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官道上的大青石依舊的沉靜溜光,踏上去「啪——啪」的腳步聲,令他煩亂得不堪忍受。那天,月琴跑到酒樓里,一個個房間串了個遍後,就在泔水桶里撈東西吃,臨出門的時候,她把半塊泡得稀爛的饃饃糊了他一臉。他想起了和她小舟一般激躍在那片海洋上的日子,想起了那片海的申吟和浪的呼喚,忍不住把吃到肚里的東西「哇——」地一聲全吐了出來。當他又想起「絲桐合為琴,中有太古聲」的林濾石時,整個身心就震顫起來,激怒的心境就像一頭撅起尾巴的公牛。
恰好此時來了幾個人,其中就有武小魁,——一個給做空心面的武老栓當了兒子的人,怎麼配在他面前指手劃腳!他心中的那團火就越聚越大,且在胸膛里燃燒翻滾得令他不能忍受。這伙人找他談了幾次,鮮明而響亮的主題是消滅剝削階級,根本的意思就是要把他王家幾代人經營的家產一古腦地席卷而去。——而且,連個分文不值的收條、欠條也不給打。他想,魚鷹吐出來餃到嘴里的魚,也是別人拿手給擠,捏出來的,如何掛了共產兩個字之後,不僅要共了別人嘴里的魚,還得先給作個揖、打個千兒之後再送上去?他百思不得其解,至此也才似乎明白了早來為什麼變成了一頭入海的泥牛。
前段時間他對付的辦法是一聲不吭,不管是誰,他都給來個老牛大憋氣,今天的王炳中卻翻了個兒。當武小魁幾個到廚房里收拾他的鍋、碗、瓢、勺時,王炳中掄起菜刀在小魁的胳膊上就劃拉下來,又回過身來一刀掄到水缸上,刀把和刀身「 ——吧」一聲斷為兩截,那口水缸由開始的一條小紋,「 ——哧哧」地變成一條大縫,緊接著「嘩——啦」一聲,一缸水流了滿地,人們四散著跑開了。走到門外後,他把手里斷了的刀把狠狠地甩回院子中︰「有膽的來石碾街上,來個單對單!」說完後就拍拍手走了。
回到家後,王炳中叫廷妮兒找來一套新衣服換上,他穿上後,在鏡子前照了又照,廷妮兒一邊拿笤帚給他掃身上的棉花毛,一邊還說︰「順水的船好推呢,天冷了要穿棉,這天熱了就得穿單,大小時令兒攆著哩。再也說了,這好跟不好,還不都是一思謀的事兒?大頭娶寶妮時叫他爹滿街攆著打,那天俺看見寶妮,好象重了身子了(重︰讀chong,懷孕的意思),山不轉水還轉呢!……」
廷妮兒嘮嘮叨叨地說著話,就像主人撫模著貓咪的頭,和母親哼唱著催眠的歌。王炳中忽然覺著內心象解凍的湖水一般浩蕩而寬闊起來,他扣上那頂呢帽,抻抻衣裳角就要出門,廷妮兒問要去做啥,急急惶惶的樣子。他說︰「沒啥,出趟苦差,記著誤了嘴的事兒,吃飽喝足才能誰也不服,錢兒還在那兒放著。」
王炳中剛拐到尚官道上,就迎面來了一群人,扯腿逮胳膊一下子把他放倒在路中間的青石條上。他倒下去時栽得很重,頭「咚——」地撞在了地下,腦袋嗡嗡地顫響著,象靜巒寺大鐘的余韻。
接下來就有人綁,這一次他感到比任何時候都綁得緊,七手八腳把他提起來時,感到兩只肩膀酸麻脹痛,黑呢禮帽被人們踏在腳下,乍看起來像一片曬干了的牛糞。
他就大喊︰「禮帽禮帽!俺的禮帽,俺的禮帽!」人群中就有人說︰「這兒沒有里帽,倒有個外帽給你戴上!」一個大紙筒子就給扣到了頭上,紙筒子的圈做得有點大,下邊的邊卡在兩個肩膀頭上。
他被人推著、搡著、牽著,嘀嘀咚咚地往前走,那群人說著笑著,就象終于找回了自己丟失已久的牛或羊。王炳中來來回回地一直想在中間的青石路面上走,他怕走到邊上叫凸起的石頭給絆倒了,上卻猛地叫人踹了兩腳︰「日恁女乃女乃的你!娶了仨俊媳兒,恁老漢爺爺連個寡婦兒也混不上!」忽然又有人在他的肋下打了一拳,硬邦邦的拳頭象一個石頭蛋,子︰「災荒年也舍不得少要點兒租子,吃糠面撐得俺滿屁,眼兒流血!還想揀好路兒走,你比驢還精 !」說著說著就又往他的腋下砸了兩拳。
王炳中忽然感到肋下疼痛鑽心,呼出去的一口氣再也吸不回來,他猛地蹲到地下,不一會兒就躺下去翻滾起來。當他終于吸入那口氣後,就大罵︰「狗攘的竄種們,沒冤沒仇的,往死地兒整恁老子,叫老子反過手兒來,看整不整死你!……」還沒罵完,數不清的拳腳就鋪天蓋地而來。
正打著,廷妮兒忽然掄著一個鐵耙子大叫著跑了過來︰「從哪兒借來的膽兒這的撒野!看恁姑姑不一個一個摟死你!」上來兩個人奪下了廷妮兒的鐵耙子,又有兩個人一邊架著她一只胳膊,使她動彈不得,廷妮兒往起一躥一躥地跳著︰「哪個王八蛋不是爹生娘養的?!下恁娘的死手不怕斷子絕孫兒?!有事兒說事兒,誰再捅他一指頭兒,俺摟不死你,手指頭兒也得摳死你!」
王炳中掙月兌拉著他的手,「撲——通」一聲跪到廷妮兒面前,淚水汪汪地說︰「姐姐,著急了,三磚兩瓦的俺能扛得住,你要再急出個好歹來,可叫恁兄弟不能活咧!……你快回去,快回去!就當可憐俺,咱家再不能出啥事兒咧……」
斗爭王炳中的大會和大坡地鄉成立的儀式在同一天進行,安排長為大坡地鄉的第一任鄉長。王炳中再次被扣上那個麻頭紙糊的高帽子的時候,看見上面還寫著他的名字,斗爭大會仍然在石碾街。大會進行了精心的安排和準備,第一個走上台的是瘦三的弟弟白文昌。
文昌是真正的貧下中農,而且有文化,他是安鄉長親自選中的人才。瘦三擠在台子的最前面,伸長了脖子高仰了臉,嘴微微地張著,看得出來,他的兩只嘴唇在興奮地抖動著。他拾來的閨女小玉已有四五歲,細皮女敕肉瘦瘦削削,嬌女敕得豆芽兒一般。小玉騎在他的脖子上,一只手抓著他的頭發,一只手在空中亂舞著東張西望。瘦三一只手抓著小玉,一只手半彎著,大拇指和其余的四個指頭不停地在搓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