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桃在弟弟娶了媳婦後真的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她的穿著打扮一天比一天鮮亮。給老大一塊去了一趟白口鎮後,自己又去了兩趟,買了兩套揚州謝馥春的香粉、唇彩和眉粉之類,蔡改改娶過來後,她給了弟媳婦一套。香粉就有四個橢圓形的盒子,紫、綠、紅、黃四種顏色,四種香味,鴨蛋形狀的粉餅,遠遠地就聞見裊裊的奇香。
改改在鏡子中照照自己的臉,把拿在手中的香餅馬上又放了回去,摟著小桃的脖子說︰「俺可不使,俺可不使,俺這樣兒的臉抹上去,糟蹋這好東西兒了,不要不要不要!要使還是姐姐使吧,人又生得好,再使點兒好東西兒,叫賊眼的人見了摔跟頭兒。」
小桃原本是一個俊生生的俏姑娘,描畫之後就更像一朵嬌艷的花︰彎彎的眉朦朧的眼,平靜如水的粉臉,加了身上飄著淡淡的梔子花的香氣,裊裊婷婷的就像花瓣中踫踫就折的花蕊。大坡地村越是有些姿色的閨女,就越是嫉妒這個從花中走出來一般的女人。人少的時候老大總愛說小桃越來越像妖精,越來越像《聊齋》里的狐狸精,但他卻愈來愈愛看妖精的那張臉,越來越愛聞從狐狸精身上飄出來的香氣。
陽歷年那天,天上飄了一陣子雪花兒,小桃提了個包袱來到弟弟小旦家,魏老大也在那里。回大圪梁時改改從娘家拿了塊羊油回來,中午改改煮了白蘿卜條,炒了花椒面,把羊油生好,攪進碎蘿卜絲里包了頓餃子,老大到後邊家里舀了一瓢面,幾個人一家子似的吃了一頓團圓飯。
改改早就看出老大和小桃有些意思,也是故意撮合,後半晌的時候,她給炒了兩個菜,搬了一壇子酒,對小桃說︰「姐姐,咱家的事兒老大哥前前後後也給操了不少心,早就該致謝人家,一天天的也就忘了,家里東西兒也現成,咱家里來串門兒的多,不安生,要不就到後院兒去,實實誠誠的陪老大哥喝碗兒酒。」老大推讓幾句,就把酒和菜端到自己家來,不長工夫兒,改改就扯著小桃一路說著走了進來︰「新社會了,哪有那些個事兒,一會兒俺也過來,老人不是常說,這‘正經好人不說人,養漢老婆說死人’!誰敢瞎說,俺听見了一錘子砸他個血窟窿。」
老大和小桃兩個人說了半晌話,太陽要落山的時候,小桃又往臉上擦了擦粉,給老大說︰「天黑了,今兒黃夜俺興許就變妖精了,趁還是半個人兒,咱倆喝碗兒酒吧。」說著就倒了兩碗酒,端起一碗一揚脖子喝下半碗,老大張著嘴瞪著眼皺著眉頭,把小桃上上下下看了個遍。
小桃說︰「看啥看,還沒變成妖精呢!」說著又端起碗來和老大踫了踫︰「喝口兒吧,過了這個村兒,就再也沒有這個店兒了。」說著,又把半碗酒喝了下去。
老大抿了一口後,說︰「你到底咋了,這的喝,誰能受了!那是酒,又不是水,俺娘那會兒,俺就嚇破膽了,你嚇唬俺!」
過了一會兒,小桃喝下的酒就涌上來,渾身燥熱,腦袋暈乎乎的像鑽到了雲霧中,她解開上衣的三個扣子,紅艷艷的小棉襖映著紅彤彤的臉。
小桃倒第二碗酒時對老大說︰「都說女人喝了酒比花兒都好看,今兒俺就叫你看看,李小桃有沒有那點兒意思!」老大要奪李小桃手里的碗,她卻端起老大的碗又喝了一口︰「今兒黃夜就不走了,你敢不敢?」
老大像听到了一聲炸雷,搖晃著的兩只大手像兩只急著煽風的蒲扇,鼻子一直哼哼著說不出話。小桃拽住老大松樹皮一般的皴手說︰「俺還就,——就相中這倆大手了,再白的粉也抹不白、杠不平,就是,看著踏實!——也是,俺跟你,就是頭上的倆耳朵,離得挺近,啥時候兒也走不到一團兒,也——是,叫——寶妮爹——說準了,抽空兒——俺找——找太上老君去,咋樣兒?——嗯——?」說著又解開了一個扣子,歪著頭,看著老大「咯——咯」地笑。像被一陣風吹亂了的一團花瓣。
正說著,趙老拐嚷嚷著走了進來︰「要臉不要?要臉不要?俺爹活著的時候就看出來恁倆人不是個東西兒,今兒咋說,——嗯?活著丟人,死了也敗興!」一邊說一邊拿著拐棍敲打著桌子,小桃晃晃蕩蕩地扭過身子,嘻嘻地笑著說︰「俺當是誰哩,——哎呀,聚財!立到石碾街喊一聲兒,誰不知道李小桃不要臉!你在家那句話兒咋說唻?——嗯?能吃仙桃兒一個,不吃爛杏一筐?俺還真是那筐爛杏,爛杏!爛杏,——也輪不上你吃!老大吃了,也掄不上你!趙老拐,——俺還跟你說——哎!——,你,連恁那個活不見人死不見尸的哥哥也算在內,加起來也抵不過魏老大那個大屁!」
正吵嚷著,蔡改改走了過來,說︰「哪兒來了個不知道屙尿的?還沒見過這不吃紅柿吃灠柿的(灠柿︰灠諧攬,意思是把本不屬于自己的某些東西硬往身上攬),哪個要臉的東西兒拿個屎盆子往自家頭上扣?」老拐還想說,改改早抄起了鐵鍬,說︰「走慢點兒!看俺敢不敢把那條腿也給片了?」
改改的鐵鍬還沒舉過頭頂,老拐就旋風一般往外跑︰「快來逮潘金蓮兒跟西門慶了!——孫二娘殺人了!——西門慶勾搭潘金蓮了!——」改改追到門口說︰「叫喚恁女乃女乃個頭!早就听說大坡地出了個惡鬼,恁姑姑俺就是李家請來的鐘馗,再遲一步兒撕吃了你!」
改改回頭安慰兩句就給關上院門往前邊院子里去了。小桃扯了懷,爬到火台上淅淅瀝瀝地哭了一通後,酒就清醒了一些。老大給舀了盆涼水洗了把臉,小桃從包袱里拿出那個白「鴨蛋」,細細地往臉上擦了一遍,給老大說︰「不該喝你的酒,眼也腫了,——不願意叫你看見俺難看,抱抱俺吧,真的過了這個村兒,就沒這個店兒了。」說著說著,就和在玉米地里一樣勾住老大的脖子,兩只腿圈住他的腰,嘴里哼哼著,身子和織布蟲一樣一伸一曲,打了幾個冷戰後就爬到老大的肩上像睡了。過了一會兒說︰「夠了,送俺回去吧!趕明兒,把那個花包袱兒給了俺兄弟,藍包袱兒就給你了!」老大怕老拐再鬧出些啥是非來,就叫小旦和改改把小桃送了回去。小桃回去後,老大心里鬧攘攘的不是滋味,就喝了兩碗酒睡去了。
第二天老大起得很遲,打開那個藍色包袱一看,一件白綿綢上衣,一件黑褲子和一雙尖口布鞋。就急忙把花包袱送給前院的改改,改改也是剛起來,正在梳頭,打開包袱一看,一對玉鐲子配些銀首飾,還有十五塊銀元和兩塊緞子面。老大想起頭天晚上小桃說的一些話,一說大家都猛地一驚。三個人一路小跑著趕到小桃家,家的門子虛掩著,推門進去,小桃穿戴得整整齊齊,口鼻流血已死在床上。
埋了小桃後的整一個月,小旦一直躺在炕上沒有起來,改改也是見天抹淚。臘月二十三,是打發灶王爺上天的日子,老大過來給放了一把鞭,小旦才起了炕。改改懺悔似地給小旦說著自己的種種不是,說她把姐姐害了。小旦說,好木匠除了榫頭鋸得齊,卯眼鑿得直,尺寸放得對以外,還要熟知木性,那楊木就做不了耬,唉!姐姐,沒有誰知道她心中的苦……
老大回到家關住門敝屈了整整兩天,到這個時候他才明白,小桃為什麼要擦粉描眉,原來她早有打算,原來她是要在生命的最後時段留下一片火紅的燦爛,她在玉米地里要他給她留下半條命,因為另外的半條命早已死在了趙家,留下的半條命她要干干淨淨地完成給弟弟娶妻成家的宿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