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兩天,周大中又到了林先生家,林先生問他咂磨出啥味道兒沒有,大中說︰「咳!那有啥,叫張三、李四、王二麻子都起來,先一齊兒分了王炳中的房和地,再回過頭把俺周大中擠兌到旮旯兒里,叫俺自己牽了驢給送過去,有了地、有了驢,以後就‘洋犁洋耙,要啥有啥’了,舊世界就落花流水了。」
林先生嘿嘿地笑著︰「書讀百遍,其義自現。——也是,你那根麻骨頭兒叫人敲得這會兒還麻攘攘地難受,真還淨不下來心,過兩天自己就悟出來了。」
周大中終于忍不住,他又找到林先生,說︰「都說你一肚子學問,俺看是一肚子青菜屎,啥‘國際歌’‘國內歌’,別人都熱血沸騰起來了,俺咋也就憋不住了,自己就牽著驢給了人家了,還毒蛇猛獸,俺吃哪個血肉唻?俺祖祖輩輩省吃儉用,看著星宿兒走路,模著石頭兒過河,這回,連祖宗的世產都給栽進去了,全都給‘國際’了,歌兒也就不用再唱了!」
秀山正在寫字,林先生把大中領到另一個屋里,給他沏了一壺茶,為怕蚊子咬,點燃了一段艾草擰的草繩,滿屋子彌漫著幽幽的香氣。林先生也端了一碗茶慢慢地呷,他給周大中說起了大圪梁的新虎頭山。
新虎頭山原來就是一座山,山底是細沙狀的黃土,不知從何年何月起,白河滾了槽,每逢雨季,河水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沖涮虎頭山的山根。虎頭山下的黃沙土如果專門去鑿,它比虎頭山上的大青石還難侍弄,異常的堅硬還有巨大的黏性,但卻經不起白河的水日日浸泡。經了上萬年的變遷,虎頭山下的黃沙土就一粒粒地歸了大海,白河的水繼續往下涮,白河灘就一直往深處走,直到虎頭山底變成了幾十丈高的白河頂,虎頭山就吊了起來,變成了虎頭崖。大圪梁的石匠在支撐虎頭崖的最脆弱之處給放了一炮,埋葬了日本人,也就有了現在的新虎頭山。
林先生又續了一壺茶,繼續說︰「舊社會已成頹敗之勢,就象虎頭崖,**人讓受苦人作天下的主人,就聚起了千千萬萬個石匠,就能推翻更大的一座山。大圪梁的石匠埋葬了日本人,**的「石匠們」埋葬了舊社會,這就叫大勢所趨,勢不可擋!勢不可擋!」
大中喝完第二壺茶後問︰「這新世界能走多遠?」
林先生說︰「只要受苦人永遠做天下的主人,將千秋萬代,千秋萬代!」
出門後周大中說︰「書蟲兒一個,俺說的是俺家的驢叫人牽走了,哼!你說夜隔兒黃夜肚疼得要命,——哪兒跟哪兒的事兒!」
盡管周大中不服林先生的氣,但大坡地翻天覆地的變化卻實實在在地令一個個莊稼主兒揚眉吐氣。趙老拐的洋貨鋪改成了大坡地百貨店,王炳中的犁花酒樓也叫農協佔了去。如今他們和所有的百姓一樣褂子襟擦汗,彎著腰鋤地,回到家後忙時吃稠閑時喝稀,逢年過節才舍得吃上頓白面饅頭。一樣的人就一樣的天和地,在過往的幾千年社會里,有誰能叫天底下的老百姓這樣扎扎實實地揚眉吐氣?!
趙老拐把緊緊巴巴的日子說成是「比著畫括連兒(括連兒︰方言,圓圈),不大不小剛好也剛夠」,然而,對于幾千年都抬不起頭看不見天日的莊稼主兒來說,——那些個草芥一般微不足道的生命,那個「剛好和剛夠」,正是他們做夢都不敢想的天堂;那個「剛好和剛夠,就足以使他們把給了他們「剛好和剛夠」的人奉為神明、敬為菩薩,並為那個神明和菩薩感激涕零熱血沸騰,不離不棄地為那個神明和菩薩赴湯蹈火以身相報。
老百姓的幸福不僅是不再挨餓,更是大家都是一樣的人,就應該差不多一樣地勞作、一樣的待遇;一樣的吃粗咽細、一樣的打嗝放屁。最重要的是,他們還收獲了一種不曾擁有過的尊嚴。
這些天趙老拐有些不高興,他妻子張紅梅的妹妹雪梅又給來了信,定準了日子說要來,他害怕他畫的那個夠使夠用的括連兒里又要擠進來一個。老拐問了幾次紅梅,他想知道雪梅來的由頭和住的時日,紅梅說︰「這遠,住些日子,能找個差不多的主兒嫁了也行。」趙老拐就有些惶然。
眼看到了雪梅來的日子,說好在沙水下火車。大坡地離沙水近百里的路,如果趕車去接,老拐不願意去,兒子起升才十六歲,身板不小卻沒有力氣,大牲口又怕起升趕不住。後來紅梅就找了魏老大趕車去。
魏老大已三十拐了彎,人也不算丑,也沒有什麼大毛病,至今仍然孤身一人,該談婚論嫁的年齡卻房無一間地無一壟,有了房有了地時,又戀了小桃再無別的心事。小桃死了後又比著小桃找閨女,能看上的,人家大多嫌他家徒四壁不願意。近兩年老大雖然放低了眼光,卻陰差陽錯失去了幾次修成正果的機緣,最投機的兩家也叫他的 驢脾氣給弄壞了。
第一家因為一頓飯。老大去女方家,丈母娘高高興興地給 了一大碗雞蛋面,老大呼里呼嚕地吃了一碗,剩下的一碗丈母娘本來準備給自己男人吃,——那個年代面條可真是個好東西。
準丈母娘看老大吃完,就叫準媳婦又給端了上去,一般人這時候就是再餓也會謊稱吃飽了,——新女婿在丈母娘家總要做出個謙謙君子的樣子才對。老大卻端起第二碗眨眼間又吃了個淨光。丈母娘心里不高興,卻滿臉堆笑地問吃飽了沒有,老大實實在在地說,這回真飽了。
媒人急得直跺腳,出門後罵了老大兩聲「餓死鬼」後就氣哼哼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