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世喜自從把幾家店鋪和上百畝的地賣與王家之後,猛然間就像一只經嚴霜打了的柿子,軟塌塌的沒了個形狀,偶爾的到石碾街去一下,也是真有些急事萬不得已才去,即使到了街上,也是瑟縮著脖子低著頭,一副有急事要辦的樣子。他總是害怕從此之後被人瞧不上眼︰趙家的幾代人,輝煌的家業就像一個貔貅,只見年年進日日收,就沒有長著往外走東西的那個出口!不想在自己手里竟賣房賣地,那豈不是一個破家的征兆!在他看來,在他面前匆匆走過的一些人,仿佛都沒有了先前的恭敬與謹慎,甚至有人將原來的「趙爺」或「趙老掌櫃」直接喊了「老趙」,——心里就猶如刀挖了一般。
紅梅娶過來之後,一切情況好像有了大相徑庭的回轉。宴席上黑壓壓的人群幾乎全是清一色的壯漢,有人還在人群里發現了別在後腰上黑洞洞的槍管,就悄悄地打听,世喜模著山羊胡子,故意做出一副漫不經意的樣子,說︰「嗯?——你說那個,嘿嘿!嘿!那是家里的強子,不是警備隊長麼,怕有啥事,現在不太平不是?非要來幾個便衣給招呼招呼,其實能有啥事兒?褪褲子放屁白費手續!你不知道,那邊兒的人也有,大坡地一帶打听打听,誰敢把咱咋著?」說著用手向西邊指了指,意思是說八路軍那邊也來了人。听話的誠惶誠恐地點著頭,半頓飯的功夫,那消息就從石碾街的北圪台兒上傳了開去︰趙家還是個動不得的主兒!
就是趙聚財,大家對他比平時也多了幾分的懼怕。
聚財自從在鴿子嶺挨了一槍之後,先是在村里用藥,過了一些日子,像是長好了,腿卻打不了彎,走路使不上勁。後來世喜通過警備隊長強子的關系,到開州找了家日本醫院,醫生說打斷了筋,如今已抽了上去無法連接,成了終身殘廢。聚財開始時難受了一陣子,過了一段時間倒想了開來,拄了根差不多齊腰的拐棍,一瘸一拐地哪兒樂呵就去哪兒晃蕩。
聚財不同于父親之處,就是不僅精明而且刁鑽,得理的事丁點兒不讓,任你磕頭作揖也難改鐵石一般的心腸,不得理的事就給攪個稀爛,輪不著自己拿勺子就往鍋里給拉一泡,再逼急了就驢和牛抵頭——全憑了一張臉抵擋了,煮不爛更嚼不動,有人叫他「二牛筋」。
前些天和幾個混混玩牌,手極不順,打了個昏天地暗也沒有還清欠下的債,聚財將牌一推起身就走人,說︰「以後都叫俺趙老二了,二牛筋也不算了,就叫俺趙老拐。都也看見了,今兒一天這點兒背的,嗨!——背出屎來了,——你們有大有小,能給俺個拐子叫真兒?要不,俺就在這兒上吊算了;要不,叫俺弄個痛快的,那樣——」聚財說著,用手比劃著拿槍的姿勢,先在自己頭上,後又在每個人的頭上比劃了一遍。幾個人也听到過聚財宴席上黑洞洞槍管的傳說,大家正在面面相覷地張著嘴瞪著眼,聚財卻一瘸一拐地走了。自此以後,大坡地村就有了「趙老拐」。
對于趙世喜來說,王維貴死了之後,就像是有一只巨大的手卸去了壓在他脊背上的磨盤,整個身心忽然變得格外舒展。在他看來,落入王家花園的那個炸雷,本應是一個毒而又毒的凶兆,比倉惶地睡了一個騎著馬的女人還要倒霉透頂(騎馬︰當地方言有時借指女人來了例假),不想那炸雷卻劈出個梨花井來,就終日的使他悶悶不樂,那王家在不長的時間里,又將他的店鋪和田地裹了去,他也就像眼楮珠子上長了一個疔,暫時要不了命卻弄得整日疼痛,白天睜開眼看不清物件,夜晚圪擠住眼睡不著覺。
他曾偷偷地跑到峰巒寺,在佛祖的金身前悲泣聲聲︰「佛祖喲,俺趙世喜就睡了倆女人,那和吃飯、喝水、屙屎、尿尿都一檔子事兒,那飯量大的,平時就吃得多、喝得也多,自然屙的屎也多、尿的尿也多,魏老大他還屁也多 ,俺遭啥罪了?這的折騰俺,真能饒了俺,以後就少吃點兒!——再說,他王維貴積了多少德,您睜眼看看,他恁大的家業,那可不是他爺兒們撅著鋤地掙了來的,還不是淨掙了些黑心錢?你那個大雷劈錯地兒了,該照準他爺兒們頭上劈……」
如今,王維貴叫一摞青磚壘到了龍脊山下不言不語了,趙世喜便暗自地不勝狂喜,就像一只遍體鱗傷的老鼠,眼睜睜地看到了一只轟然倒下的貓,自覺著連打嗝放屁都比平時欣然而暢快許多。
盡管他並不堅信他那個惡毒詛咒有立竿見影之效,但他仍然要畢恭畢敬地匍匐在佛陀的腳下,他要向佛祖稟告︰無上的佛陀呦!您老人家終于執行了一次最公正的裁決!!!——他情願砰砰地磕破他的頭便是明證。更重要的是,他要到王維貴那個不得不去的去處看一看,真真實實地再感受一次消惡去毒一般的輕松,就像豐收了的莊稼主兒喜不自勝地撫模著他的糧囤,靜悄悄地消受一番那種無可替代的喜悅。
這天,經過精心的準備後,他悄悄地背了包裹,早早地去了淨巒寺。
田野里的麥子綠茵茵地連成一片,微風吹來,就像大海中忽涌忽涌翻滾的波濤,遠近的山巒泛著青青的綠色,藍瑩瑩的天不見一絲的雲彩,後面東升的太陽將他的影子拉了好長,瘦長的影子自路邊越過深溝,映到了溝那邊的山坡上,在高高低低的山石上變幻著、跳躍著,他的心情和那天氣一樣,晴朗而嬌艷。
踏入靜巒寺的大門,幾個尼僧看見他就遠遠地躲了去,連靜心師傅也低著眉,給他做了個請的手勢後就走開了。
趙世喜上了香火燈油錢,挨個兒地跪拜完畢,歡快的心境幾乎和佛前的燈火融到了一起,輝煌閃爍而經久不息,出了大門後才想起來,他連那塊包東西的布單也丟到了寺里邊。
大門外的銀杏樹下,兩個尼僧看見趙世喜就把手里的掃帚往牆上一靠,一只寬袖掩了臉,小步碎跑地躲得飛快。趙世喜閃著一對小眼楮喊︰「嗨!新鮮!一個光頭尼姑兒你有啥寶貝?跑的恁快,看看那些個一扭一擺的小細腰兒就知道,到了驢年也舍不得凡塵,哪個恁也修不成正果,整天價哭喪著臉,——等啥時侯兒一人送恁個角先生,再見了俺準就歡天喜地了!」
離了靜巒寺後他沒有直接回家,而是轉到了龍脊山下,山上漫山的山桃花白乎乎地燦爛一片,像剛剛下了一場瑞雪,半山坡的一片青石坡上就是王維貴的安息之地,他圍著那個青磚砌起來的墓丘子轉了幾圈,原本想踹上兩腳卻沒有邁動腿,想扯開嗓門大罵一通,又沒有想起來究竟從哪件事罵起,于是就解開褲子在上邊撒了一泡尿,然後帶著一身從來沒有的暢快淋灕,一路奔石碾街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