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紗 段二一 千金

作者 ︰ 西風緊

沈家在梅家塢的莊子,隱沒在一大片桃樹樹之間。張問等進了莊子,丫鬟將他帶進院中。廳堂中站著**個老頭,正在議論紛紛,大概是請來的郎中。

張問穿過廳堂,走進後院,只見身著白衣的侍女正端著銅盆在一間女房中進進出出。走到女房門口,帶路的丫鬟向里面說道︰「張大人到了。」

里面的人說道︰「請張大人進來。」

按理男人進產房是不吉利的,會帶來晦氣,但是沈碧瑤危在旦夕,張問完全沒去想那些事兒,听到里面回話,便急切地走進屋去。

屋里有十幾個丫鬟侍女,還有好幾個產婆。床上垂著床幔,里面傳出沈碧瑤痛苦的呻∼吟,聲音不大,估計她已經沒什麼力氣了。一個老郎中正隔著床幔給沈碧瑤把脈。

一個侍女看見張問進來,聲音哽咽地說道︰「少東家,張大人到了。」又對那郎中說道︰「梁先生,請先回避一下。」

那老頭站起身來,說道︰「好。我給開的藥,記得讓病人服用。」

老頭向門外走,張問道︰「她的脈象如何?」

老頭嘆了口氣,搖搖頭,默然而出。張問忙奔到窗前,掀開幔維,只見躺在床上的沈碧瑤臉色紙白,目光無神,滿頭大汗,連嘴唇都變白了。她看見張問的臉,從被子里伸出一只無力的手,嘴唇動了動,用沙啞的聲音低聲道︰「張問……」

張問心里一痛,急忙握住那只沈碧瑤的手,感覺如冰塊一般冷,張問哽咽道︰「我在這里。」

沈碧瑤閉上眼楮,眼角滑落一行清淚,緩了一口氣說道︰「我活不成了,叫人……叫人趁我還活著,剝開我的肚子,把孩子取出……」

張問緊緊握著沈碧瑤的手。沈碧瑤微微搖頭道︰「把孩子取出來,你把他養大……我們……我們的孩子。」

張問瞪圓了眼楮,額上青筋突出,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女人就要死了,卻毫無辦法。

這時一個侍女說道︰「張大人,您的隨從柳影憐求見,她說是醫師。」張問回頭說道︰「讓她進來。」

柳影憐走進屋里,一頭青絲還來不及梳理,依舊垂在肩上。她見張問坐在床邊,便說道︰「張大人先回避一下,妾身要檢查一下張夫人的身子。」

「好。」張問站起身來,但是沈碧瑤依然緊緊抓住他的手,張問便好言說道︰「沈小姐先讓柳姑娘把把脈,我就在旁邊,不會離開你。」

沈碧瑤听罷這才放開手。

這時一個女侍正端著一碗藥放在旁邊的案上,柳影憐走過去端起碗聞了聞,說道︰「這是什麼方子?」

侍女道︰「處子的頭發,十二只螞蟻的腦袋,研磨成粉末,兌以羊女乃。」

柳影憐皺眉道︰「這方子有什麼用,我從來沒听說過有如此古怪的法子。」

「是梁郎中開的方子,他說這是西洋藥方,用來試試。」

張問听到這里,恨恨地說道︰「你立刻出去通知玄月,將那個梁郎中捉拿,讓他等著砍頭!」

柳影憐听罷,看了一眼張問,終于沒有說什麼話。她走進幔維給沈碧瑤看病去了。張問退出房間,在外面等著。

過了許久,侍衛讓張問進去。柳影憐正在銅盆里洗手,回頭對張問說道︰「妾身要剪開夫人的會∼陰處,再設法將嬰兒取出來。為防不測,要等一會兒,等人把藥箱取來了再動手。」

張問心里略略一喜,問道︰「那沈小姐不會有事吧?」

柳影憐頓了頓,大概是想起剛才那個梁郎中的遭遇,便說道︰「夫人的情況很糟,妾身不敢斷言。如果孩子和夫人只能保一人,張大人要誰?」

問到這個問題的時候,幔維里沈碧瑤的呻∼吟也停了下來,都在等著張問回答。只听張問說道︰「要沈小姐。」

柳影憐不知道為何張問不稱呼夫人,要稱呼沈小姐,本想改口,但是小姐能生孩子嗎?柳影憐便依然稱呼夫人,「那好,如果萬不得已,妾身可能會折斷嬰兒的胳膊……饒是如此,如果流血過多,夫人也有性命之憂。」

過得一會,柳影憐的人就將她的藥箱送來了。這時沈碧瑤沙啞地說道︰「等等……我還有事要交代。來人,取紙筆過來。」

侍女取來紙筆,張問不解道︰「沈小姐有什麼事,讓我來寫。」

沈碧瑤咬著牙,用微弱的聲音說道︰「不行……這個必須我親筆書寫……是遺書。如果我死了,沈家無後,沈氏所有產業和人丁,全部由張大人接手。」

沈碧瑤堅持要親筆寫,侍女只得將紙筆拿到床上,讓她寫遺書。

張問心里一暖,沈家那麼多人,沈碧瑤最信任和在乎的,卻是自己。這時沈碧瑤又叫了一聲張問的名字,張問忙走到床前,握住她的手。

沈碧瑤翻動了一下發白的嘴唇,說道︰「你靠近些……」

張問把耳朵靠過去,只听沈碧瑤輕輕說道︰「張問,你有沒有愛過我……」

張問心里一酸,一大滴眼淚奪眶而出,滴在了沈碧瑤的唇邊。在他的記憶中,好像從來沒有流過眼淚,親娘死的時候,他沒有流眼淚,本來很傷心,也想哭一場安慰親娘在天之靈,但是實在沒有淚水;親爹死的時候,他還是沒有;失去小綰的時候,痛苦萬分、羞愧萬分、仇恨滿腔,照樣沒有眼淚……但是在這一刻,猝不及防,仿佛封印的東西一下子就竄出來了。

沈碧瑤伸出舌頭一舌忝,慘白的臉上露出笑意,「咸咸的,有點苦……我沒想到你會有眼淚……」

張問握著她的手,說道︰「我在這里陪你,你要是死了,碑上給你刻‘亡妻沈氏之墓’。」

旁邊的柳影憐听到兩人的對話,臉上濕了一片,差點沒嗷淘大哭,她顧不得掏手帕,直接用袖子擦了一把眼淚。張問和柳影憐陪在沈碧瑤身邊,還有眾多侍女產婆幫忙。這是個十分漫長的過程,沈碧瑤一直在有氣無力地叫喚,每一炷香時間,她就會劇烈疼痛一次,這種癥狀一直持續幾個時辰。

柳影憐取沈碧瑤的合谷、三陰交、支溝、太沖等穴位用針灸,又拿一個小瓶子給她聞,不時打出一個噴嚏來。許久之後,沈碧瑤開始撕聲裂肺地慘叫,指甲深深陷入張問的手腕。張問咬牙忍住,手腕上鮮血淋灕,不過看沈碧瑤的樣子,張問覺得自己這點疼痛根本算不得什麼。柳影憐滿頭大汗,在床尾忙個不停,眾丫鬟侍女則打下手,端盆倒水。沈碧瑤流了很多血,臉色越來越白,張問的心也越來越緊。

過了不知多久,張問感覺手上一松,終于听見一聲「哇哇」的大哭,柳影憐長舒一口氣,抬頭說道︰「女孩兒,嬰兒左臂折斷,夫人流血過多,需要救治,現在大人可先行回避。」

張問說道︰「柳姑娘一定要救好她。」

「妾身定會盡力而為。」

張問這才放開沈碧瑤,走出房間。外面漆黑一片,已經到了晚上,張問問一個丫鬟道︰「現在幾更天了?」

丫鬟道︰「三更天了。」

張問在房門口踱來踱去,等著里面的消息,一頓飯功夫之後,柳影憐從房里走了出來,張問急忙拉住她問道︰「她們怎麼樣了?」

柳影憐一臉的疲憊,額上沾著一縷發絲,「夫人氣血衰弱,但好生調養應無大礙。不過令千金左臂恐怕會殘廢。」

張問听罷喜道︰「保住性命,已經是上天保佑了。我得謝謝柳姑娘。」

柳影憐搖搖頭道︰「我已經為大人盡力了,只能做到這樣。今日大人的救命之恩,也算報答了一分。」

「我先進去看看她們。」張問說罷轉身欲走,柳影憐又叫住他道︰「大人且慢,現在夫人已經休息,讓她好好休息一下,明日再看。」

張問點點頭道︰「對,對,你說得不錯。」他的心情大好,抬頭看夜空時,一輪彎彎的月亮懸在夜空,月明星稀,天氣晴朗。

在梅家塢休息了一晚,第二天張問去看了沈碧瑤和女兒,女兒長得很可愛漂亮,唯一的遺憾是以後可能有一只手臂是殘廢。

確定母女倆沒有大礙後,張問收起心,告別沈碧瑤,趕往杭州城,他還得去拜會鎮守太監孫隆。張問認為錢益謙肯定也意識到了兩人之間的矛盾,定會想辦法對付自己。兵貴神速,張問要盡快將錢益謙搞下去。

對于搞翻錢益謙,張問很有把握。現在司禮監和閹黨明確要讓張問收拾江南的東林黨,上邊有人支持,就十分容易了。張問之所以要找孫隆,一則孫隆在浙江代表宮里和司禮監,凡事與之通氣,以後可以更好地合作;二則說服孫隆出面向司禮監和東廠告狀,張問可以擺月兌一些責任。

張問進了杭州城,與柳影憐分別,然後徑直趕往孫隆的府邸。

剛叫人遞進去名帖,孫隆就迎了出來,他頭戴鋼叉冒、身著蟒袍,打扮一新,大概是正要出門,恰好踫到張問來訪。只見孫隆三十來歲,體型高瘦,面白無須,臉窄,如果不是太監,倒像一個風度翩翩的紈褲少爺。

孫隆一副笑臉道︰「哎呀,原來是張大人來訪,有失遠迎、有失遠迎。」孫隆也算是個大太監,特別是在浙江地面,見官大三級,但是卻對張問十分客氣的樣子,因為張問和魏忠賢有關系,而且听說在聖夫人客氏面前也能說上話,所以孫隆尤見重視。

張問作揖笑道︰「孫公公這是準備出門呢,看來下官來的可不湊巧啊。」

孫隆走上拉住張問的手,張問身上頓時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卻只能強忍著,臉上的笑容也不能消失。孫隆親熱地說道︰「織造局的王公公接待可一些外國的商賈,這些商賈可不簡單,都是各國貴族派遣來大明采辦貨物的商人,有扶桑國的、有呂宋的,甚至還有西洋遠渡而來的人,這對織造局是一筆大生意,王公公叫咱家也過去捧捧場。要不張大人和咱家一起去看看?」

張問來的目的是和孫隆商量怎麼弄錢益謙,但是這種事急不得,不如先和孫隆處點交情,張問便笑道︰「如此下官恭敬不如從命,倒是很想和孫公公一起去開開見識。」

「走,坐咱家的馬車。」孫隆拉著張問的手不放,一起上了馬車。

一上車,孫隆就嘆了一口氣,說道︰「海疆不平靜,有人說要禁海,可你再怎麼禁,外國人照樣會想辦法到大明來買東西,白白便宜了那些奸商。宮里的開銷,王爺們的俸祿,哪樣不要錢?打仗拿不出銀子,還要皇爺拿私房錢補足,咱們能為皇爺賺一點是一點啊。」

「孫公公說得不錯,要說對皇上的忠心,朝里許多大臣都比不上您。」張問順著孫隆的意思說道,「那些外國貴族需要咱們大明的什麼貨物?」

孫隆道︰「主要是絲綢,陶瓷。甚至屏風、扇子這些東西都是外國貴族們競相攀比的東西,就像扶桑國,貴族使用的扇子、屏風、陳列品,只要是我大明出產的,就立刻能顯示出身份。扶桑、呂宋等靠近我大明的王國,每年從山里面刨出來的金銀,都是在幫我大明挖。」

張問哈哈大笑,孫隆也笑出聲來。

二人攜手來到織造局,一個又肥又高的的太監迎到門口,正是織造局的王公公王大利,孫隆介紹了一番,三人一一見禮,然後走進織造局。織造局的院子里,兩邊廂房里,擺放著許多貨物,絲綢、瓷器、屏風、扇子、傘、珠寶,玲瑯滿目。

許多裝束奇形怪狀,或是長相稀奇古怪的外國人,正在庭院里、房間里欣賞那些擺放著的物品,有的四處走動,有的駐足拿著放大鏡在聚精會神地觀看。

王大利拍了兩下巴掌,揚聲道︰「各位外國貴客,咱家介紹一下,這位是浙江鎮守孫公公,這位是浙直總督、皇後娘娘的姐夫張大人。」

王大利說完,周圍嘰哩咕嚕一陣說話,那些外國商賈大多听不懂漢語,翻譯們正在各自翻譯。過了一會,外國人們听明白了介紹,紛紛聚攏過來,向孫隆和張問見禮,見禮的方式不是打躬作揖,十分奇特,有個老家伙還想抱住張問親臉,被張問拒絕了,那老家伙看起來好像不是很高興。

大多數人都是先給張問見禮,再給孫隆見禮,因為在他們眼里,掌握兩個省軍政大權、幾個省軍事大權的大臣,又是皇帝的親戚,是非常牛比的人物。只能說他們對大明的正治不是很了解,實際上張問如果得罪了孫隆,就不會好過。

「張大人,威廉先生想問您一個問題,他听說這些華麗的絲綢是用蟲子吐的絲做成的,他只是听朋友這麼說,想證實一下,真的是這樣嗎?」

張問一本正經道︰「是這樣的,但不是蟲子,是蠶。你們看,為了讓大家更好地了解絲綢,這邊正好放著一些蠶桑。」張問看見屋檐下喂著蠶,就帶著那幾個西洋人走過去,說道,「蠶吃下桑葉,吐出潔白無瑕的絲,絲綢就是用這種絲織成的。有緞、絹、羅、紗幾種,各有用處……看這套衣服,就是用各種絲綢和繡線做成的。」

「歐,賣嘎得!」一個黃頭發女人這才發現陳列在屋檐下的幾套衣服,用音調不準的漢語說道,「真漂亮啊。」

張問看了一眼那幾套衣服,做工的復雜程度只能說是一般,他老婆張盈那套誥命禮服,比這套貴重得多,他口上卻說道︰「這種衣服要用織金紗或金彩紗做底,再用捻金線和彩絲線繡花,或用孔雀羽線和彩線繡花,花艷地虛,輝映成趣。如果你們將它們買回國內,貴夫人將瘋狂地愛上它,一擲萬金也在所不惜。」

旁邊的孫隆也正和幾個外國人說話,侃侃而談︰「這種絹質地上乘,只有織造局出來的絲綢才有這樣的質地,在大明的售價只有八錢銀子一匹,只要運到扶桑國、呂宋,就能賣到六七兩一匹,如果到了西洋,價格就會暴漲十五倍至二十倍。所以與我們大明做生意,只有賺,沒有賠的說法。」

一個西洋人嘰哩咕嚕地說了一大通,旁邊的漢人翻譯道︰「孫公公,這位先生說雖然利潤很大,但是大明的東海和南海盤踞著許多海盜,船只來往要交納很重的過路費,而且還很容易被暴力*,風險也很大。」

孫隆有些尷尬道︰「大明也在想辦法處理這個問題,朝廷的政策是繳撫並用,就是讓海盜投降朝廷,使得海關稅賦合法合理。相信不久的將來,我們與各國的貿易將更加愉快。」

西洋人又說了一通,翻譯道︰「但是這位先生听說,中國的福建省已經發生叛亂,北方也有蠻夷入侵,**為力,如何還有力量管理海域呢?」

「這個……這個是政務,自有朝廷大臣想辦法,我們織造局只管做生意,讓雙方都有得賺,誠信為先,利潤為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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