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炳中臉膛紅紅的,狼茅草一般硬茬茬的胡子上沾著幾串酒珠兒,扭過頭來鼓起紫紅的厚嘴唇對著趙老拐吹了口氣,說︰「還真有動靜兒,動靜兒還不算小。」
周圍的人都停止了吃喝,伸長了脖子靜靜地听。他從凳子上站起來,一只腳又踩回到凳子上,一只手掐在腰間,頗有些聚嘯山林一般的姿態和氣概,他的眼光從每個人的臉上劃過一遍後,盯著老拐說︰「還真有動靜兒,為了做好這天地人三合,俺從牛角村找了個俊俏的娘們兒,半夜里听得鬼溝子里有說有笑有打有鬧,鬼台子上叮叮當當地還唱著《《劉墉下南京》,俺想,管他呢,啥也抵不上咱懷里的天仙女兒,趕緊行好兒吧,耽誤了良辰美景,後悔啊!剛褪下衣褲,就听見一個正給拽脈氣兒的小鬼兒說︰‘看,那邊兒過來一個人兒,還是個拐腿兒,叫他壞了王老爺的風水兒。’另一個說︰‘甭管他,王老爺安著鐵夾子呢。’」
王炳中說著瞅了眼趙老拐裹著布條的腳,繼續說︰「俺正在墓室里高興,忽然感覺頭上撒下幾把土來,听見幾個小鬼兒說,這王老爺整的聲音兒也忒大,叫俺先給配個鎮物鎮鎮。另一個說,你龜孫兒聾了?沒听見里面一個娘們兒正叫喚?王老爺正在種胎呢!要驚擾了胎氣,白忙活了一黃夜不說,回去還得叫閻王鍘刀鍘,油鍋煮,看你啥時候兒能投生!一個說,咋也不是?听那叫喚的聲音兒象是種上了,咱都操點心兒,可驚擾了胎氣兒。另一個又說,貴人不怕驚擾,閻王爺早就訂好了,生下這孩子就叫天喜!」王炳中說完後就伸出食指在老拐的鼻子上刮了一下,掂起壇子倒了一碗酒,一揚脖子灌了下去。然後趔趄著上蓮香閣去了。
等王炳中用腳倒踹開蓮香閣的門,趙老拐才開始狠命地咀嚼早塞進嘴里的豬肚腸,嚼了一會兒忽然眉頭一皺,「噗——」地一下全吐了出來,兩只瘦削的肩向上聳了聳,扭身就往門外走,剛拐過那個正沖門的大屏風,回過頭「啊——呀——呀」地大叫一聲,就往刻在屏風上的仕女圖上吐了幾口痰,掄起拐棍揮了揮卻沒有敢敲上去,然後咬著牙齒沖著里邊蹦著說︰「王八蛋,王八蛋!恁娘才是牛角村的俊閨女,恁娘要不叫喚咋能生出來你?!」。
王炳中說他從牛角村領了一個女人在新挖的墓坑里種人,種出的人還要叫天喜,趙老拐的母親就是牛角村人,而且父親叫趙世喜。那惡毒的奚落和咒罵,象拿一個殺羊用的柳葉刀在老拐肚里攪了幾攪,——不僅令他肝腸寸斷痛徹心扉,而且更象吃了一肚的屎尿糞便。趙老拐走出梨花酒樓的大門後,還在狠命地往外吐嘴里邊油膩的唾沫。
當天晚上,他趁著夜深人靜的時候,在王炳中家的門樓里拉了一泡屎。
第二天的上午,王炳中把正蹲在北圪台兒上下棋的老拐提溜著領子拽了起來,趙老拐嚷嚷起來︰「干啥?干啥?這大白天的遇著土匪了?要給個拐子打架?你不怕鄉鄰笑話?」
王炳中把老拐小雞一般提溜了一段後又放下,拍拍手說︰「夜隔兒黃夜做啥唻?」
老拐歪著頭,一臉的無辜︰「笑話兒,黃夜能做啥?俺踢蹬著拐腿兒像鳧水,扒著炕邊子,咬著嘴片子,薅著胸脯子,蓋著紅綢子,鋪著綠緞子,種了個大個子,一臉大胡子,——還不知道俺做啥唻?摟著家里的娘兒們睡唻!」——王炳中不僅個子大,而且還是一臉大胡子。
王炳中一只手揪住老拐的耳朵,一只手拍著老拐的說︰「信不信俺砍個棗木橛兒把你那個斜門兒給堵上?——那泡屎俺一看就知道是個歪屙的,晌午那一盤子尖椒溜肥腸兒,俺眼看著都叫你一個人吃了,屎里邊還有辣子皮兒!」
趙老拐心里一咯 ,心想壞了,這下可叫拿住證據了,于是笑嘻嘻地把自己的耳朵從炳中手里拽出來︰「說實話兒,夜隔兒真喝多了,真不記得了,你松開手,真要是俺,就叫俺去給吃了。」說著說著就一瘸一拐地跑了。
趙老拐受到的羞辱一般人總會耿耿于懷一陣子,而他卻能把一只綠頭蒼蠅吞下去當肉吃,撇著嘴嚼巴嚼巴之後,一天的功夫就排出了體外。他從石碾街走了之後,剛拐過牆角,就斜趔著身子歪著一個人把王炳中罵了個地覆天翻,罵過了以後就大笑了一陣,笑過之後就歡天喜地地找李小賴打牌去了。
開始的時候趙老拐一吃三贏了不少,黎明的時候叫人抓住了老拐偷攥在手里的兩張牌,之後老拐就一直輸,直到把贏來的錢都輸出去後又欠了一的債,趙老拐急于月兌身無奈找不到借口,兩只肩膀向前收攏著,一副挨饑受凍的樣子。
半晌午的時候,有人進來給李小賴說,前些天那個當在當鋪的石頭眼鏡戴在了王炳中的眼上,現就端端正正地坐在北圪台兒上一副牛皮哄哄的樣子。
那是一副前清的金絲邊鏡框的眼鏡,茶色的鏡片,對了太陽能看見一道道棉絮狀的水紋,由于鏡片獨特的反射作用,反過來看可見到四五個太陽,是一件珍貴而地道的行貨。那個眼鏡原是李小賴收賭債收來的,在當鋪里當了三塊大洋,听說又歸了王炳中,心里就不是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