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邊扯天扯地地刮起了風,那風刮進院中,卷個旋風便又飛了起來,兩棵珍珠梅被風卷裹著貼到了牆面上,一片片的白花瓣隨著風沖向半空。一道道白光在烏雲中間忽閃著,接著便自天邊傳來幾聲炸雷的脆響,黑暗暗的天空好似一張怒不可遏的臉,狂亂的風和翻卷的雲,在猛烈地傾瀉著一腔的怨恨和憤怒,透亮的雨滴砸下來,發著 叭叭的爆響。
老大忍不過,將銅煙袋插到腰間,將小桃的衣服一一收起送入屋內。小桃抱著狗狗,狗狗一雙驚恐的眼看看老大,又歪過頭去鑽進小桃的懷里,家里摔壞的鏡子、翻倒的椅子、打破的罐子,七零八落地撒了一地,小桃臥室外邊的花格子隔扇也透了個簸箕大小的窟窿,里間屋花格子床上繡了一對鴛鴦的帳幔,有一半踩在了地下。
老大將手中的衣服放在一邊,左看看右瞧瞧,不知道究竟該說些什麼又該做些什麼,磨磨蹭蹭半天,才說︰「背屈(背屈︰受冤枉和委屈)人常在,背屈人常在,人虧天不虧,啊!——人虧天不虧,啥都有個頭兒,都有頭兒!有頭兒!——啊!」
不想小桃又嗚地一下哭了起來︰「老天爺!——啥時候是個頭兒哇!——娘!——你也不看看閨女,恁閨女受不了啦,苦命的娘!老天爺!——你能耐大,咋不響個雷把那惡人劈死……」
老大听著小桃低一聲高一聲的啼哭,看著外面雷電並作的嘩啦啦的大雨,便也害怕起來,他輕輕地推推小桃的肩膀,說︰「姑女乃女乃!這雷鳴電閃的,千萬說那不吉利的話兒,不好!你再受氣還不比俺強?!老天爺看著咧,喊了!喊了,——噢?」正說著,不想小桃卻一頭抵住了他的腰︰「你不知道,俺心里邊兒苦,——老天爺!——」
開始的時候,他害怕外邊的雷鳴閃電,現在看來,小桃抵過來的頭甚至比雷鳴閃電更要命!他渾身一哆嗦,慌忙推著小桃的頭,說︰「好好了,好好了!沒事兒,沒事兒!」嘴里念經似地念叨著「沒事兒」,人卻逃命一般地逃回他的小屋內。
魏老大倉惶地逃入屋後,過了好大一會兒,一顆驚恐萬狀的心才安定下來。——小桃抵向他腰間的頭,現在仍有一種毛絨絨的感覺。
他躺在他的小土坯炕上,想起了早起跪拜的佛祖,——無憂無喜的慈祥面容給了他無比的安慰,閉上眼便產生一種睡入娘的懷抱或搖籃里的感覺,但是娘死了,——就在土地廟的泥胎前。在知道失去娘的一剎那,他稀里糊涂地尿了一褲子,醒來後便再也感受不到娘的溫暖了,娘的那雙圓睜的雙目,就成了他伴隨永生的痛。娘病痛難忍的時候,叫他扶著她靠在泥像上,那或許是想借一借神力,以挽救苦難的生命?埋了母親後,他竟忘記了看一看那神像是否也有一雙佛祖般的巨手。
魏老大想著想著,竟也抱了頭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一聲比一聲高,一聲比一聲痛,哭著哭著,猛听著天空嘎叭叭響了兩個巨雷,黑暗的天空照得明晃晃一片。他從朝西的小窗戶向外張望著,忽見天空榼栳般大小的一個紅火球自天而降,火球拖著一道藍瑩瑩的亮光落到村西一帶,緊接著,又傳來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那巨大的響聲過後,整個天空還在回旋著呼隆隆的尾音,響聲尚未停息,杏核般的大雨點帶著一股透骨的寒意便瓢潑而下,滿天的烏雲似乎漸漸地顯出亮光。風漸漸地停了,雨卻越來越大,老大透窗望去,整個院子中一片白氣沖天,到處一片嘩啦啦的響聲,那水聲淹沒了一切。
他突然感到一種從來沒有過的孤獨和恐懼,急忙找出那塊黃絹,緊緊地抱在懷中,嘴里不住地念叨著︰獨釣寒江雪,獨釣寒江雪……
王炳中吃過早飯便抬腿出了門,慢慢悠悠地一路向燒酒坊而來。酒坊門前是王家的谷場,谷場很大,能同時放四趟石碾子碾場,谷場下是一條深溝,當地人叫大北溝或北溝子。溝里有一條土路,是向西經三道嶺入棋盤山的必經之路。酒坊大門朝北,門前長了一棵巨大的皂角樹,和牛頭 上的另一棵一雌一雄又遙遙相望。這棵樹每年都綴滿密密麻麻的皂莢,都說這一棵是雌樹;牛頭 上的那一棵,除了掩映在萬山叢中的一片雄偉和蔥蘢之外什麼也沒有,都說那一棵是雄樹。很早很早的時候就有傳說,石碾街上的大槐樹象征著大坡地人的世代興旺,村西頭的皂角樹,則象征著大坡地村定會有許多許多漂亮的女人。
緊挨大門東邊有五間青磚大瓦房,原來是王維貴住著,也是一座整整齊齊的四合院。朝東留有大門,平時很少打開。維貴搬走之後,這個院子便成了專賣燒鍋酒的酒店,也賣些酒桌、酒具、茶具和粗盤子細碗之類。燒鍋坊闊大的大門,寬敞的院落,院子里可同時停放十多輛馬車,院子的四周全是一色的青磚藍瓦房,靠西邊的院子中間有一個青石漿砌的蓄水池,水池一丈多深,六丈見方,修有水道和西邊的山坡相通,雨季到來之後,便蓄了那坡上下來的雨水常年使用,那燒鍋酒使用的就是這池里的水。說來也怪,村西南有人見王家做的燒鍋酒很是好賣,便用那尚官井的水取來用,結果做出的酒卻沒有王家的味道,後來便也用了雨水,不想味道更差。
王家蓄積雨水之處主要來自一個山坡,青石的山坡除了長幾塊白草疙瘩和稀落落的幾根荊條之外,幾乎什麼也不長,青石是摻雜了灰白的砂石的那種,坡上的溝溝:縫縫之間,夾雜著成片的杏黃色的沙土,那黃土極易藏水,雨水過去之後,周圍都是干巴巴一片,那杏黃色的土中仍能流出清凌凌的水來。滿倉在花園內刨的地便是這種黃土。
水池東邊有一道自南而北一人高的花格子界牆,將一座大院隔成了東西兩院,東院是名符其實的車馬店,能吃能住。西院則是王家的燒鍋坊。和南房背靠背的花園內有一排房屋,便是王家花園的北房,燒鍋坊有門和花園相通,釀出的酒便都在花園內北房里的地下室貯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