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安上左右看了看,從懷里模出幾張銀票和一份禮單,輕輕放在張問面前的那本《大明律》下面,陳安上低聲道︰「上回那份子不合大人的心意,下官等重新寫了一份,請大人過目。」
陳安上那公鴨般的聲音一放低音量,听起來就斷斷續續的,就像聲音沙啞了一樣。
張問低頭一看,那血紅桌圍上的東西,銀票等正好放在那本大明律下面,完全是個諷刺。他大咧咧地拿起那本書,像扔垃圾一般隨手丟在一邊,先把銀票放進袖袋里,才去看那禮單。
陳安之見罷張問的動作,臉上頓時一喜。不料這時張問卻說道︰「我在這個位置上坐不了多久了,收了你們的心意,真不好意思。」
「大……大人,怎麼了?」陳安上的臉色一變,心疼地看著張問的袖子。
張問心道眼下這光景,浙黨見東林栽了,肯定忙著痛打落水狗;而東林那邊,李如梓肯定能算到是張問在從中搞鬼,會叫人彈劾張問,拉他下水。張問還是難以月兌罪,不過抓官員是錦衣衛干的事,錦衣衛是皇家的人,張問有世子那個關系,只要放心進去等著就行了。
反正鹽課提舉張問是坐不住了。張問當然不會和陳安上說這些,只說道︰「過不了多久你就知道了。但你們有這份心,我還是很感動的。」
陳安上欲哭無淚。張問站起身,說道︰「這衙門里的事兒,陳大人張羅著辦,我就不來了。」
張問大搖大擺地走出衙門,侍劍和侍書警惕地護在左右。張問長長噓了一口氣,上了馬車,對外面騎馬的侍劍道︰「去沈宅。」
剛走到街口的牌坊前,張問就听見有人敲車門,是侍劍的聲音︰「東家,夫人來了。」張盈走上車,和張問坐到一起,問道︰「相公是要去找沈小姐嗎?」
張問點點頭,說道︰「我們一家人,可能暫時要分開一段時間,你們和沈小姐在一起,她一定有安全的地方。」
沈碧瑤城里鄉下那麼多地方,總有隱秘的地方可以藏起來,而且她手下那麼高手,也不怕李如梓來陰的。張問的眼楮閃過一絲冷光,等世子朱由校上位的時候,李如梓一幫人,個個都得死!
這時候張盈低低地說道︰「我們一起隨沈小姐隱居不好麼?」
張問搖搖頭,冷冷說道︰「李如梓是我們的死敵,有他沒我,有我沒他,我要看著他死了才能睡安穩覺。」
到了沈碧瑤的宅院,那里的前院本來是個錢莊,現在卻關了門。張問叫人敲開門,一行人進了院子。見沈碧瑤的地方,依然是上次那個竹樓。
沈碧瑤在珠簾後面能看見張問和張盈兩個人,他們卻看不清楚沈碧瑤,只看得見一個影子,只听得沈碧瑤說道︰「張夫人也來了,恕妾身不方便見面,這廂有禮了。」
張盈站起來,拱手道︰「屬下拜見壇主,無論何時,屬下都尊敬壇主。」
這時沈碧瑤道︰「別,你既然嫁與張大人,和我就沒有這層關系了,否則讓張大人如何與妾身見禮呢?」
張問听得頭暈,便說道︰「別扯這個了,都是自己人,怎麼稱呼一個樣。沈小姐,我娘子和寒煙二人,就隨你去,請代為照顧。我在此謝過。」
沈碧瑤道︰「張大人送來的消息,左光斗已經和東林妥協,浙黨那邊也沒有人,張大人真的沒事麼?」
張問沉吟道︰「可能有點事……但是我有進士身份,不能這樣突然就消失了,留下來總是有翻盤的機會。你放心,當今皇長孫,定然是要繼承大位的,我們有張嫣的關系,世子也有心拉攏我,機會是有的。」
沈碧瑤道︰「李如梓與張大人,不是政敵,是死敵,他會不擇手段的。」
張問想了想,煽動道︰「你知道李如梓在哪里麼?沈小姐手里既然有人,何不先下手為強?」
「不知道,他也不能肯定我在哪里,這宅子里現在全是我們的人。但是張大人來了兩趟,李如梓可能會懷疑我也在這里。」
沈碧瑤不慌不忙,顯然是這宅子構造上有什麼玄妙,刺客想混進來或者攻進來不太容易。她倒是更擔心張問的安全,張問常常在外面行走。
張問也是左右為難,這麼就離開了官場,性命是可以保住,可就沒翻盤的機會了;還招搖著在外邊走吧,說不定哪天就被人給捅死了。李如梓已經意識到了張問的危險,根本和政見無關,他才不管朝局會怎麼樣,弄死張問再說。
正在張問一籌莫展的時候,又听沈碧瑤說道︰「我一個月前听到一個消息,說鴻臚寺的官員在為皇上配制長生紅丸,缺一味藥,叫長生珠,是稀世珍寶……欽天監的官員觀天象說珠子在浙江。張大人又說世子也來浙江了,世子也不能輕易出宮,他會不會為了那長生珠來的?」
沈家的商鋪遍布全國,消息還是很靈通的。可張問听得頭大,什麼紅丸就夠玄的了,居然觀天象就知道在浙江,這不是逗皇上開心瞎胡鬧嗎?雖然天象是禁止民間研究的,誰敢說天象那是誅滅九族的重罪,但張問覺得天上那些星星能關注一顆珠子就奇怪了。
不僅張問不信,世子朱由校也不信,但是皇上和太子信。鴻臚寺丞李可灼將紅丸的原理在皇上面前說了一大通,雖然都是什麼氣啊什麼脈啊之類的,但咋一听真的是有理有據,而且欽天監的官員也說確實有這麼一顆珠子,掐指一算,在南方……這麼珍貴的東西,萬歷又怕底下那些人用什麼手段給貪了,就叫自己的孫子下去在暗地里盯著點,一面又囑咐錦衣衛也注意珠子。萬歷皇帝誰也不信,連孫子也不信,于是兩邊牽制,誰也別想貪了他的珠子。
于是世子就到浙江來了,朱由校到了浙江,根本不在乎那顆什麼珠子,他壓根就不信。見浙江的鹽價一塌糊涂,反倒關注其鹽價來了。但是朱由校只是個世子,雖然極可能繼承大位,可現在手里暫時沒有實權。
他听張問說是一幫官商勾結在後面搞鬼,就想順便在浙江干點事。朱由校想抓那些人,就得靠錦衣衛,但是錦衣衛也不會听世子說抓誰就抓誰,朱由校一開始是想張問交點真憑實據出來,也好叫錦衣衛抓人,可是張問沒有。
朱由校郁悶了幾天,終于想到了辦法,找來錦衣衛的人說有了長生珠的線索,便例舉了張問給的那些官商名單,把人都給抓了。其中就有李如梓的女婿鄭憫,這鄭憫在官場上還混得順風順水,可沒想到突然禍從天降,被錦衣衛給逮了。錦衣衛才不管你是誰,混得再好都不管用,抓了就抓了。
朱由校為了表現出自己是為了那顆珠子,就親自到了錦衣衛分所旁听審問。一個錦衣衛千戶軍官走到朱由校旁邊說道︰「世子殿下,姓鄭的說不知道。」
「不知道?」朱由校只說了三個字。
千戶便恭敬地說道︰「末將知道該怎麼辦了。」千戶走進牢里,里邊還有幾個身穿黃衣服,佩帶繡春刀的人,千戶說道︰「用刑,知道了為止……」他看了一眼柴火上啵啵沸騰的開水,「正好水開了,給他洗刷一遍。」
幾個人撲上去,將鄭憫的衣服拔了個精光,按在鐵床上,用滾燙的開水澆在犯人的身上,然後趁熱用釘滿鐵釘的鐵刷子在燙過的部位用力刷洗,刷到露出了白骨。
遭刑的人叫得撕心裂肺,大伙面無表情不為所動,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見到。不一會,鄭憫不叫了,一個錦衣衛將手指在他鼻子前一探,說道︰「千戶大人,他死了。」
于是千戶又從石梯上走上來,躬身對朱由校道︰「鄭憫遭了罪,死了。」
「什麼?」朱由校瞪眼道,馬上又咳嗽了幾聲,忙用手帕捂住嘴,「誰讓你把他弄死的?」
千戶︰「……」
朱由校道︰「鄭憫也沒什麼罪,現在死了,你怎麼向上邊解釋?」
千戶道︰「世子殿下要找那個要緊的東西,不用刑他不招。」
朱由校一副苦悶的樣子︰「這事不能搞得人人皆知,要是被外廷的人知道了,不連帶皇上一起罵?得給他們弄個罪名。」
「是、世子殿下說的是。」
「去問其他的人,買賣食鹽的賬簿在哪里,不說的就用刑。」
「是。」千戶回到牢里,模了模腦袋對其他說道,「不要審問‘那個東西’了,審問‘買賣食鹽的帳薄’在哪里。再抓個人出來問。」
其他人依言走到里面,抓了另一個披頭散發的人出來,那人帶著百十斤重的枷鎖,已然被折磨得不成人樣,半死不活地被拖到千戶軍官的面前。
千戶依朱由校的言又問了一遍,那人嚕嚕了幾聲,沒說出句完整的話來,千戶便說道︰「那只好又用刑了。」
那人從亂發中突然看到地上的尸體,露出的森森白骨,嚇了一跳,終于來了精神,大聲道︰「我招,我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