噬他的身體，釀造了他一出又一出的悲劇，讓他在苦海里永遠無法回頭，只有沉淪，只能沉淪！他極度渴望它們，它們卻與他如此背離，與他漸行漸遠，如同反方向的火車。他的悲傷，他的悲劇，都達到了一種極致，任別人高山仰止也無法企及和觸模感受。
生活中的悲劇那麼多，每天都在上演和落幕，但為什麼偏偏要讓蔚宸孤零零扮演一個悲到如此程度的角色呢？他的善良熱情、他的燦爛微笑、他的橫溢才華，這些難道都抵償不過一個也許就不是錯誤、只是被他也我們錯定義為錯誤的「錯誤」嗎？
「那一夜漫長得十分可怕，好像沒有盡頭，好像黑暗永遠不會散去……我和他媽媽徹夜輾轉無眠。第二天我們進入蔚宸的房間時，卻只在他的房間里發現了這張紙條……我們其實想告訴他，他是我們的兒子這個事實不會因為什麼而改變，我們可以接受也會支持他，但是一切……都為時已晚了……我……我們，我們真的好懊惱，好後悔，好殘忍……」老淚縱橫的蔚台長捂著胸口泣不成聲。
「女人的眼淚是珍珠，男人的眼淚卻比珍珠還要珍貴，還要讓人動容」，我再次想起了這句話。心里的糾結，如青絲般煩亂地纏繞著，眼淚以另外一種形式滴落敲打在心里。
「蔚伯父，蔚宸的事我也听筱蓨講過一些，他之前不是去美國了嗎？怎麼又會進了看守所？蔚宸是不是隱瞞了什麼？」
灝臻敏感清醒得令我詫異，也讓我恍然驚醒于自己竟然漏掉了蔚台長話里的這個重要信息。蔚台長不可能撒謊，難道蔚宸他真的沒有去美國，而是在看守所里度過了大半年？如果是那樣，到底是因為他做錯了什麼呢？蔚宸究竟還有多少秘密？
十分鐘後，蔚台長走了，他必須趕回北京去照顧一個心靈和身體都同樣正遭受著重創的可憐女人，一個思子成災病痛纏身的妻子。
而我的腦中，則不斷地重復拼湊和回響著蔚台長離開前留下的話︰「是我在官場得罪了別人，別人伺機來報復……你告別電台那一夜遇到的事情是個圈套，司機試圖非禮你卻故意放走你，而你的救喊聲卻驚動了跟在你身後的蔚宸。他出手打了司機，而那些潛伏在四周的人伺機沖上來將蔚宸……打了一頓，然後跟民警反咬一口說蔚宸是那個作案的犯，並且還打傷了司機……蔚宸有口難言，我們也口說無憑……蔚宸一直都希望這個秘密不會有被揭開的一天，他騙你們說他去了美國，其實那只是他捏造的一個美麗謊言而已……」
遭遇到司機那一晚的場景又再一次復活，我不寒而栗地哆嗦，緊咬的下唇滲出帶腥味的液體來。那條及時出現的黑影，原來是蔚宸，原來他一直跟在我身後，保護著我……
眼淚終于沒有流下一滴，但是世界卻開始旋轉，旋轉。
不停，只是瘋狂而凌亂地旋轉著，旋轉著……
一雙臂膀擁我入懷，如初冬的篝火，足夠溫暖我冰冷的心境。
「為了蔚宸……也為了我……努力地堅強起來，好嗎？」灝臻低聲耳語。
「我要去北京……看蔚伯母……」將頭深深埋進灝臻的懷里，我答非所問。
「什麼時候？」
「明天。」
「你身子很虛弱，要不……」
我抬頭對上灝臻的眸子，堅定異常地說︰「不，就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