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紗 段七七 牢籠

作者 ︰ 西風緊

薰爐里焚的香清香繚繞,火盆里的木炭偶爾會發出一聲絲絲的輕響,房間里很安靜,一如朱由校的表情。

朱由校頹然地說道︰「事到如今,我也沒心力去想天下大事了。我現在是萬物皆空,可惜我並不太信神佛,否則倒是有心思皈依我佛。還好有院子里那些小玩意,干活的時候我覺得很好……  ,每個皇帝都希望自己的王朝延續萬萬年,所以才稱萬歲,但是我從來知道那只是一句口頭上的話而已。大明立國已有兩百余年,就像一個人終究會老去……當今的皇帝我不用問也知道是個孩童,有的話他說了天下人不會信,張問,我把帝位禪讓給你吧。」

禪讓?當張問听到「禪讓」這個詞時,頓時砰然心動。不得不說,在帝制社會中,皇位對幾乎每個人都有巨大的誘|惑力,張問也不能免俗,要說他不想當皇帝實在有故作清高之嫌。

朱由校說得對,讓當今的小皇帝「禪讓」沒有任何意義,一個孩子知道什麼禪讓不禪讓,如果朱由校這個太上皇下詔的話,作用不小,在一定程度上肯定就增加了張問稱帝的合法性。

在中國的儒家普世價值觀里,君君臣臣是很重要的價值體系,下臣謀位,叫做篡位,在道德觀里是完全不合法的……當然,實際上這種道德無法阻止謀朝篡位,歷史上經常發生,不過畢竟它和名正言順相違背,每個圖謀大位的皇帝都會設法尋找合法的理由。

「禪讓」是上古時期可能存在的權力交接方式,雖然在後世的各種太平盛世禁止議論這種觀點,但人們也知道這麼回事(明朝中期就有人把這種東西用在黨爭上,彈劾別人宣揚先古禪讓,居心叵測意圖不軌)。因此,如果由朱由校來承認張問的合法性,那將對他的政權名聲起到很大的積極作用。

張問驚喜之余,突然嗅到一絲危險的味道。

危險來自他的直覺,這種直覺來自他的價值觀︰天上不會平白掉餡餅。

朱由校為什麼會平白禪讓帝位?對他有什麼好處?他是朱家的人,別人要謀奪他們的天下,難道還真想幫著別人?

張問急忙收住喜悅,裝作不安的樣子道︰「太上皇此言讓臣惶恐不已。」

朱由校搖搖頭道︰「從你一進門的禮節只是彎腰打拱,我就知道張問你已是今非昔比。你看我現在左右一個信得過的人都沒有,就連嫣兒恐怕都不是我的人了,沒有她在內宮默認你的權位,你又如何穩得住閣臣的位置呢?」

朱由校倒是個明白人,如果沒有張嫣認可張問的權位,情況不應該是現在這樣,要麼張問早已下台、要麼他就早已篡位。

張問心道︰汝妻子我養之,汝無慮也。

朱由校道︰「我已無能為力,不如順水將帝位禪讓給你,我也好安享富貴……現在我想起來,三國里面那個劉禪其實是個明白人。」

「太上皇的這個見解與微臣略同,微臣也覺得劉禪是個明白人。」

張問一邊說話,一邊心道︰如果讓朱由校下詔禪讓,那天下人都知道朱由校醒來了,這時候難不保有許多舊臣遺民將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

張問不動聲色地尋思著其中玄機,有時候換位思考是最有效的方式︰假設現在我是朱由校,目前我最大的障礙是什麼?是我被身邊的敵人控制了,外界根本不知道消息,無論做什麼都沒有辦法。那麼我第一步要做的就是無論用什麼方法,首先要讓天下人知道我朱由校還活著,已經醒過來了。

想明白這一節,張問恍然大悟,原來朱由校說「禪讓」實在是沒有辦法的辦法,除此之外,還有什麼辦法能把他醒來的消息告知天下的人呢?

朱由校見張問低頭沉思,又不動聲色地問道︰「張問,這些年你主持朝政,都用了些什麼政策啊?」

他是想引導張問說出自己的功勞,想讓張問自我膨脹,認為自己夠資格當皇帝。

張問也不點破,便將「中興新政」、裝備革新、訓練百萬新軍等數年來的大事都一一敘述了一遍。

朱由校听罷贊不絕口,稱張問是力挽狂瀾的第一人,「萬歷後期,那時候我還是皇長孫,當時我就在想,大明朝延續至今,各種利益關系已是錯綜復雜,實難理清,沒想到你竟然辦到了,你是我大明朝的功臣。」

對于大明這個王朝來說,張問當然不是功臣,哪里有意圖攫取別人社稷的功臣?不過他並不動聲色,只是放松地坐在椅子上,饒有興致地听著朱由校說話。

要是在以前,就算皇帝賜他坐,他也只能用輕輕沾著一點凳子邊緣做出畢恭畢敬的樣子,哪里敢像現在這樣大模大樣地坐著?

朱由校又說道︰「如果我大明朝一直處于內憂外患狀況下,遲早有一天會被人奪國。奪國的人是漢人也就罷了,就怕像蒙元韃子那樣的蠻夷入主中原,搞得民不聊生百姓水生火熱。」

「太上皇是指建虜麼?」張問又想起了《大明日記》。

朱由校點了點頭︰「要是咱們自己亂了,建虜說不定可能趁虛而入。」

張問試探道︰「建虜的武力可比不上當初成吉思汗時的蒙元,太上皇認為建虜那點人有能力攻下我大明朝麼?」

朱由校苦笑道︰「人心難測,也難不保很多漢人會投降過去,如果投降更有好處,人們就會認為投敵叛|國是天下大勢。」

張問沉默不語,人心趨利,很多簡單的事情也只會有少數人明白。他想起有些漢人投降之後提出「亡國與亡天下」的說辭,厚顏無恥地為背棄祖宗尋找理由,忘本竟然可以正大光明地說成是正義了?可見什麼道義都是擺設和工具,真正能注定大勢的還是一個利字。

「太上皇放心,建虜現在大勢已去。」張問道。

這時候他在想,如果自己是個忠臣孝子,當初沒膽子暗算朱由校,極力效忠使他可以長久掌握國家大權,那麼說不定朱由校也可以維持住大明的統治。

但張問不是忠臣,所以現在他和朱由校實際上是敵人……張問突然覺得世間事有時十分可笑︰真正懂自己的知音人,很可能就是自己的對手和死敵。

張問站起身道︰「太上皇安心調養身體,臣先行告退。」

朱由校忙道︰「張問,我從鬼門關轉了一回,現在別無所求,就想多些日子做自己喜歡做的事。」他一邊說一邊指著門外的木工物什。

張問道︰「對了,微臣突然想起一件事,如果現在太上皇的處境換一個人,換成您的皇弟信王,他肯定不會說禪讓的事兒。」

朱由校怔了怔,「朱由檢?如果換作他會怎麼辦?」

張問苦笑道︰「他可能會痛罵微臣,也可能會尋短,但絕不可能願意禪讓帝位。」

朱由校品著這句話,頹然坐回椅子上。

張問走出南宮,周圍的巍峨宮殿雄偉壯觀,磚石路面一層不染,紫禁城讓人感受到莊嚴神聖,這樣的構造和氛圍耐人尋味。

忽見黃仁直從內閣衙門那邊迎面走過來,走到張問的面前沉聲問道︰「大人去見太上皇了?」

「嗯。」

「太上皇……」黃仁直看著張問。

張問道︰「太上皇提出想禪讓帝位,以求保得身家退享富貴。」

「禪讓?」黃仁直模著胡須皺眉沉吟片刻,「大人,絕不能同意!太上皇一旦下詔,天下人都知道他醒來了,平白增加局勢動蕩的可能。」

張問默然不語。

黃仁直又急道︰「大人應當機立斷,立刻下令處死他,向外宣稱駕崩,反正他已昏迷七八年了……老夫看太上皇絕不是劉禪,從要禪讓帝位這點便能看出他十分危險,留下就是後患!」

張問回顧四周,紫禁城很安靜,高大的建築之間只有微風蕩漾,除此之外幾近死寂,張問不由得嘆道︰「這皇城確實是一座牢籠。」

黃仁直一時沒明白張問何故有此一嘆,只是面有急色道︰「大人,此時萬不可有婦人之仁!老夫知道大人與太上皇曾有君臣之義,太上皇對大人有知遇之恩,也許下不了決心……但是,宮闕爭斗向來不能講情義,試想唐太宗李世民連親兄弟都能殺,不照樣成為千古聖君?」

這些東西張問當然明白,他看著不遠處會極門(今協和門)外面的玉白台階,心道這宮殿里的每塊石頭都曾經染過鮮血吧?

張問道︰「黃大人放心,我現在還說什麼情義不是太矯情了麼?」

只是不知為什麼,他突然覺得這紫禁城實在寂寞,寂寞得讓人喘不過氣來……難道是因為和朱由校有惺惺相惜之感?

黃仁直道︰「有大人這句話老夫就放心了,大人要早下決定才好。」

黃仁直自然著急,名垂青史是他一生的夢想,如果張問稱帝建立新的王朝,他就是重要的開國功臣,無論什麼版本的史書都不可能遺漏他的名字和事跡。

張問仍舊在觀望周圍的景色。初冬的風一起,天氣該越來越寒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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