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杏咚咚咚地跺了幾下腳後,又在嘴上呵了呵雙手,眼珠子滴溜溜轉了個遍,湊到桌子前看了兩眼文昌寫的稿子後,就夸贊了一番肖老師的細皮女敕肉和楊柳細腰,說了一會兒就轉到文昌身上來,就像是天空中一只劃著弧線飛行的鳥,忽扇著翅膀旋了幾個圈,完成了完美的承轉啟合卻沒有在天空中留下一絲的痕跡。
山杏拉著肖老師兩個衣襟,斜著眼瞟了兩眼文昌說︰「也是哎,這有文化的人就是了不得,一肚的花花腸子翻江倒海,外邊還就是能不露聲色,沒事人兒一樣!不說吧,能把人給憋死;說了吧,人家滿肚子墨水兒,馬蜂窩兒一樣的心眼兒早計算圓全了,總不給人留下個拿捏的把柄兒,賣了你還得幫著人家數錢兒呢。有心思的時候兒呢,見天兒地往人家家里跑,房子到手了,有了個安身立命的地兒,就反臉不認人了,一圪眨眼兒,房子就換成驢了。先還是以為,人又不能給人家拉犁扯耙,人家待見驢就換個驢,四條腿兒的驢比這兩條腿的人金貴,也就是蘿卜白菜各有所愛,這強摘的隻果兒酸,強擰的瓜兒不甜。咳! 癥了半年才知道,人家踫見了個玲瓏燈兒一樣的俊人兒!這順眼的的東西兒,誰還不願意多瞅幾眼?就怕是再有個高枝兒,‘忒兒——’一下兒就又飛了……」
文昌到院子里轉了一圈,又回到屋里後山杏才說完,他嘴唇抖抖地對山杏說︰「你,你,你,你小黑妮兒,你指鹿為馬顛倒黑白,這古人說‘最毒婦人心’……」
不等文昌說完,山杏就扯下一臉的惱怒︰「咋?還想拿恁家的驢再換回個人來?你咋不叫恁家先牽了驢去入社?背地里鼓搗人家做啥?這回俺就先看看,你咋有臉站到台子上人五人六地山吹海吹!」
文昌一听,才知道山杏說的是安鄉長和他約好各自說服周大中和瘦三共同入社的事。他看看紅著臉坐在床邊低頭不語的肖紅艷,怒火騰地一下子從胸中躥起,就像野豬拱了他家辛辛苦苦耕種的菜地︰「天生周巧巧的徒弟!入不入社各人自由,又沒有人強迫你,誰天天往恁家跑,——哼!你要真到了俺家,那真是,坐住頭,棒槌膏上油,打不出屎來不算!嘿嘿,哼哼!——你個黑煤炭兒!」說完,從桌子上拿起寫的東西往腋窩下一夾,倒背著手,昂首挺胸地去了。
太陽斜斜地照了瘦三家的少半個院落,他到底還是沒有數清那半罐子錢。剛數到一半的時候,文昌領了肖紅艷就到了家,瘦三就趕緊給點火燒水。剛燒開水,雷月琴就背著孩子頭拱著門進來了,瘦三就往外攆,月琴就一蹦一蹦地喊︰「看琴 !看琴 !不走不走,打也不走。」瘦三娘就接過丑妮,給月琴舀了一碗飯,她卻不敢端,指著碗說︰「叫俺吃?俺真吃了你可打俺!」三口兩口喝了之後,把碗抱在懷里就跑了。
瘦三回到屋里,又倒出那半罐子錢︰畫著萬壽山的紅二十元和藍二十元;畫著火車大橋的五十元有紅也有藍;耕地的一百元和萬壽山的一百元;還有畫著北海橋的藍、紫、黑、灰、黃的一百元;畫著收割機的五百元。耕地的一千元是深灰色,牧馬的一千元是深綠色。才找到那張畫著駱駝的淺綠色五千元票子,又不見了牧羊的五千元深茶色票子。牧馬的票子淺藍色的是一千元,淺紫色是一萬元。小玉幫著把一張張皺巴巴的票子抻展捋平,由于家里光線暗淡,他到底想不起來牧馬的票子收來的時候究竟是啥顏色。
月琴喝完飯不知想起了什麼自己就跑了,小玉就拉著丑妮的手在一旁蹲著看,看著看著丑妮就地給撒了一泡尿,尿水差點浸到他的票子上,瘦三就把兩個孩子哄到院子里,把那張牧馬的票子拿到院里一看,才看清是一張淺紫色的一萬元。于是又高高興興地回去繼續清點。
「板凳兒板凳兒摞摞,里邊兒住著大哥,大哥出來燒香,里邊兒住著姑娘,姑娘出來磕頭兒,里邊住著孫猴兒,孫猴兒出來作揖兒,里邊兒住著公雞兒,公雞兒出來打鳴兒,里頭住著草雞兒,草雞兒出來泛蛋兒,里頭住著老漢兒……」
瘦三剛數清兩沓,要數第三沓的時候,兩個孩子在院子里騎著板凳「 當—— 當」地響,加了那個大哥、姑娘、孫猴兒都攪在一起的的歌謠,他把終于數清的數兒就又忘了。
瘦三從屋里探出身子說︰「小玉,不能唱這個,不能唱這個。」
小玉悄悄地對丑妮說︰「俺爹說不能唱這個,咱唱個別的吧。」
「小公雞兒,入了窩,給娘躺,娘擰我,給爹躺,爹打我,我自家躺,貓兒咬我,嗝逗兒嗝逗兒氣死我!」瘦三听了小玉的唱,鼻子一酸竟想流淚,亂麻一般沒有頭緒的心境,變成了孤獨不堪清冷寂寥的難耐。
他開始從炕洞里搬出那個粗瓷的錢罐子時,胸膛里那個宏偉的計劃和藍圖,曾使他興奮有余地只想哼唱兩句絲弦,他抖抖地遞給小玉一張小票子,叫她去買兩塊冰糖吃。他想數一數票子清清庫,不夠的話就再借上一點,看能不能給弟弟文昌置辦一個娶妻生子的窩。文昌進來摁住罐子口,給他說了半天入社的事,瘦三琢磨了半天,終于明白入社就是要他把灰毛驢交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