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滿伸手探向方博維的額頭,乍觸一片冰涼,再來便覺冰涼皮膚下傳來相反的高溫,緊皺眉頭,對也濕了一身的嚴錚說︰「快,送他去醫院!」
嚴錚點個頭,車子便呼嘯著劃破雨簾,帶起白霧水花,嘩啦啦的,片刻後又還街道一片冷清。
車里,坐在後座的東滿絞著雙手,心情復雜。
看著已經陷入昏迷的男人側臉,那樣的瘦弱,鼻梁刀削般聳立,顴骨突出,眼窩深陷,蹲靠在街邊電線桿下,任風吹雨打,那樣子就仿如逃生的饑荒難民,無家可歸,叫見者鼻酸。
他,究竟是怎麼了?
即使簡傲南示意市政局的人排擠他,也不至于使他落到這幅田地吧?他再不濟也還是國家公務員,除非——他得到了事業與婚姻的雙重打擊!
市醫院,在風雨冷峭的傍晚,天色將沉之際,兩名女子送來了一名嚴重失溫正發著高燒的病患。
「你們是病人的家屬嗎?過來這邊填資料,辦卡交費。」方博維被推進去的同時,護士叫住了她們,「先交三千塊辦張卡。」
東滿愣了下,搖頭,「我們不是他的家屬。」
急診室的護士一見病床上青白著臉抖索的方博維,就是差不離傷寒入肺的樣子,倏地抬頭瞥了眼送他來的女人,她們倆的神情相反,一個淡漠,一個悲憫,不由眉頭微皺,「你朋友病得不輕,基本急診費用總得先交的。」
東滿剛想張口答應交錢,嚴錚就已搶在前頭說了︰「我們只是路過,看見他倒在路邊淋雨,好心送他過來的。」
言下之意,她們和他也不是朋友,沒有義務替他交急診費。
「那請你們通知他家屬過來一趟,他至少需要住院觀察兩天,得把費用先交齊了,我們醫院才收。」
東滿怔了怔,他這個樣子,的確應該通知家里人,只是,張家還是方家?
想到那一對經歷了大半輩子風霜的實誠夫婦,要是見到他們引以為傲的兒子變成如今這幅模樣,一定會傷心欲絕吧?再想到那家徒四壁的方家,不知道和張家聯姻後生活條件是否得到改善?如果沒有,那麼,這一筆對他們來說可觀的住院治療費能拿得出來嗎?
嚴錚不清楚病床上躺著的男人是誰,但從之前福滿面館里的一幕,以及東滿的神情里可以看出,這個男人曾經與她關系匪淺,看她此刻躊躇猶豫的模樣,只怕曾經頗為親密,才會對通知他的家屬犯難。
「我來。」嚴錚掏出了特警證,迎上東滿訝異的目光,微笑著在她耳邊低道︰「我拿這個出面,他們不敢不先醫治他,家屬方面,我讓區分局的人去通知。」
有警員出面,院方的確不會因為未收到費用而不予以治療,而由警員通知他的家屬,就更加完美,將與她毫無關聯。
「謝謝你,嚴錚。」東滿由衷地感激她的援手。
嚴錚的職責只是保護東滿的人身安全,其他事原本可以不管,當看出東滿與這名落魄男子的微妙關系之後,她應該是站在上級、也就是簡傲南的立場,去阻止他們有更進一步的牽連,至少也可以置之不理保持沉默的,可是嚴錚卻選擇了幫她——
「不客氣,舉手之勞而已。」
嚴錚笑笑,對護士示出警證,上前搜出方博維身上的錢包與手機,拿出身份證比對了下,確認是本人無疑,遂打電話給區分局的學長,讓他去通知方博維的家人來醫院。
幾分鐘里一切搞定,嚴錚自覺義務已盡,拉著東滿要走,東滿望了眼還在病床上昏迷不醒的男人,問醫生︰「他身體怎麼樣?為什麼會昏迷?」
醫生邊診听,邊說︰「照他這狀態看來,至少好幾天不眠不休了,挨餓後又暴食暴飲,加上淋雨受寒,就是鐵打的身體也受不了,要休克。要是他沒轉成肺炎的話,觀察兩天就可以出院休養。」
醫生沒說如果轉成肺炎的話又該如何,東滿也沒追問,輕輕落下一聲嘆息,就退出急診室,在他家人來到前離開,避免踫面時的尷尬。
病床上,方博維眉頭深鎖,焦慮不安地動了動,安放在身子兩側的手微微一動,五指張開用力去抓握,似乎想抓住什麼,但是除了空氣,什麼也沒有。
長長的夢魘之後,方博維終于醒了,意識剛恢復,還未睜眼,就嘶啞急促地喚︰「東滿……別走!」
然而,他睜開眼,看到的卻是四面雪白的牆壁,一間簡陋的病房里,除了他自己,再也找不到第二個人。
「東滿……」他挫敗地低喃,失望的閉上眼。
他深黑的腦海里,劃過一片灰色的雨幕,雖然他支撐不住地癱靠在電線桿上,幾近昏迷的意識里,仍然清晰地感覺到有一只手曾經模上他的臉,那樣溫柔擔憂的目光曾經在他臉上流連,甚至,他听到她焦急的叫人送他去醫院……
忽然,只剩點滴在發出細微聲響的病房,輕輕一聲啪嗒,房門被打開,傳來有人刻意放輕的腳步聲。
方博維霍地精神一震,沉重得如大石壓頂的眼皮勉力撐起,渙散的目力還沒集中看清來者是誰,干裂的嘴唇就已經輕啟喚出了那一個朝思暮想的名字︰
「東滿!」
听到這個名字,那躡手躡腳靠近病床的人影倏地一頓,霎時鼻酸眼紅,手中提著的水壺晃了晃,差點松月兌掉地。
「媽?」
方博維看清房里的人之後,眼里劃過濃濃的失望,隨即想起自己現在的鬼模樣,驚慌得想拿棉被遮住自己,不讓母親看到自己——他的手一動,左手邊的點滴也就跟著搖搖晃晃,發出一陣嘩響。
方媽媽趕緊丟下水壺,去救點滴,「博維!不要亂動!這一瓶點滴要上百塊錢啊!」
方博維不動了,怔怔看著撲過來搶救點滴的母親,這麼近的距離他才發現母親的眼楮是紅腫的,很明顯在他昏迷的時候,哭過了一場。
「媽!對不起……」他低下眼簾道歉,眼角有水光一閃,很快就有一顆清澈的水珠滑落,在白色的枕頭上碎開,化成一灘水漬。
「你這個傻子,為什麼要把自己折騰成這個樣子?」方媽媽再也忍不住,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一顆顆灑下,「她已經嫁人了!你再後悔還有什麼用?她嫁的人家有頭有臉,你再折磨自己她也不會看你一眼,你……你這是何苦呢?」
明知母親說的都是事實,方博維卻搖了搖頭,「不!她看了我不止一眼!她心里頭還有我!她一定還愛著我……」
「兒子,醒醒吧!你已經有了媳婦,還有了小穎,就忘了她吧!回去和媳婦好好過日子,不要再想她了……」
「媽……」方博維欲言又止,一臉的淒苦。
「我給清瑩打過電話了,她說不定一會就來了,你可要好好說幾句哄哄她,別再吵架了!」
方博維苦澀地扯開嘴角,搖搖頭,「她不會來!」
「為什麼?」方媽媽不解。
夫妻吵再大的架,丈夫如今重病在醫院,怎麼說妻子也該先放下氣惱,來看看吧?
方博維嘲諷地一笑,「我和她正在辦離婚,她不會理我。」
「什麼?!」方媽媽大驚失色,身子一晃,跌進床邊的塑料椅里,「博維,你說什麼?」
方博維用力閉了閉眼,枕頭上頓時暈開大片水漬,深淺不一。
「對不起,媽。我十天前,就已搬離張家……」
方媽媽霍地瞪大眼,盯著自己落魄的兒子,仿似陌生人一樣從頭盯到腳。
「十天前?那……這幾天,你在哪里過的?」既然搬離張家,他就應該回家,然而,這幾天不但沒見他回來,連一通電話都沒有!
方博維苦笑了下,揭過不答。
震驚的方媽媽似乎猜到了兒子這幾天是怎麼過來的,陡然一震,頓時氣得渾身發抖。
「我和你爸絕不許你們離婚!等你病好了,咱們上門負荊請罪,懇請媳婦原諒你。」
「媽,沒用的,我不愛她!」
「愛?」方媽媽驀然冷笑,「這世上有幾對夫妻是相愛的?既然你娶了她,也和她生了小穎,就再沒回頭路可走!你離婚想干嘛?你以為你離婚了,就能追回東滿嗎?那是絕不可能的事!」
方博維眸光黯淡,他曾經不止一次地認為只要他離婚,她就會回到他身邊,義無反顧。他卻高估了自己的魅力,低估了她在愛情面前的自尊與驕傲。
經歷過這麼多事之後,她還怎麼可能回到他身邊?
錯過了,畢竟都已錯過,再回頭,她已不是那個她,他也不是原來的他了!
……
東滿回到岳家,渾身像散了架般,疲乏困倦。眼前一幕幕都是方博維瘦骨嶙峋死氣沉沉的模樣,想起他落到如今這副田地有一半是拜簡傲南所賜,就不能不感到內疚。
幾番思量,她決定對他開誠布公。
她給他發信息︰「南,有件事我要和你談談,你什麼時候有空了,給我電話,十二點之前我都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