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街街口的牌坊旁邊,設有一個小監獄,有在街上參與斗毆等小型治安案件的,便會被抓到街口監獄打一頓,關幾天。
張問的馬車過了牌坊,進入中街,街上各司衙門密布,省里分管各種事務的機構很多,戶部、兵部、刑部等等都有分司。張問拿印信給街口的皂隸看,皂隸便去鹽課提舉司通報。
張問便趁空隙時間,在馬車上換了官袍,從五品官袍依然是青色,不過補子變成了白鷳。同車的張盈說道︰「沈家在杭州有幾個商鋪,還有一處院子空著,咱們就不住衙門了吧,妾身帶後娘和寒煙妹妹去收拾院子,相公處理完公務,妾身叫人到衙門接相公。」
張問以為善,便叫曹安和內眷一起去幫忙管理家務。過了不多一會,便見幾個穿著青袍綠袍的官兒騎馬帶著轎子迎了過來。
只听得一個像公鴨叫喚一般的難听聲音道︰「下官浙江鹽課提舉司同提舉,陳安上,恭迎大人。」
皂隸為張問挑開車簾,張問讓那些官兒彎著腰等著,慢騰騰地端正了一下烏紗帽,這才從車上走了下來,陳安上等官員忙又作揖。張問這才換了一副笑臉,回禮道︰「有勞諸同僚相迎。」
只見那從六品同提舉陳安上三四十歲,矮個子,皮膚黑糙。天庭不甚飽滿,按面相是該早年窮困,怪不得長了那麼副模樣。而且嘴巴前凸,皮膚又粗,跟個剛剃了毛的猴子似的。
張問換了官轎,長官在列,幾個官員不能乘轎,便騎馬相隨,眾皂衣左右相擁。當然排場比上虞縣的時候低調多了。上虞縣是個小地方,張問就是最大的官兒,所以想怎麼招搖就怎麼招搖;但在這杭州省府,布政司、按察司等等高級衙門多得是,一個鹽課提舉就算不得什麼了。
一行人到達鹽課提舉司衙門,過了照壁,進大門之後就看見了儀門,按規矩皂隸已開了旁邊的小門。因為張問現在是提舉衙門的人,而儀門大門只有迎接其他衙門的同級或者上級官員才開。
進了儀門,如上虞縣衙一般就是大堂院落,各級衙門除了一些細節不一樣,大概的構造都是這樣的封閉四合院,大堂公座便在這院落的正北面。
張問走向大堂時,只听得四聲鼓響,皂隸拉長了音調道︰「巳時三刻,長官上任,叩謝皇恩……」張問便在喊聲中走進大堂,皂隸分左右排列。北面暖閣里有個屏風,除此之外大堂空蕩蕩的沒有什麼東西。
等張問走進來,吏房書吏簽押公座,當眾將椅子抬上暖閣,放到屏風前面。皂隸抬那那公座是相當的慎重,它本身是把普通木頭做的椅子,只是象征著等級和權力。
然後皂隸又將公案抬上暖閣,小心擺正,擺放上山字式筆架、墨筆、紅筆、硯台、簽筒、王命、印匣。張問這才慎重其事地走上暖閣坐了,官吏紛紛來揖拜見,張問收攏各司表目,整個上任儀式完成。
張問從麒麟門退入簽押房,開始處理公務。那些倉庫帳目張問是不會看的,前任離任時已經向上官交差了,面上不會有問題,有問題光看這些東西也不可能看出來。張問只看重要公文,特別是中央下達的。
那像「剛剃了毛的猴子」似的同提舉陳安上走進簽押房,做了一揖,從袖袋里模出一本小折子,雙手呈到張問面前說道︰「下官等恭祝大人上任,略備薄禮,聊表心意,請堂尊笑納。」
張問笑著接到手里,也不翻開,猜得到肯定是禮單,笑看著陳安上。陳安上見狀心下莫名有些緊張,忙生硬地陪笑了一個,白生生的牙齒露了出來,和黑糙的皮膚形成了鮮明的反差。
張問的妻妹攀上了皇長孫,深受寵愛,這樣的消息,同僚們怎麼會不知道?張問心下感嘆了一氣,這次上任和在上虞上任,遭遇是完全不一樣。原因就是上次是以得罪上面的人的身份,下放的;而這次是升官,而且有後台。
這陳安上是哪邊的人?張問一時不太清楚,或者是根本沒能攀上上邊的浙黨或東林?這個答案,張問要從這張禮單上去找。
于是張問便當著陳安上的面翻開了禮單,陳安上神色頓時一喜。張問見狀又立即合上了,他已經知道了答案。
為什麼陳安上急迫地想張問翻看禮單呢?因為禮單上的禮比較貴重。陳安上要送重禮份子,就已經超出了陋規常例中恭祝上官上任的「份子」範圍,在討好上官的同時,是想巴結上去了。所以張問得到了答案,陳安上等人還沒有比較靠譜的後台。
張問心下比較愉快,這樣也好,免得以後做事的時候,內部不協調,精力只需要用在上峰那里就行了。張問便將禮單在手里試了試,好像在試它的重量一般,然後說道︰「這份禮有幾斤幾兩,本官已經掂量出來了。」
陳安上心道一個毛還沒長齊的小白臉,故意裝蔥?看也沒看就知道了?他心里盤算著的時候,笑著用公鴨聲音奉承道︰「是、是,下官們的那點心意,大人怎會不知道呢?」
張問將禮單放到案上,皮笑肉不笑道︰「咱們一個衙門辦事,也不是見外,但話要說明了的好。本官初上任,你們就送這麼一份禮,是不是太重了?要是有別人知道了,不得告我受賄貪墨麼?」
「這、這事只有下官等幾人知道,不會有其他人注意的。」陳安上的眉毛成了八字形,一副可憐樣,「咱們這點孝心,就是想大人多多照應提攜,別無他意……」
張問拿起公文,頭也不回地說道︰「好了,換一份吧。咱們只要把事兒辦好了,該提攜的自然會提攜。」
陳安上忙收回了禮單,輕輕用袖子在額頭上擦了一把汗,他被這麼一弄有些迷糊了,心里沒什麼底。這時又听張問問道︰「戶部下的這份公文,你們看了?」
陳安上便靠近了些,看了一眼張問正在翻看的那份公文,說的是協助有司衙門整頓鹽課的事,陳安上道︰「鹽課已實行‘開中折色’許多年了,好像是……」
陳安上斜眼向上作回憶狀,他說話的聲音實在難听,如公鴨叫喚,又如鋸木頭。
張問給他補充道︰「是弘治四年,葉淇為戶部尚書,上疏‘召商納銀運司,類解太倉,分給各邊’,改全國鹽課為開中折色。」
「對、對,大人博聞強記,下官佩服。開中折色的辦法已用了百余年,一向行之有效。戶部突然獨要浙江改回‘開中納米’,這法子可是洪武年使用的了,下官等實在是想不明白,只等大人到來主持大局。」
「開中納米」、「開中折銀」,都是鹽課使用的徭役律法。因為鹽巴是國家壟斷物資,利潤豐厚,所以由官方一手控制,沒有官方授權,任何買賣鹽巴的商鋪私人,都是重罪,稱為販賣私鹽。
洪武至弘治的時間,使用的就是「開中納米」制度。商人往九邊各地輸送糧食等軍用物資,支援國防,然後按多寡到鹽課司領取「鹽引」,再憑鹽引到鹽場去買鹽巴來銷售,這就是「開中納米」了。
通過輸糧、輸米或納糧米及其他軍用物資領取鹽引到鹽場支鹽經銷的方式,來解決邊疆駐軍的吃、穿、用,從而鞏固邊防。這種辦法在那個時代是行之有效的,一時朝臣稱快,上疏歌頌*︰坻京露積,士飽馬騰,無枵月復之憂也,胡馬不窺于長城,無蹂躪之擾也。
歌頌完了,對商人長途跋涉的艱難卻只字不提。因為那個時候官僚的解構和現在不一樣,不是一個利益圈子的人。掌握權力的官員誰管你商人如何,兵強馬壯國家強盛他們就滿意了。
但任何制度都有時效性,不可同日而語,隨著大明商品經濟的發展,以前的法子行不通了,連續出現了幾次鹽引擁堵,明朝爆發經濟危機。商人們不願意長途跋涉去送糧,鹽引銷不出去。前期朝中大臣采取了好幾種手段疏通,緩解了經濟危機。
但是有危機就會呼喚改革,弘治年間,葉淇出任戶部尚書之後,大刀闊斧,全國改革,實行「開中折色」。
開中折色,其實就是拿銀子去買鹽引。
改革得到了全國官吏的擁護,一時又是歌頌*︰體恤民眾,官民稱快。因為這時候的掌握權力的官員,成分已經變了,與大商賈大地主有了利益的交集,當然就要體恤商人長途運糧的痛苦了。
其實那兩種開中制度就一句話︰開中納米,給鎮守邊關的將士送糧食,換鹽引;開中折色,給朝廷送銀子,換鹽引。
兩種制度前後能夠推行,都是因為得到了文官們的支持,不然就免談吧。改革談何容易,大多數改革都是哄老百姓,主要看手里有權的人,站在什麼利益立場,古今同理。
張問听罷陳安上的牢騷,笑道︰「上邊要改,自然有要改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