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紗 段三二 證詞

作者 ︰ 西風緊

王體乾的院子里樹枝也發芽了,遠遠看去綠蔥蔥的,十分喜人。只是王體乾愈發覺得落寞起來……他還是司禮監掌印,皇宮里最有權力和威信的太監,所以府上並不缺客人來往。

只是,少了余琴心。

在藝術上達到一定境界的人,是不可代替的。每當王體乾的手指觸踫到琴弦的時候,就愈加寂寞。余琴心是他表示不信任的,也是他送出去的,只是,有些東西,不見了才知道感傷。

而余琴心,大約不會再經常想起王體乾了,她還很年輕,有很多興趣可以培養。人說女子多情,實際上最無情的也是女子吧?

「興許是老夫的年紀大了,沒兒沒女的,總是喜歡回憶。」王體乾輕輕撥弄著琴弦,喃喃地說了一句。

一曲高山流水,蕩漾開來,沒有半點俗氣,他的琴藝已經爐火純青了。

一曲罷,管家覃小寶才走過來,通報有幾個大太監求見。王體乾一邊隨意拂弄著琴弦自娛自樂,一邊頭也不抬地說︰「帶他們進來。」

進來的是李朝欽和東廠廠公孫德偉。李朝欽瘦,下頷外凸,眉骨又彎又長,兩腮又瘦,看起來面相就跟一個猴子似的;孫德偉倒是正常一些,中等身材,闊臉,大約在東廠呆長了,臉上有股子煞氣。

二人拜道︰「兒子拜見干爹。」

王體乾道︰「坐下說話吧,皇爺的病情有好轉沒有?」

李朝欽道︰「還是那樣,小身子越來越不行,兒子瞧著,恐怕真沒治了。」

「叫那些崽子口風把嚴點,既然張問下令封鎖消息,這消息別從咱們的人嘴里漏出去。」王體乾淡淡地說道。

李朝欽躬身道︰「干爹放心,兒子已經放出話了,誰亂說一句話,立刻打死。」

王體乾又轉頭對廠公孫德偉道︰「給錦衣衛傳話,玄衣衛那邊的人要問趙大才什麼話,就問什麼話,配合著點。」

「是,干爹。」

王體乾突然沒頭沒腦地嘆了一口氣道︰「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孫德偉道︰「那趙大人一口否認妖書與他的關系……玄衣衛那邊的人要審問妖書是誰指使的……」孫德偉低聲道,「他們要把事兒往三黨大員孫承宗等人身上扯。」

李朝欽道︰「干爹,我瞧著這事兒就是新浙黨那邊的人搗鬼,想打壓三黨在朝中剩余的人。」

王體乾搖搖頭︰「你們都看得太淺了……老夫也不便多說,你們按老夫說的做就是。」

「是,干爹。」

……

陰森的詔獄,里面黯淡的燈火就像綠幽幽的鬼火,時不時有絕望的慘叫聲在里面響起,更多的人,是半死不活地呆在這里,連叫也不想叫了。

就像幾年前才放出去的那個錢若賡,萬歷十年以前是臨江知府,因為得罪了皇帝,被丟進詔獄三四十年,等天啟帝即位時才放出去,他的一生,大部分時間就在這詔獄里度過了。

這時在一間刑房里,一個渾身帶著鐵鏈的披頭散發的年輕人正跪在地上,正是給事中趙大才。上方坐著一個身穿紅袍的文官,左右站著太監、錦衣衛和獄吏。引人注意的是,這里還有一個身穿青衣的女人,那女人帶著帷帽,是玄衣衛的人。

在大明的歷史上,詔獄里太監說話比較有分量,但是現在玄衣衛節制著太監,比太監還牛氣一點。

那紅袍文官厲聲問道︰「趙大才,本官問你,妖書是不是孫承宗印制的,然後你負責散發?」

趙大才甩了甩亂發,露出臉來,絕望地說道︰「楊大人,看在我是進士的份上,給我一個痛快吧!」

這時,兩個獄吏抬著一塊竹板進來,丟在地上。只見那竹板是用剝開的竹子綁制而成。

旁邊一個太監說道︰「你要是不招,咱們就把你月兌光了在這上面來回拉,直到把你的皮肉磨光,只剩骨頭。」

紅袍官道︰「趙大才,你進士出身,沒吃過皮肉之苦,這種刑法你熬不住,遲早是招供,不如痛快點,說了。」

太監道︰「楊大人的話你都听見了,就算你熬住了不招,咱們也能讓你按指印了事。」

趙大才道︰「既然這樣,你們殺了我,用我的手指按印便可。孫老對我有恩,我就算死,也不能說對不起他的話!」

「用刑!」太監尖聲怒道。

「慢!」紅袍官員怔怔地看著趙大才道,「你雖然是我的敵人,但是我楊某人敬你是條漢子……孫公公,不如給他一個痛快算了。」

「這……」太監回頭看了一眼旁邊的玄衣女子。

那蒙面女子緩緩道︰「瞧他這樣子,就算屈打成招,弄到衙門里恐怕也要翻供,沒有多大的意義。按住他的手畫押就行了。」

于是獄吏們便拿起供狀,抓住趙大才的手按了手印了事。趙大才被丟在詔獄里,也沒人下令殺他……恐怕將和錢若賡一個命運。

一干人等拿到了供狀,快馬呈報朝廷,從供狀上,禮部尚書孫承宗等幾個大員受到牽連,在張問的默許下,太後下旨孫承宗等人停職查辦,三司法聯合審訊。

這個旨意並沒有逮捕孫承宗的意思,因為他們是一二品的大員,錦衣衛也不敢隨便亂來,按照懿旨將孫承宗等人帶到了大理寺大堂,他們身上依然穿著官袍。

負責主審的是大理寺卿陳啟新、刑部尚書李裡、都察院都御史王嚴貞,另外內閣大臣、東廠和錦衣衛也旁听。

不幸的是三司法的堂官都是新浙黨的人。

大理寺卿叫人宣讀了趙大才的供狀,然後說道︰「孫大人,趙大才已經供出,是您印制的妖書,然後讓他散發各處。你可認罪?」

孫承宗哈哈大笑,回顧左右道︰「無憑無據,光憑攀咬,你就能定老夫的罪?況且趙大才又沒在這里,這供狀怎麼來的?陳大人,你平時審案也是這麼審的?大理寺卿讓你做實在是所托非人!」

陳啟新紅著臉道︰「不見棺材不掉淚!來人,帶證人玉兒。」

過了一會,一個小女孩就被人帶了上來,黃黃的頭發讓她看起來營養不良,小胳膊小腿的恐怕最多不過十歲。她走進來時,一雙茫然的眼楮東張西望。

「玉兒!」陳啟新大喊了一聲,玉兒被嚇得渾身一顫,驚恐地看著上邊那紅袍老頭。

陳啟新莫名其妙地吼了人家一聲,卻又對孫承宗說道︰「她可是孫大人府上的婢女?」

孫承宗道︰「正是。」

「很好。」陳啟新轉頭對那女孩兒和顏悅色地說道,「玉兒,你已經不再是孫承宗的婢女了,只要好好將你看到的、听到的,從實說來,就會每天吃得飽穿的暖,明白了嗎?」

孫承宗皺眉道︰「陳大人,您這是明目張膽威逼利誘吧?」

陳啟新沒有管孫承宗,看著玉兒繼續問道︰「本官問你,那日你看見了什麼?」

玉兒說道︰「奴婢看見老爺帶回來印版,對趙大才說︰這是妖書的印版,你印了書就放在宮門口。」

旁听的張問一听愕然,心道︰他|媽|的,這是誰教的供詞?

孫承宗笑了笑,問道︰「玉兒,趙大才長什麼樣?」

玉兒怯生生說道︰「和老爺一個模樣。」

孫承宗嘿嘿一笑,面無懼色,「敢情老夫返老還童了,還是趙大才未老先衰……玉兒,你定是看見老爺和趙大才都是穿官袍的,以為是一樣的了?」

玉兒不敢看孫承宗,只是低著頭點了點。

孫承宗朗聲道︰「趙大才一個七品給事中,穿的是青袍;老夫一品部堂,穿的是緋袍,能一樣得了嗎?!」

陳啟新無言以對。

孫承宗哼了一聲,又問道︰「玉兒,你看到了幾塊印版?」

玉兒怯生生地說︰「滿屋子都是。」

「哈哈……」孫承宗仰頭大笑,「那妖書只有短短三百來字,頂多也就兩張紙,哪來的一屋子印版?」

陳啟新手腳發顫,指著孫承宗怒道︰「這是本官審案,偏生你多番誤導證人,你……你是藐視公堂!」

孫承宗抖了抖身上的紅袍,說道︰「老夫既然穿著圓領,就是大明的官員!憑什麼不能問?」

陳啟新還要說什麼,張問這時說道︰「陳大人不用再審了,證據不足,孫大人無罪,散了吧。」

後堂響起四點鼓聲,眾人呼道︰「叩謝皇恩。」喊完各人從椅子上站起來,都搖頭嘆氣,有的是遺憾,有的是表示鄙視……

張問從大堂中出來,和首輔顧秉鐮一起走了幾步,左右看了看大家都散了,張問便沒好氣地說道︰「這個陳啟新,是怎麼當上大理寺卿的?不是腦子進水的蠢材,定是反水投了三黨!叫都察院的人彈劾他,大理寺卿別當了!」

顧秉鐮道︰「那這案子難道這樣就算了?這事兒可能就是三黨那邊的人干的……當然,也可能是咱們這邊的人故意陷害,總之可不能這樣就算了,否則這妖書如何對天下交代?」

張問想了想,說道︰「升沈光祚為大理寺卿,讓他全權處理此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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